“麻纺厂啊。”苏小小忙着浏览网页,连头都没抬说道。
第二十五章
时间隔得太过久远,喻沧州其实已经不太记得那一年他带回家的那个小孩长什么样了。
那年大年三十,他在局里值班,突然接到麻纺厂一起入室盗窃的报警电话,接电话的时候他正吃着徐福记的凤梨酥对着办公室的电脑玩着扫雷,电话一挂,他一个鼠标误点,一不小心点中一个雷,一瞬间整个页面所有区域都被揭示开,喻沧州对着满屏花花绿绿的雷坑一瞬间热血上头,没忍住骂了声“操”,终于还是不情不愿地起身拿起车钥匙去了麻纺厂。
去报案人家里简单了解了一下情况做了记录,从报案人家里出来,喻沧州感觉肚子有些饿,于是开车回警局泡了碗面。一边嗦着泡面一边简单整理了一下文件,和前来换班的同事交接以后,眼看着今日的工作都已经做完,喻沧州哼着小曲下了楼。
那年局里刚刚新配了几辆警车,又是过年值班期间,局里特许他们申请以后可以将警车开回家。喻沧州钻进车里上了路,路上没多少人,刚刚值班下班,他心情很好,正盘算着晚上回家怎么耍的时候,突然他视线在后视镜一晃,隐隐约约觉得好像有什么异样的东西,下一刻,他在后视镜里看见了一个白惨惨的脑袋。
“妈啊,这大过年的。”喻沧州当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待看清那个脑袋不过是一个瘦弱的小男孩以后,喻沧州冲他抬抬下巴,“小孩,你什么时候上我的车的?去去去,下去,这是警车,不能随便上的。”
男孩不回答他,一双漆黑的眼睛在夜色下滴溜溜的,A市冬天那么冷的夜晚,他就穿着秋衣秋裤,外面套了件外套,看上去诡异又狼狈,喻沧州见索性也从他口中问不出个什么来,就一脚油门将他送回了麻纺厂。
一直到了麻纺厂男孩家门口,喻沧州才知道男孩为什么这一副打扮出现在自己车里,原来他们家就是家里着火那一家,难怪他下午就看见有消防车停在院子里,可是诡异的倒不是明明家里失火男孩却误上了自己的警车,诡异的是,明明都已经将他送到家门口了,男孩却不肯进去。喻沧州拉了男孩的手就要进家门去,正在这时,喻沧州瞥见了男孩手上密密麻麻的青痕,不似男孩间斗殴留下的痕迹,反而像是被人毒打过后留下的痕迹,喻沧州心里一惊,“这你家里人打的?王八蛋狗娘养的,他人呢?!”
男孩没怎么说话,喻沧州却在短短时间里几乎把一切情形都想到了,看这小孩的样子就知道他大概平时经常挨打。男孩还是不肯说话,喻沧州陪着他在他家门口等了一会儿也没见家长回来,这种家暴家庭家里的情况很难说,谁也说不准他家长是干什么的,今晚到底还回不回来了,男孩不肯说话,喻沧州又觉得大年三十的把男孩一个人扔在这里未免也太没有人情味了,思考了一下后,喻沧州索性将男孩带回了自己家。
其实喻沧州一个大老粗,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把男孩带回家以后要怎么招待他,老婆回婆家过年去了,喻沧州搜罗了一下冰箱,只发现两盘没吃完的剩菜和一点米饭,喻沧州只好将剩菜和米饭混在一起炒了,哄那小孩说这是他独家发明的菜饭。这说法原本只是为了撑撑面子骗骗那小孩的,谁知那小孩竟然吃的很开心,氛围一下子热烈起来。
吃过了晚饭,喻沧州安排小孩去洗澡,自己就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盘算,等到明天早上起床,大概就要把小孩送回去了。这么想着,喻沧州便计划了第二日早上的事情。
谁知等到真的到了第二日早上,喻沧州却没能将小孩送回去。
那天早上,喻沧州带着小孩上了警车,正准备往麻纺厂开,油门还没踩呢,突然接到电话,说是长途汽车站附近的路段突然发生爆炸,一辆公交车被袭击,吩咐喻沧州紧急过去支援。喻沧州不敢怠慢,开了警笛就往长途汽车站开。
到了长途汽车站附近,远远就看见场面非常混乱,出事的公交车已经被炸变了形,消防刚刚对火势进行了控制,变形过后的公交车散发着滚滚浓烟,现场到处都是尸体、残肢。喻沧州转头问副驾驶座上的小孩:“你知道从这里怎么回你家吗?”
