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不打也不行,打仗费钱,不打仗又没钱,我的队伍还愁着过年呢。”
柳介唐盯着厉紫廷,盯了片刻,最后抬手指了指他:“要钱,是不是?”
厉紫廷答道:“上头已经一年没发饷了,您说我该怎么办?我总不能放纵部下去抢,我又不是土匪。”
柳介唐不置可否,只用食指向着他又点了点:“你二位司令,就是两个无底洞。”
厉紫廷笑了:“毕司令生财有道,日子应该比我这里好过一些。”
柳介唐放下了手,依旧是答非所问:“但是你们也不要以为山高皇帝远,就可以胡来。毕竟你们上头还有督办,督办上头还有总统,凡事都要适可而止,别太出格。一旦活成了旁人眼里的眼中钉,那就不聪明了。”
厉紫廷微微一躬身:“次长教训得是,紫廷明白。”
“你明白了,在病床上躺着的那位说他也明白了。我在这里不能久留,明天我就回京,接下来,就等你们两位明白人的和平声明了。”
“次长不多住几天?”
“不住了,我受不了你那个未来老丈人。”
厉紫廷笑而不语,柳介唐看着他笑,自己琢磨琢磨,拧着两道浓眉也笑了。万里遥像是个讨厌的附赠品,厉紫廷因为对万家凰有爱情,所以必须要对他负责;柳介唐因为对妹妹有亲情,所以也连带着和他有了关系。如今他亲眼见了全须全尾的万里遥,知道这人确实是安然无恙,便可以回京去向妹妹交差了。
这二人有说有笑,一起忘了旁边的冯楚。冯楚静坐在一旁,“如坐针毡”。
在这二人面前,没有他说话的份,但他又不能撤退,只能示众似的这么长久的坐着,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毕声威一定也知道这一点,但是故意的偏要派他来,偏要让他来受窘、来为难。
说起来还是对他委以重任,还是给了他脸。他还得对毕声威感恩戴德。
旁人都认为他是毕声威眼前的大红人,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毕声威乖戾多疑,根本不需要心腹,也根本没有谁是他的“红人”。
毕声威只是偶然发现了世上有这么一个穷困潦倒走投无路的他,所以要拿他当个小猫小狗养着,要看着他为了一口饭去打滚作揖出洋相。他越要脸,毕声威越要让他没脸,目的是图个乐子——没别的了,不是磨练他,不是栽培他,就只是图个乐子。
所以毕声威招人恨,连李文彪都要造他的反。
他想李参谋长也许早就憋着要造这个反了。可惜他的力量不如李参谋长的千分之一,否则他也想造反,他也想杀毕声威。
含着一点绝望的杀意,他看看柳介唐,又看看厉紫廷,只觉此时此刻,度日如年。
他认为厉紫廷的相貌简直是恐怖,一张面孔白皙、紧绷、光滑,分明是经了过分的修饰,看着不像个军人的面孔,倒像一张矫揉造作的古怪面具,从黑洞洞的眼孔中向外透出邪气。
“二姐姐怎么会爱上这么个人?”他暗暗的想,想不通。
二姐姐其实没太变样,人是长大了,可相貌还是那一路的相貌,粉馥馥的面颊,笑靥如花,以至于他一瞧见她,童年旧事就铺天盖地的全涌到了眼前。
他活到今年二十四岁,没有过几天好日子,最美好的时光,就是八岁那一年寄居到了表舅家,从早到晚跟着二姐姐玩。二姐姐家的后花园里有长廊有树木,初夏时节,阳光透过枝叶洒落长廊,像是点点的碎金箔,他和二姐姐并肩坐在廊下的白漆长椅上吃冰淇淋,一人一盘。他喜欢二姐姐,第一勺冰淇淋先喂给二姐姐吃,二姐姐不占他的便宜,吃了他的一勺,还会再还给他一勺。
想着想着,他忍不住笑了一下,随即就不敢再笑了,因为胸中有点痒意,让他需得全神贯注的忍耐,才能不咳嗽出声。这点痒意曾吓得他夜不能寐,以为自己是得了肺痨,但是身体好一阵歹一阵的,并没有一路恶化下去,他也便不再深想,糊涂着活到了如今。
在此时此刻,还是不出声为好,他宁愿让柳介唐和厉紫廷把自己忘掉。
不过,这一趟来得还是有价值,他得到了意外之喜。十几年前的黄金岁月当然是一去不复返了,见了二姐姐一面,对他的现状也是毫无补益,而且见过之后,还是要分离,二姐姐和表舅的日子再怎么好,和他也没有一分钱的关系。
但他还是感觉到了喜悦,喜悦再短暂,也总比没有强。就算这只是一场美梦,也比那纯黑的漫漫长夜强。
忽然间的,有两道目光射向了他,是厉紫廷:“你在笑什么?”
