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症状什么时候开始的?”赵彬问。
“有五六天了。”姐姐回答。
“来,病人说,”赵彬对妹妹说,“你觉得头晕、乏力,头晕是什么样的?有没有觉得天旋地转、恶心、想吐?有没有觉得心慌、胸闷?有没有眼前发黑?”
妹妹直摇头:“都没有。头晕就是那种头晕嘛,全身一点力气都使不上,觉得动都没法动。”
姐姐冷笑:“然后饭做好了就起来了,吃完就好了。”
“是吃完饭就好了嘛!”妹妹说,“我不舒服也是真的,我吃了饭好也是真的啊!”
“我看你就是不想起来做早饭!”姐姐声音提高了起来。
“之前都是我做的早饭!你还天天嫌不好吃呢!”妹妹也大声回应。
赵彬被她们两个吵得心烦意乱,恨不得一句话总结“就是个癔症”把两姐妹赶出去。”要不这样,”赵彬敲敲桌子示意她们安静,“你们回去解决一下矛盾,观察病情。我光听你们描述,确实不清楚情况。如果她明天早上还有头晕和全身乏力,在那个点上抽血化验检查看。怎么样?”
“不!”姐姐说,“我今天带她来我就已经想好了!我也不怕花这个钱,我们今天就住院,全身给她查了,没问题,我才放心,我也好向家里人交代!”
C大急诊科没有这种收病人住院做检查的操作,病房病床紧张,要做检查急诊科会直接哄人去下级医院。赵彬直接就严词拒绝了。但这位姐姐不愧是外面混过的,根本不怕赵彬的气势,说起话来机关枪一样,一点**去的机会都没有。赵彬第一次被吼回来,还被压得完全没法反驳。关键是,他前面和病人家属吵架的事,主任警告过他不能再跟家属发生纠纷了。他现在忍耐着病人家属的争吵,头都痛了。
“我跟你讲医生,”姐姐说,“我这个人就是,想做的事就一定要去做到!今天我来了,就是要住下来把我妹妹的病情弄清楚!”
他们俩这一番争执已经把护士长引来了。护士长听过姐姐的连珠炮轰击,也一阵头大,最后还只能安抚住病人:“这样,在我们急诊科留观一天,明天早上我们看你妹妹的情况。但是,我和赵医生都要告诉你,急诊所有的检查和治疗费用,都是医保不能报销的,你们的经济情况你们也要考虑好。”
姐姐立刻变了脸客气起来:“护士老师您真的是好人。我们本来也是自己出来卖点小东西做生意地,没有交医保钱,哪儿都报不了。我反正是跟她说好了,我们现在就这些钱,全部拿出来就先治治她的病。”
“我什么时候说好这个了?”妹妹又开始吵了起来。
“你没说?偷我的钱时候你说我是一分钱都不肯给你!我现在就把身上的钱全部拿给你,给好好治病!”姐姐也吼了回去。
全诊室的人都烦得要死。护士长赶紧把人拉出去办手续,让赵彬继续看其他病人。
病人和家属一离开,实习生就一脸茫然地问赵彬:“赵老师,这个主诉咋写啊?”
“实习这么久主诉都不会写?你在搞什么!”赵彬直接吼了过去。
“不是,这个到底什么病啊?我都没听明白!我觉得就是没毛病自己找事啊!”实习生分辨道。
赵彬皱着眉头冲他挥手让他换位子:“起来,坐边上去!主诉这种基本功都不行!你以为急诊每次来都是典型的疾病?像这种可疑癔症的多的是!你不能从她那么多无关紧要的话里面提取信息,以后上临床怎么提高问病看病的效率!”