小孩一个鲤鱼打挺挺直身子,警觉地摇摇头。
喻沧州无奈,现在这情形也顾不了他回家的事情了,只能看了眼车外道,“警察叔叔有点事,你先在这待着,等我办完了事,就送你回家。”
小孩乖顺地点了点头,喻沧州看了他一眼,就下车了。
那天喻沧州忙着清理伤亡未伤亡人数,又将没有受伤的在场群众带回局里去做笔录,一直忙到很晚,等到他想起还有个小孩被扔在角落一直没顾得上管的时候,顾彦已经坐在他桌边的小椅子上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喻沧州顿了顿,走过去看了小孩一眼,正准备将他摇醒,突然,一个电话打进来,喻沧州手机就挂在胸前,他拿起来接了电话:
“喂,喻沧州赶紧来医院!你老婆和孩子也在刚才的公交车上!……”
轰——仿佛有一个惊雷在脑海炸开,眼前的世界瞬间与自身隔离,后面那个人还说了些什么喻沧州就听不到了。
那天喻沧州赶到医院,只得到了妻女都未来得及抢救就已离开了这个世界的消息。并排的两张单人床上,盖着两张白得刺眼的布,死神这样捉弄人,谁也不能料到,就在喻沧州在爆炸现场调查的时候,一辆他没留意到的救护车,就这样悄悄拉走了她的妻子和女儿。
那天在医院,那场景,周围的人看了全都转过眼去,他们都不忍心看,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怎么突然就哭成了孩子模样。
其后婆家人赶来,责怪他,怨怼他,质问他为什么没有陪她们一起回家过年,这样事故发生的时候她们好歹不是孤儿寡母两个人,喻沧州没有解释,指责都被他一一接下。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春节大概是他人生中过的最混乱的一个春节,他的人生在这里发生了重大的转折,经历了最黑暗的低谷。那段时间,他只要一回家就是睡觉,不肯吃饭,干任何事都像是行尸走肉,刘希薇为此专程搬来和他一起住了半年,担心他陷在“没能和妻女一起回婆家过年”的自责里自寻短见。
小孩是在喻沧州已经上班了好久,某一天下班路上突然想起来的。
那天他走在下班的路上,浑浑噩噩,面无表情,突然一个念头将他击中,喻沧州隐隐约约意识到是不是有什么被自己忽略掉了,是谁当时矮矮的又瘦小,却在他在灵堂睡觉的时候替他盖了一层衣服?是谁一直跟在他身后,无论他去哪里,都亦步亦趋地小心翼翼跟着他?又是谁在他大冷天的夜晚靠着棺材流泪的时候依偎在他身边安静地陪着他?
是有那么一个小孩对吧?小孩人呢?
喻沧州赶忙去找,他去麻纺厂的小孩家里,邻居们却说这家男主人丢了孩子,之后就卖了房子搬走了。他又去局里找失踪记录,也没有发现那小孩。喻沧州有些失落地走出局里。这以后,喻沧州仍旧是颓靡度日,昏昏然虚度光阴,只是冥冥中却好像有一根绳索,他每每陷在对自己的自责和自我怀疑中,想起那个小孩了,就去局里翻翻失踪记录,心里挂念着事情,人就不会那么容易重新回到深渊之中。
一直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伤痛和自责已经被消化,喻沧州不再那么颓靡度日,他还是执着地在找着他,反正生活已经这么无聊了,找找又能耗费多少精力呢。不过虽然找了这么多年,喻沧州一直执着地在找,但喻沧州自己也知道,基本上要将小孩找回来的希望也已经非常渺茫了,毕竟他连那小孩的照片也没有,只是知道从前的一个名字和大概的失踪时间。
苏小小说起顾彦从前家里住在麻纺厂的时候,喻沧州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联想到当初的那个小孩了,同样住在麻纺厂,同样在十三年前消失在A市,这样越想就越觉得有可能是他。
当发现找了很多年的小孩有可能就在自己身边,有可能就是顾彦的时候,喻沧州发现自己对于这个答案的揭晓突然有些迫不及待。
他找了那么久的小孩居然是顾彦?是那个雪天和他一起吃火锅,案子来了陪他一起通宵办案的顾彦?当年那个瘦瘦小小的小男孩,如今居然变得这样聪明、通透、让人欢喜,是让人不敢想象却又分明比想象中更好的样子。喻沧州开始有些期待顾彦就是那个小男孩了。抱着这样的期待,喻沧州给顾彦打了电话。
顾彦看完牙医从口腔医院出来顺道回家的路上,突然闻见路边有清甜的香味,抬头望去,只见是一个板栗摊,卖的是没有开口的小板栗,顾彦如今也已经和喻沧州住在一起快一年了,对喻沧州的各种口味喜好摸得一清二楚,喻沧州对于各种能让他窝床上看电视的食物根本没有拒绝力,想到喻沧州喜欢,顾彦便走到那板栗摊子前,“老板,来一包板栗。”
正在这时,手机响了。
低下头看了看手机上显示的来电号码,顾彦顿时就笑了,他滑动了绿键接起,“喂,喻队。”
电话那头喻沧州的声音有点严肃,“你现在在哪里?”