在这些人面前,他连笑的自由都没有,他连笑一笑都要遭受盘问,他真是受够了。
向着那二人欠了欠身,他摆了个谦恭的姿态:“没什么,在下听司令和次长言语风趣,就忍不住笑了。”
厉紫廷盯着他,又问:“我方才的意思,你都明白了吗?”
他方才走了神,所以并不明白,但也非常利落的点了头:“在下记住了。”
“那好,明天和次长回京之后,你就把我的话转告给毕声威。”
“是。”
谈话进行到这里,就算是结束了。柳介唐和冯楚出门见了天日,很愿意在这万家老宅里四处的参观一番。万里遥和万家凰出面作陪,听闻柳介唐明天就走,万里遥当场鼓掌,结果被女儿狠瞪了一眼;听闻冯楚明天也走,万里遥放下了手:“你急什么?留下来再住几天,表舅有好些话想问你呢,这些年来,因为我那些个兄弟老想把他们的儿子过继给我,我一生气,和他们都不大走动了。你家想必是没儿子要塞给我的,我很愿意和你聊一聊。”
万家凰也说道:“三弟弟要是有要紧的公务呢,那我不敢强留,若是没有急事,就请再多住几天吧!要不然过一阵子我们回了北京,又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了。”
冯楚其实是可走可不走的,留下来等等毕声威也无妨,所以看着二姐姐,他一时间不知应该如何回答。
如果二姐姐的未婚夫不是厉紫廷,那他一定就不走了。
万里遥对他家这些年来的变故十分感兴趣,见他不言语,就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别走别走,我说了算!”
第三十章
冯楚留了下来。
柳介唐不管他,自己按期上了火车回京。而厉紫廷虽然觉着这小子有点碍眼,但因昨晚万家凰没再和他谈笑,所以他那碍眼的程度倒是有所下降。而且这小子落到了万里遥手里,万里遥对着他追根究底,盘问得兴致勃勃,也算是有了个消遣,比坐在家里发呆强。
厉紫廷愿意尽全力去善待万里遥,没有万里遥,就没有他和万家凰的缘分,况且万里遥确实是他那一派的,单是想到对方诚心诚意的喜爱着自己、要在往后余生拿自己当成亲儿子来对待和依靠,他就对这位未来岳父“心生怜惜”,认为自己有必要对他负点责任。
因此柳介唐这一走,他的心上也算是除了一块大石头。毕竟,如果柳介唐真要对万里遥动武,那么他就不能不盘算一下,要不要为了这位未来岳父,去和陆军部次长以及督办大人为敌。
盘算的结果是:若他当真“冲冠一怒为岳父”,那么结局——如果命大没死的话——大概就真的只能下野,躲进万家当上门女婿去了。
如今他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对着万家凰,他也有了闲心:“我还预备着去帮老爷子打一架呢。”
万家凰坐在窗前,抬头欣赏着他的西装形象。她见的摩登先生多了,还没见过哪一位能把西装穿得这样服帖漂亮,他是她的人,他漂亮,她自然也要沾沾自喜:“我心里倒是有点底,别看爸爸嘴上不服,其实心里是怕的,要不然也不会跑来临城县避风头。他心里有数,对着他怕的人,脾气大不到哪里去。”
厉紫廷走到她跟前,靠着桌沿半站半坐:“还有一件事——”他垂下眼,去看万家凰的粉脸蛋和直鼻梁:“别理你那三弟弟了。”
万家凰仰起脸,饶有兴致的反问:“为什么不许我理人家?”
“你认为呢?”
