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铭遥只是静静地听着。他想起那把剪刀。只是一把文具剪刀,刀刃并不锋利。病人到底是抱着多大的必死决心,这样一刀一刀地割着自己的血肉?伤口一片模糊,已经不知道经过多少刀,这样的痛苦他忍耐了多久?他想起那双绝望的眼睛,混沌无光,只剩下泪水,倾诉着疾病的痛苦。
时间已经凌晨四点过。手术室的门紧闭着,门外的家属,神色一半是悲恸,一半是冷漠,在这令人崩溃的寂静之中,只有苍白无力的灯光陪伴着他。
病人转出去了,凌晨五点,罗铭遥又收了个急诊上来的病人。把新病人处理好,已经到了七点半,只来得及匆匆写好交班,根本没时间休息。上午查房时候,恨不得站着就睡着。然而事情还多的很,交班的时候,负责医疗质量管理的副主任还提醒他,记得报不良事件。因此处理完了病人,他还留在医院里填不良事件上报。
好不容易弄完,都已经一点过。他饥肠辘辘地在医院楼下小摊吃了碗面,昏昏沉沉回家了。
等他睡醒了起来,已经晚上八点半。他玩了会儿手机,时间就到了九点。赵彬还没回来,他想着算一下赵彬的班,却发现已经忘了赵彬之前说的排班变动要怎么变,他已经没法像以前一样算出今天赵彬上什么班。他突然生出一种恐惧来。
他发了个消息给赵彬,却迟迟收不到回复。也不知道是因为在地铁上不方便拿手机,还是在看病人。他不安地捧着手机等待。房间里空空荡荡,枕头上赵彬的气息似乎都薄弱了。
等不到回复,他只能找点事情让自己分心。他起身去厨房,拉开冰箱,发现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菜,已经完全蔫了,保鲜膜下面一层霉,冰箱里也有股怪味。冷冻室里面冻的几坨肉,也不知道存放时间,肯定不能再吃。罗铭遥拿着发霉的菜,有些失神。
原来他们已经这么久没在家里吃饭了。强烈的恐惧、不安再次袭上来。他实在太害怕了,昨天的一系列经历让他此时此刻无比需要爱人陪伴,但现在赵彬不在,赵彬甚至没有回复他的消息。他开始焦虑起来,无端觉得工作以后他们开始生疏了。如果赵彬再像之前一样,久久不回应他,然后突然告诉他分手,他觉得自己会真的崩溃。一时间,昨天病人自杀的情景又回到了眼前,那模糊不清的伤口,粘稠带着余温的血凝块,还有浓的令人恶心的血腥气……他全身冰冷,背后全是冷汗,手脚发软。这是他熟悉的低血糖反应。他一下子坐在了地板上。
终于,手机震动了一下,赵彬的回复来了:“夜班,今天不回来了。”
罗铭遥坐在厨房的地板上,沉重地呼出一口气。他抹了一把脸,打起精神来,再发了条消息:“冰箱里的菜,是你买的?多久了?都发霉了。肉也不能吃了吧。”
过了一会儿,赵彬回复:“好像是九月份买的了。都三个月了,完全忘了。扔了吧,肯定不能吃了。”
罗铭遥把这几条消息反复看了一遍。终于觉得手脚回温了。他从地上坐起来,提着垃圾下楼,顺便吃晚饭。
第3章主诉:突发右侧肢体乏力6+小时
终于熬到了周末,可以放松一下。罗铭遥这个周末没有夜班,赵彬却排了个周六白班,一早就起床去本部坐班车。
罗铭遥最近非常缺乏安全感,总想粘着赵彬。但两个人工作状况如此,不可能长时间陪伴,在冬天这种危重病人多的时候,一天工作回来,晚上连缠绵片刻的精力都没有,抱在一起舒服地睡一觉已经是最好的慰藉。
对这样的状况,罗铭遥有极强的危机感。赵彬一走,他就起来了,去超市买了菜,做了点饭,准备中午送饭过去,顺便陪他上个下午班,然后下班再一起回来。
他这样想得好好的,但中午提着饭菜去到青北院区,却完全不是想的情形。
赵彬处理了一上午的呼吸道症状病人。有普通上呼吸道感染的,有支气管炎的,有发热原因不明的,也有单纯觉得需要买点药预防感冒的。快到中午时间,终于来了个不咳嗽的病人,他都觉得仿佛换了口气。
病人由家属扶着,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
“怎么不好?”他保持住温和的笑容,彬彬有礼地问道。
“我们老妈,”病人的儿子说,“今天早上起来摔了一跤。”
赵彬工作一上午,已经有些疲惫,虽然很想一句“摔伤看外科”打发病人,但仍然职业地问了一句:“怎么摔的?”