“我刚从口腔医院出来,正在回家的路上。”顾彦说道。
“我在家里等你,你赶紧回来。”
说完,电话就挂了,顾彦站在路边,对着陷入黑屏的手机微微皱眉,露出了有些疑惑的表情。
第二十六章
顾彦回家的时候,喻沧州正大马金刀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和他平日在家里的慵懒放松不同,此时他虽然双腿放松地张开,身体却是前倾,两只搁在膝盖上的手也是交握的。这是一个正在思考的姿态,顾彦想起方才喻沧州让他回家的那个电话,心里的疑惑越发浓重了。
顾彦走近茶几,将还冒着热气的板栗在茶几上放下。抬手将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手上的手套卸下,他刚从室外回来,脸上部分裸露在外的皮肤被风吹得白皙中透着红,顾彦将手套和围巾一起放在茶几上,开口问道:“喻队,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喻沧州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拍了拍身边的沙发说道:“你先坐下来。”
顾彦见喻沧州不肯直接说,只好走到喻沧州身边的沙发坐下来歪着头看着他,意思是“你现在可以说了”。
喻沧州握住的双手紧了紧,还没开口,脸上的神情就已经有些紧张,“顾彦,我问你几个问题,这几个问题有点重要,我希望你能诚实回答。”
顾彦听到心里就笑了一下,心说“你问我什么问题我不会诚实回答,我只恨不能对你更坦诚一些”,然而心里这样想着,面上他却仍旧说道,“你问啊。”
“你来报道的第一天曾经说过,你小时候是在A市长大的,只是后来因为家里出了点事所以离开了A市,你当时说你是哪一年离开A市的来着?”
听清楚喻沧州问题的一瞬间,顾彦心里突然有什么扑腾起来,他好像突然意识到喻沧州要问的问题都是什么了,稳了稳自己的心神,顾彦努力让自己平静地说出那三个音节,“06年。”
喻沧州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地看着顾彦,第一个问题吻合了,第二个问题更加重要,喻沧州索性盯着顾彦,一字一句地问道,“那么,你06年离开A市以前,住在A市哪里?”
窗外有风扑打在窗户上,发出震颤的声响,顾彦定定地看着喻沧州,他还没有说出那个答案,但喻沧州觉得自己已经从他的眼神中读出那个答案了,喻沧州有些不敢置信,“真的是你?”
顾彦点点头轻声说:“是我,队长。”
喻沧州看着顾彦,仿佛透过这么多年的重重时光看着当年那个身上满身青痕瘦弱的小孩,喻沧州一把抓住顾彦的手腕,“这些年你去了哪里?我去麻纺厂找过你,但他们说你父亲搬家了,他也没有找到你,你在A市的家是?我当时……顾及自己都来不及,一不小心忘记把你送回去了,对不住……”
顾彦闻言有些清浅地笑了,“队长你说什么呢?你有什么好对不住我的呢?你给了我当时有记忆的人生以来最美好的一个大年三十,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
“当时你们在忙下葬的事宜,我去找厕所却一不小心迷了路,被人贩子捡到,就被带去了B市,原本他们在B市谈好,要把我卖给一家人,结果我从车上跳下去逃了出来,后来被路过的好心人送到儿童福利院,在福利院待了一段时间以后就被现在的家人领养了。”
顾彦在描述那段经历的时候已经极力精简,喻沧州却知道那过程断然不可能像他说得这样简单,纵使已经知道他现在的家人非常关心他,喻沧州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你现在的家人对你好吗?”
“好啊,你不是都看到了吗?”顾彦说道,“有一个性格活泼的妹妹,还有一对世界上最开明的父母。”纵使再不支持他的选择,也还是让他上了警校。
喻沧州有些感慨地点点头:“好,那就好。”低下头感慨地笑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什么,喻沧州又问道:“对了,当时我带你回家,看到你身上都是被殴打的伤痕,就是那天在A大遇见的那个人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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