实习生冷着脸让了位子,坐在旁边看赵彬写急诊科观察病历:
“主诉:反复头晕、乏力5+天。”
而在赵彬觉得不过是一场闹剧的时候,一场悲剧已经开始上演。
第6章主诉:意识障碍5分钟
早上八点交班的时候,值班医生汇报,昨天收的这个做检查的17岁女孩,在早上七点半时候,发现昏迷了。
赵彬交完班,匆忙去看病人,值班医生跟着他一起去看,向他详细说病情:“七点半的时候,护士去抽空腹血,就叫不醒她。我去看了,查体是浅昏迷状态。呼吸心率正常的,血压稍微低一点,90/54mmHg,血氧饱和度正常。姐姐说昨天晚上很正常,吃饭睡觉都是正常的,到睡觉前完全没有一点问题。病房里其他人也表示说,昨天病人还很精神,她们姐妹两个吵了一晚上架。”
“今天早上的空腹血都抽了?”赵彬问。
“抽了,”值班医生点头,“送过去急查了。才抽了血可能二十多分钟,等一会儿结果才会出来。我还加了个血气。”
“指血糖还没来得及查吗?”赵彬看了眼病人,问道。
“没有,当时就要交班了,我想已经抽了血,没让她们急着查指血糖。”值班医生说。
“好的,我现在让她们查一个。”赵彬说着就出去喊护士过来了。
过了一会儿,指血糖出来,1.3mmol/L。病房里两个医生一个护士都愣住了。
“是不是……有错?”护士还有点不敢相信。
“静脉血一会儿出来,我们先把糖水输进去。快!”赵彬不敢声音太大,病房里其他病人都还在看。
他和值班医生都有点后怕,是他们低估了病情,先入为主认为姐妹两个争吵,妹妹所说得头晕、乏力这些都是癔症的表现。没想到是这么严重的低血糖,甚至导致了昏迷。
“她没有糖尿病这些基础,心脏也没有问题,心功能正常得,”赵彬低声说,“糖进去的速度还可以再快一点。我现在打电话让内分泌科来会诊。我觉得这个姑娘问题还有点麻烦。她姐姐呢?”
“早上说出去买饭了。”护士长也过来看病人了,知道血糖的事情后,也很是紧张,“我们夜班的护士听到姐姐说,吃了饭就好了,所以出去买饭了。”
“是我忽略了,”赵彬叹了口气,“头晕、乏力、吃了饭就恢复了,这就是低血糖反应。”
“现在不说这些了,”值班医生拍拍他,“先查到底什么原因造成的这么低的血糖。”
赵彬点点头,一边往外走一边给护士交代:“等她姐姐回来了,让她赶紧来找我。”
赵彬打了电话叫内分泌科老总下来会诊。内分泌老总到了的时候,正好姐姐买了早餐回来。两个人一起又去看了病人,葡萄糖补进去以后,病人已经清醒了,这会儿在床上说有点没劲,其他感觉还好。内分泌老总又仔细问了一遍病情,两个人出来讨论。
“这么低的血糖,”赵彬问,“考虑胰腺肿瘤吗?”
“肯定要考虑。”吴文妮说,“但是胰腺肿瘤不能解释为什么发病都在早上。肾上腺的问题倒有可能有节律性。总之先把全腹CT做了吧,还有看血的结果再说。查一个肿瘤标志物。我联系我们科护士站,到时候给她把床位留着,有床位就转进去。还得跟她们说,这个无论如何都不是简单的病,检查治疗可能花的钱不少……”
“好,我去告诉她们。麻烦你了。”赵彬说。
到下午,病人再也没有出现过其他不适。姐姐在听过赵彬的解释以后,沉默了许多,妹妹也敏感地感觉到了姐姐的不安,两个人一上午都很安静,中午姐姐出去买饭,回来时候还带了几盒牛奶。下午一取回CT报告和片子,姐姐急冲冲地回来找赵彬看。
赵彬先看了报告。CT第一行就写着:肝脏多发实性占位,考虑肿瘤肝转移可能性大,请结合临床。他拿起片子来看,肝脏上密密麻麻大小不等的肿瘤,挤得满满的。他进入临床工作以来,还没有见过这么严重的肝脏转移瘤。他甚至怀疑自己看错了片子,拿起来对了一遍片子上的病人信息。这个片子的表现实在让他觉得匪夷所思,于是又带着片子和家属去找了上级。全科室的人都看了片子,在一起讨论是什么情况。急诊科周主任打了电话,直接请了肝胆外科和消化科的主任来看片子。肝胆外科的主任说见过类似的,从转移瘤的影像学特征来看,考虑是个胆管癌肝脏转移,但肯定还需要穿刺确诊。
“病人多少岁啊?”肝胆外科的主任问。
“17岁……”赵彬回答。
办公室里传出沉重的叹气声,一时间都没人再说话。
“预后很不好,”肝胆外科的主任说,“胆管癌,我们医院前两年做的文章,姑息治疗平均存活时间9个月,国外的杂志,最新报道出来的,平均存活时间,也没有超过1年的。根治手术以后,不超过两年。她这个肝脏转移就这么严重了,肝脏以外其他器官还没有查。放化疗可以试一试,但要看她们的意愿,不能保证可以延长存活……”
赵彬带着片子回去给姐妹两个人交代病情,出了办公室,没了三个科主任的压迫感,赵彬带的实习生才敢说话:“赵老师,我想问,为什么这个病人考虑胆管癌,但是她的症状是低血糖?还是早上这个固定时间地低血糖?”