家属回答说:“她说是自己起床,站不稳,一边身子没力,摔倒的。”
赵彬表情严肃了起来:“哪边身体没力气?”
“右边,”家属说,“右边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手脚都抬不动。都是我们扶着起来的。”
赵彬飞快地在电脑上记录病历:“有多长时间了?”
家属思索着说:“我们是五点过起床发现她摔倒的,她说是上厕所,可能四点过,现在六个多小时了……”
“以前有高血压病,有糖尿病吗?”赵彬问道。
“有高血压,没有糖尿病。”家属回答,“以前经常说头晕,我们在县医院做过几次检查,检查脑袋,那边医生给我们照片子说里头有个瘤子。”
赵彬惊讶地看着他:“什么检查?什么瘤子?那个部位?”
病人家属一拍脑袋,从包里扒拉出一张皱巴巴的检查单:“我们也说不清楚,医生说是瘤子,又说不是癌,但是还是说很危险。我们搞不懂,我们反正想她这个年纪了也没法做手术,也没管它。这个检查单子你看看。”
检查单是病人两年前在青北县医院做的头颅磁共振血管成像,报告右侧大脑中动脉T1、T2高信号影,考虑动脉瘤可能。
赵彬马上打了个电话,请神经内科老总来会诊,然后让家属把病人扶到检查床上躺下,开始给病人查体。病人言语时有一些口齿不清,双侧额纹对称,微笑和示齿时嘴角向左侧歪斜,提示右侧中枢性面瘫,右侧肢体肌力3级,仅能抬离床面,完全无法抵抗外力,右侧肢体感觉减退,右下肢病理征阳性。查体的所有阳性体征都提示左侧大脑发生了脑梗塞,赵彬听神经内科的说多了,这种典型的“三偏”症状,大概也能定个位,应该是内囊位置发生的脑梗塞,定位到血管就是左侧大脑中动脉。
很快神经内科老总来了,问病查体以后,给出了赵彬一致的判断。病人发病已经六个多小时,溶栓时间窗虽然过了,前循环机械取栓时间窗还在。神内老总指示先去做个CTP评估血管情况,联系介入室那边准备急诊取栓,如果血管情况可以,病人家属同意,就立刻上台,做完了直接从介入室进神内。
赵彬经过小脑梗塞的事情,现在有点十年怕井绳,拉着老总问:“阿司匹林和立普妥现在可以加上了吗?需不需要双抗?还是负荷剂量?”
神内老总说:“待会儿要取栓,暂时不用阿司匹林。现在更担心的是这个动脉瘤,像个定时炸弹一样。你注意一下血压,不要太大波动。待会儿还得跟家属谈一下,如果同意,能一次上台把动脉瘤封堵了肯定最好。”
赵彬又确认了一下,才放她先去联系介入。他给病人开了检查,打电话通知到CT室做急诊检查。去之前,还指挥护士过来给病人把生命体征测了一下。病人血压有点高,178/94mmHg,但在脑梗塞治疗原则上,前期不主张积极降压,收缩压200以下都不处理,避免发生灌注不足,脑梗塞加重。他又打了个电话,向神内老总请示,这时候不需要降压,然后放病人家属跟着护工把病人推去CT室了。
病人家属带着病人去做检查了,赵彬继续看下一个病人。
过了一会儿,护士站叫赵彬过来接电话,说是影像科打来的。赵彬以为是通知他病人血管情况的,语气轻松地接了起来:“今天做的很快啊……”
CT室那边急促的声音打断了他:“赵医生,快来看你的病人,就是你通知急诊CT准备介入的,突然叫她不答应了!”
赵彬只愣了一秒,挂了电话就冲往CT室,路上拿出手机,依次拨了急诊今天值班二线的电话、神经内科老总的电话。进入CT室,影像科的护士正把监护仪装上,混乱之中,监护仪的报警声尤其刺耳。赵彬一眼扫过去,就看到监护仪上心率0,心电呈等电位直线。他马上到病人床旁,判断大动脉搏动。五秒之后,未能扪及颈动脉搏动,他马上吼了出来:“骤停了,马上按压。面罩、除颤仪准备!”
