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彬躲到楼道间里来抽烟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画面。
一楼的层高比较高,楼道间的窗户开在人头上方,春日的阳光斜斜照入狭小的空间,敞开的窗户里,微风裹挟着纤弱的花瓣漏进水泥墙内的昏暗世界,在阴影之中,背光而立的青年捂着脸,身体颤抖,似乎在哭泣。他并不知道,有一片花瓣就落在他的头顶。
赵彬心底有一阵危险的直觉。他的理智分成两半,一半支持自己的直觉此时抽身离开,一半却推动者他的身体走到青年的面前,拂开他头顶那一片花瓣,用温柔地声音问道:“你怎么了,罗铭遥?”
第6章主诉:发作性抽搐3+年,复发1天
赵彬说话的语气很温柔,但这种温柔又和他平时对待病人时候那种感觉不一样,不是那种熟练而疏离的职业习惯,不像一个带在脸上的面具,这样真诚的安抚,像春天的和风细雨,像落在楼道间里的淡淡阳光,来得太突然,罗铭遥脆弱的心扉被轰然吹开。
罗铭遥想要给赵彬一个微笑表示自己没事,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他放下手,眼神触碰到赵彬的眼睛,就突然失控地流泪了。
他的心酸、委屈、不甘、羞愧全部爆发了。
赵彬被他的崩溃打了个措手不及。
在他面前哭的学生好几个了,暂时还没有男生,但他知道自己的无措不是因为性别问题。是什么他不知道。他只觉得这一瞬间他仿佛才是做错了事的学生,他因为这眼泪而彷徨而难受,那一滴滴的眼泪就像打在他心里的一根弦上一样,每一下都落下一个颤抖的旋律。他简直没办法忍受罗铭遥哭泣的样子。
他走过去,本来想安慰他的,他的脸上沾着的泪水像擦不干一样。他的手指不停在他的脸颊上抚摸,他感觉到手指下的皮肤在升温。他们靠的很近,罗铭遥向着他仰起头,他的脸颊微红,眼里闪烁着光,交织着崇拜、感激、迷恋和羞怯的复杂情愫从严重满溢而出,这一刻他的眼中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这样的眼神,像有什么魔力一样吸引着他,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静静地看着他。
“赵老师……”他的声音又轻又弱,挠着他的心,身体向着他更靠近了一些。
他们的鼻息交融在一起。他的身体比理智更先一步反应,鬼使神差地,他用手捧着他的脸,吻住了他的唇。
……
意识全部回笼,他放开了罗铭遥。男生脸上的泪水已经被他的手指抹花了,在他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他的手指已经像巡视自己的领地一样在学生的脸上逡巡过了。两个人都处于震惊之中,他们相视无言,甚至表情都是同样的空白,只有胸膛剧烈起伏。
赵彬先一步做出行动,他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楼道间。
阳光、风、樱花的花瓣还像之前一样无声渗入这里,赵彬的吻仿佛只是一个春日的梦。罗铭遥手脚发软,怔怔地靠在墙上,缓缓抬起手,触摸自己湿润的嘴角。
这件事很快被赵彬压在了心底。倒不是因为他薄情,主要是急诊科太忙,他暂时没有空去整理自己或者去关注学生的感情问题。
下午快下班时候来了一个女学生,艺术学校的,人很漂亮,挂急诊主要是因为下午的神经内科专家号已经没有了。
“医生,我是三年去开始出现的癫痫发作,”女学生说道,“今年开始在C大附院看病,一直挂的王主任的号,上次他跟我说过,这个药吃了不管用可以加另外一个药。”她从包里拿出自己吃的药还有之前的病历本,“我昨天晚上发了一次,本来今天想挂他的号,但是挂他的号太难了,我今天跑了一天了,没挂上。我怕今天还会发作,我就挂了急诊。”
赵彬对这种情况是比较郁闷的。一个慢性病的药物调整是很个体化的事,病人的想法是我随便找一个医生就能指导我调药了,被随便找来的医生感觉却是从头开始搜集资料制定方案。而且,这个女生是个癫痫发作,属于神经内科的问题。神经内科的病在临床上是完全独立于内科的,癫痫更是专科范围的疾病。突然来找急诊医生调药,谁接手都觉得很难搞。
赵彬算是很有经验的急诊内科医生了,先打开病历系统问清楚病史。“发作是什么样子?”他问道。
女学生说起自己的病还是很坦率:“倒地,全身这样抽。”她比划了一下动作,“都是别人告诉我的,我发作起来什么都不知道。”
“每次发作持续多长时间?”赵彬问。
“我妈说基本上抽就是一两分钟,”女学生回答的非常顺,这些问题她都不知道跟医生说过多少遍了,“我自己醒过来可能要将近十分钟。”
赵彬把病历仔细写好了,然后把药拿过来看。女学生吃的是“左乙拉西坦”,据她所说,神经内科的王主任告诉她这个药现在她已经吃的足量了,如果发作控制不理想,最好是联用其他类型的抗癫痫药。赵彬觉得很头疼,病人目前没有发作,更不是持续状态,让神经内科老总来会诊不合适,但他来做决定怎么调整药物又不太有把握。想了一会儿,决定还是求稳妥,打电话去问神经内科住院总。
“任总啊,我有个病人请教你……”电话通了,赵彬赶紧把病人情况汇报了一遍。“主要是你们主任跟她说过要联用,你看我给她联用什么药合适?”