赵彬说:“肝脏的功能都记得吧。跟血糖有关系的,就是肝糖原储存。她这个肝脏,已经被转移瘤占满了,正常功能的肝脏组织都少了。这样的肝脏,能储存的肝糖原就少了,白天进食间隔的时间不长,也就不会出现明显低血糖症状。夜间睡眠中储存的肝糖原都消耗了,早上起来的时候就会出现低血糖。”
“那还好那天住院了,不然在外面,昏迷了又没法进食,就……可能死了……”实习生感叹了一句。
赵彬没再说话,他只觉得心有余悸。这件事是他的判断太先入为主了,竟然会放过了低血糖这样的情况,简单地把病人的症状想成了心理因素相关的癔症。就像这个实习生说的,如果不是那天病人家属强烈要求住院,也许病人真的可能在院外出现意外。他扪心自问,如果真的出现意外,自己要付大部分的责任,这属于漏诊。他觉得自己最近确实有些急躁了,看病人的时候不太过心。这样的状态不行……他沉着脸想。
病房门口,病人的姐姐在等他。她的眼睛是红的,才哭过的样子,神色紧张。
“医生,你进来吧,你给我们两个一起说吧。”姐姐哽咽着声音说。
赵彬点了点头,走进病房。17岁的小姑娘很茫然,她还不太清楚自己的病情,并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已经宣判了死缓。
“现在最有希望的治疗方法,可能就是肝移植。”赵彬说,“肝脏上太多的转移瘤了,不可能一个一个地把肿瘤切出来,也没办法准确地把正常肝组织和肿瘤细胞分离开。唯一地希望只有找到合适的供体,做根治手术的同时把整个肝脏换掉。还有就是尝试做肿瘤的放化疗。”
“需要多少钱?”姐姐吸了口气,压住声音里的颤抖,问道。
“几十万。”赵彬说,“还要能等得到一个合适的供体。”
“几十万啊……”姐姐低下了头,“我们两个人,不吃不喝,几十年可能才能攒到这么多钱……”
“现在有社会救助……”赵彬无力地安慰她。
“就算救助的钱有了,又能不能等到这个肝脏?”姐姐伸手抹了抹眼泪,“都说肿瘤拖一天就会重一天,我们等到这个肝脏是什么时候了?肿瘤怕是也把人都拖垮了。再说放化疗,医生你都保证不了有用,我们两个花了钱,只能受罪。”
“总是一个办法吧。”赵彬说。
“除了等,我们现在又怎么办?”姐姐勉强镇定地说,“现在按你说的,肝脏已经是这个样子了,以后随时都可能像今天早上一样人事不省了。我们日子还要继续过,我不可能把她放着让她就这么等死。我们现在怎么办呢?”
“现在只有观察,有低血糖反应的时候及时补充糖。”赵彬只好又交代了一番。
“好吧。”姐姐说,“日子过一天少一天了……我都不知道天老爷给我们两个准备了这么大的‘惊喜’。”说着话,她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反倒是躺在床上地妹妹,表情麻木而平静,仿佛这一切都和自己没有关系。
两姐妹下午收拾了就办手续出院了。走的时候,姐妹两人手挽着手,靠在一起很近。姐姐说了句什么,妹妹笑了起来。她们的脸上,暂时找不到得知诊断和预后时的绝望。两个人亲密无间,像是这世上最好的一对姐妹。
所有大大小小的恩怨,在生死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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