说完他就在CT床上开始按压了。面罩、除颤仪就绪,病人家属请离CT室,急诊科二线和神经内科老总也来了,神内老总向二线汇报了病情,说到病人有“颅内动脉瘤”病史,二线严肃地说:“就怕是这个动脉瘤这时候出问题了。来的时候测血压了没有?”
“测了,170多。”赵彬在通气的间隙里回答。
二线点点头,又问CT室:“当时发现她意识障碍是什么情况?”
影像科医生说:“当时刚准备做,还没开始,我们在外面话筒叫她把头摆正,她没反应,我们就进去看,结果呼喊没有反应。”
第一轮五个循环按压通气完成,病人自主心率恢复,但没有自主呼吸。急诊科二线提出就地完成头颅CT,查看颅内情况。做CT过程中,赵彬留在CT室里面捏球囊给病人通气。因为CT有辐射,赵彬穿上了铅衣,
好在CT用的时间不长,影像科动作很快,五分钟就操作完成。赵彬继续捏着球囊,其他人走到电脑前阅片。病人头颅CT提示右侧脑出血,出血量较大,大脑中线向左偏移,出血破溃进入脑室。之前查体的结果提示左侧大脑中动脉段梗塞,病人既往检查结果动脉瘤在右侧,从这个CT的结果来看,就是右侧的动脉瘤破裂出血了。
“先赶紧推动抢救室!”急诊科二线指挥,“叫病人家属来谈话,病情太重了,保命困难,自主呼吸没有,要不要插管?要不要去监护室?中线都有偏移了,要不要做去外科做去骨瓣减压?”一连串地说着,几个人推着病人往急诊科抢救室赶去。赵彬到抢救室去准备插管,二线在外面和家属谈话。
赵彬打着电话往影像科跑的时候,罗铭遥就站在诊室外面的走廊里。他本来是远远看到赵彬出来接电话,准备他一回头给他来个惊喜。结果他还没走到赵彬身后,赵彬就突然挂了电话,向外面跑去。他的手只抬起来一半,又只能失落地放下。
罗铭遥看着赵彬急匆匆的背影,知道一定是有病人出事要抢救了,便坐在候诊区等待。
他早上七点过就起来了,早饭都没来得及吃,买菜、做饭弄到九点过,匆匆忙忙收拾了过来。没有班车,只能一路坐地铁、转公交,又走了将近一公里路过来,路上花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走到郊县,气温比城里降了至少两三度。路上风吹得刺骨,他提着饭盒没法把手揣兜里,只能顶着风吹,手指冻得通红,耳朵也有些刺痛。坐在等候区,吹着中央空调,他才慢慢地活动了下僵硬的关节,搓了搓冰冷的手,然后捂了捂耳朵。赵彬还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处理完抢救的事,他一只手抱着饭盒保温桶,一只手拿出手机来玩。
翻了一遍朋友圈,给黄柏怀最近发的“圣诞节气氛越来越浓”点了赞,在朱珍珍“今日收病人又超标”了下面回复“珍姐辛苦了”。又把规培群最近的消息翻了一遍,确认没有漏掉什么重要通知。
走廊里一阵嘈杂的声音,是抢救的病人推床回来了。护工在前面拉,赵彬在后面跟着,手里捏着球囊给病人通气,二线在一旁快速地交代什么。赵彬表情严肃,眉头微微皱起,认真听着二线的指示。他的眼睛盯着病人胸廓起伏和监护仪上指标变化,一眼也没错开。也就没有看到站起来期待跟他眼神交流打个招呼的罗铭遥。
罗铭遥看着赵彬就这样又匆忙地进了抢救室。他站起来,又坐下。把头放在保温桶上,眼睛无神地盯着抢救室那边。
护士们跑来跑去,家属和二线在走廊里谈话,他隐约听见二线往里面大声交代了一句:“插管,要插管。”里面大概就在插管了,护士又一阵跑动短促地交代着,拿插管需要的东西进去。很快又有其他医生进去出来,病人家属也进去又出来,二线进去出来往办公室去了,急诊科老总出来帮赵彬先坐诊。但始终没有看到赵彬的身影。
罗铭遥逐渐清晰地感到自己的饥饿。有过一次低血糖,他不想今天在这儿又晕倒。他无奈地站起来,走向医生办公室。
gu903();办公室里没什么人,今天是周末,白班就一个急诊一线医生,办公室里是前面看到的二线老师和其他科室来会诊的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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