手机那边神内老总交代了好一阵。挂了手机,赵彬先在纸上写写画画。“我问了神经内科的医生,她也是王主任的学生,”他一边写一边说,“她建议联用一个药叫做‘拉莫三嗪’,也是一个抗癫痫药,联用你的‘左乙拉西坦’也是他们神经科比较常用的治疗方法。”
“好的医生,“女学生很配合的点头,”我听您的安排。”
赵彬把纸上写好的东西递给她,给她降解。“拉莫三嗪这个药,最担心的是会过敏,少数病人会有非常强的过敏反应。“
“那……”女学生抓了抓衣服,“我不吃这个药,用其他的药可以吗?”
赵彬点了点头:“说实话你来急诊科调这个药,我却是没办法给你非常专业的治疗意见,毕竟我自己不是神经专科医生。我其实更建议你观察,然后挂下周王主任的号,再做调整。”
女学生犹豫了一会儿,担心发作的心占了上风,接了赵彬写的单子,说道:“我先吃这个药吧。这个药是不是有办法不过敏啊……”
“我写的就是吃法。”赵彬说,“这个药,为了最大程度的避免过敏反应,我们一般采用缓慢加量的方式。你看纸上写的。这个药是早晚吃,一天两次。第一周只吃晚上,吃四分之一的量;第二周早晚各四分之一;第三周晚上又加四分之一就是吃二分之一。以此类推,每一周加四分之一的量。最后吃到每天两次,一次一颗。”
“好复杂啊……”女学生眉头皱起,被这一通计算题搞得头昏眼花的。
“所以我给你列了表啊。”赵彬熟练地露出了温和的笑容,让病人感动备受关怀,“缓慢加量,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降低过敏反应。当然,一部分人还是会发生过敏,但是在缓慢加量的过程中,也有充足的时间来观察。所以你拿到药吃上了一定要注意,最常见的药物过敏反应就是皮疹,开始这段时间一定要注意!记得每天都要查看身上有没有皮疹出现。一旦出现,立刻停药来医院。”说后面一段话的时候,他收敛了笑容,眼神特别的严肃。
“好的医生。”女学生结果处方,起身来规规矩矩鞠了一躬,“谢谢医生。”
“不客气。”赵彬向她点了点头。
他看着她走出去,任自己的思绪放空了一会儿。女学生那个规规矩矩地鞠躬,让他忍不住又想起了罗铭遥,想起了那个意外的吻。
“医生,该下一个了吗?”有人在外面问。
他赶紧止住思绪,移动鼠标点了叫号,然后挥手向人示意:“进来吧。”
五月来临,上一批实习生转科离开,新的实习生转科过来。期间罗铭遥再也没来找过他,直到科教秘书拿了考评表过来然他给学生写评语,他才想到,罗铭遥已经转科走了。
“现在学生也真是,”他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出科了也没给老师再打个招呼。”
“你去年带的学生也没人给你回头打招呼吧。”科教秘书忍不住想打他脑袋。“他们忙呢,一般一个星期后会回头来补实习生手册,还会找你签字的。我说你带了好几个学生了,一点都没记住这些流程啊。”
赵彬一脸冷漠地表示自己根本不关心学生的来去。
然而下一个星期,赵彬没等到罗铭遥来找他,却等到了一个意外。
那一天赵彬上的上夜班,中午下了班就回去了。下午两点左右,一个中年男人闯进了急诊室。
“我要找这个医生!”他在护士站举着手机说道,声音里有一股压抑的怒气。
护士站的人接过他的手机,上面是一张处方的照片,最下面有医生的名字,是赵彬。
“你去问一下医生那边,今天赵医生在不在,有病人找他。”护士站的老护士很有经验,一看就知道有事,赶紧让人先去里面通报一声。
“我不是病人!我是病人的父亲!”中年人拿回手机,声音提高了一些,引得周围等待的病人看了过来。
小护士去了一趟医生诊室,这会儿回来,小声跟护士长说:“赵医生今天是上夜班,下午休……”
护士长已经听到动静了,赶紧过来把人往房间里面带:“不好意思,今天我们赵医生休息,您来这边,有什么事先跟我说,或者我把他的上级叫过来,是什么事你先给我们说,我们想办法帮您解决。”
赵彬今天下午在家里写文章。写的还挺顺,刚写好了方法学部分,准备一鼓作气把结果也写上,手机就响了。来电显示联系人是周璐。
“赵师兄,你两个星期以前,是不是接诊了一个癫痫的姑娘?”周璐声音低低的,严肃而焦虑。
赵彬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件事。“是有一个女生,没有挂上当天的专家号,又怕近期再发作,下午快下班了找我调药。”
“给她加的是拉莫三嗪?”周璐问他。
“是。我打电话问的神经内科的老总。她指导我加的药。”赵彬心里一突,知道事情不太妙了。“怎么了?”他有点紧张地问道。
周璐叹了口气:“拉莫三嗪过敏了……”
这个病人是发病是在前天,服药两周左右开始出现了皮疹。一开始她自己没发现,舍友提醒她背上有一点,她看着很少,又没有皮肤瘙痒,于是当作一般的春季湿疹没太在意,想要观察一两天。但就是前天,睡觉起来,她全身都出现了皮疹,她赶紧停药,本来想来C大附属医院的,舍友劝她去C大可能住不了院,不如在附近的医院住院,先按照过敏治疗。舍友的想法确实也没有问题,附近医院的处理也到位了。入院第一天就按照很重的过敏性皮炎用上了激素,然而并没有阻止病情进展,第二天开始病人皮肤出现了剥脱现象,当日下面医院电话联系了C大附院皮肤科,住进了皮肤科监护病房。C大附院皮肤科下了病危通知,告诉病人的父亲,孩子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
第7章主诉:发热1+小时
“赵师兄……”周璐的声音带着点无奈,“主任说先给你调班,今晚上你先暂时不要过来了,病人家属的情绪很激动,他在办公室里扬言,如果女儿出了意外,他绝对不会走法律程序,要用自己的方式讨一个公道。”
赵彬心里火气,对着电话就开始吼:“什么公道!过敏反应我当时就给病人交代过,这又不是我的医疗过失!讨回什么公道!”
“你别激动啊!”周璐也吼回来打断他,“我们科的医生当然都知道是药物副作用,谁遇上了就是谁倒霉的事,跟你没有关系。待会儿我还要打电话去问神内老总,你的处理流程都是到了的,肯定没有问题。我刚才看了你的病历,上面也写了交代副作用,这边都没问题。但是我跟你说,病人家属的意思是,他不管你是不是药物副作用,他觉得,既然有这么严重的副作用,你就不该用这个药。”
“这就是个癫痫常用药!这个药风险比卡马西平小吧!神经内科那边还有首选拉莫三嗪的!”赵彬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
“我知道,我们都知道啊……”周璐叹了口气,“病人不都是这样吗。求医的时候说完全相信医生,讲风险的时候说我们知道,一旦出问题就质问医生是不是你们治疗出错了。他现在情绪激动,你只能理解,好好的孩子吃了个药就病危了。你也别生气了,这件事不是你的过失,科室里会向医院里面上报协调处理的。”
赵彬捏着电话,忍了又忍,最终压着火气无奈地说:“好,谢了。麻烦你们了。”
“应该的。”周璐说,“我待会儿把病历还有你开药的信息照片发给你,邮箱里给你传了一份不良事件上报的表,记得填了。”
赵彬差点气笑了:“我这是刚收到恐吓,担惊受怕的,还要报不良事件?”
周璐倒是真心的笑,幸灾乐祸的:“流程,流程,你懂的。让你不上班就报个不良事件,你知足吧。我们现在是前线给你挡刀子好不。”
赵彬想到这个,叹了口气:“你们注意安全……”
周璐“嗯”了一声,正准备挂电话,又想起提醒他一句:“你知道的,这种事出了,无论对错,后面可能你都要交一个检讨说明上去。”
赵彬确实遇到过,有纠纷,无论对错,当事医生都要叫检讨说明,像他这个事,病人放了这样的话,可能科室领导都要交责任检讨。他闭了眼睛无力靠在椅子上,半是自嘲地说道:“还好上一次那个病人闹事的模板没有删,待会儿一并写吧……”
“那好,师兄你好好休息。”周璐说完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没多久,周璐就把信息传了过来,还提醒他查看邮箱里面的不良事件报告的表。赵彬打开邮箱,下载了文件,比对着手机上的图片填了一会儿。报不良事件要填的东西不少,他耐着性子填了好一阵。填完的时候暴躁脾气终于还是压不住了,重重地合上了电脑,一口水猛地灌了下去。
“不走法律程序……讨回公道……”赵彬喃喃念着,突然觉得背上一股冷汗。
这几乎等于是死亡警告了。赵彬甚至有点害怕。他之前接触的病人,现在那个女学生的样子他都快记不清了,更不要说这个病人家属,可能这个人走到诊室里面来,他都不一定知道,这样的情况下,如果对方突然行凶……他不敢想象。从医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感到恐惧和无助。在这个四十多平的家里,一瞬间他感到空气冰冷、凝滞、沉重、压抑,让他有种如溺亡般窒息的感觉。
手机振动了一下,他麻木地点开一条微信消息
是罗铭遥发来的消息:“赵老师,我们组上周转科出急诊科了,我们这周末想请带教老师们吃顿饭,想请问赵老师您明天有没有空?”
赵彬的思绪从恐惧中抽离了一下,盯着这条微信看了好一阵。他根本没有去想自己明天什么班,是否有空吃饭。他的脑海里全是罗铭遥看向自己时候那纯然的目光。
gu903();他只犹豫了一秒,就发了消息给罗铭遥:“晚上到我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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