万家凰将声音压低了些:“如果他不是个三弟弟,是个三妹妹,那你许不许我理她?”
“那或许可以。”
“哟,”她笑得嗤嗤的:“吃醋啦?”
“我吃个醋,你这么高兴?”
“好,那我再问你,将来你我结了婚,你许不许我出门和别的男人说话去?还是要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此不能再见外人?”
“我当然不会限制你的自由,我不是那种无理的人。”
“既然如此,为什么就偏不许我和三弟弟说话呢?”
他思索着回答,感觉这话难讲,怕是要说不明白:“我知道你们是旧相识,可你们只不过是小时候一起玩过而已,何至于让你们——你们——”他皱起眉头措辞:“好像几辈子没见了一样。”
万家凰拉起他的手,放到了桌子上:“好啦,我早明白了,故意逗你呢。我想你应该相信,我对三弟弟绝无男女之情。为了不让你恼,我也会尽量少理会他。但你若是让我从此就对他冷眼相对,那可不行,一是那太无礼,我们无缘无故的,不该做那无礼的事情,是不是?”
厉紫廷点头同意:“第二呢?”
“第二,我有我待人接物的规矩和道理。三弟弟如今境况不好,我太冷淡了,岂不是要让他以为我是那种嫌贫爱富的势利眼?你随口发一句话,我就要为了你违背原则、蒙受冤枉,那我是不肯的。我想你也能理解我,对不对?”
“他不好是他的事,你没有义务去可怜他。”
“唉,昨晚我听爸爸和他谈话,他这个人啊,真是命苦。他父亲是痨病,早早就没了,在经济上,家里是只出不进,越来越穷,等他读到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母亲和大哥也病逝了,只剩了一个姐姐,还早就远嫁去了南边。他孤身一人,一无所有,只好辍学去谋生,但是现在这个时候,正经大学毕业生还没有职业呢,谋生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他也是碰了好多壁之后,正巧有人介绍,才投奔到了毕声威那里做秘书。若不是赶了这个巧,那么他现在恐怕已经饿死了。这样的穷苦亲戚,是三弟弟也罢,是三妹妹也罢,我们既然是知道了,那就多少要帮帮忙。我奶奶说过,越是日子过得好,心肠越是要厚道,否则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三弟弟如今倒是不要我们拿钱给他救命了,那我和爸爸就给他一点同情和几句好话吧,暖暖人心也是好的。”
厉紫廷无话可说,只能投降:“你有理,但我还是希望你只同情我一个,不要去管别人的死活。”
万家凰一拍他的手背,站起来忍笑要走:“你个坏人。”
刚走了一步,她就觉着天旋地转,回过神时,她发现自己已经被厉紫廷拦腰抱了起来。厉紫廷走到她那椅子前坐了下来,于是她便也顺势坐上了他的大腿。
厉紫廷平时不是那毛手毛脚的色胚,向来是正经得很,所以此刻她又是想笑,又有点慌。抬手向着他的手臂打了一拳,她感觉自己像是捶在了石头上,笔挺西装之下,是他硬邦邦的肉体。
“松手!”她小声的怒斥:“大白天的,胡闹什么。”
他低头看着她,近得几乎是凑上了她的脸,黑眼珠被阳光照耀成了半透明。对着这样一双黑水晶似的大眼睛,她痴了一瞬,本来就是假怒,如今越发按不住那满心的欢喜,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由着他来,还是赶紧躲开了去。
伸手从桌上摸来了一只长柄小圆镜,她忍笑将镜子送到了他面前:“自己照照,傻不傻?”
他一手箍住了怀里的万家凰,一手接过了那面镜子。将小镜子举到面前看了看,随后,他俯下身去侧过脸来,和万家凰面颊相贴。
眼睛盯着镜中的二人,他轻声说道:“我们很般配,是不是?”
万家凰不能自由的扭头,只能转动眼珠去看镜子,然而就在这时,厉紫廷的气息和温度骤然放大,她的嘴唇一暖一湿,是镜中的男子,吻住了女子。
她一阵恍惚,就见镜中二人唇舌交缠,忽然那男子也抬眼望了过来,于是他们在镜中对视了,她看见他那张清冷的面孔泛了红潮,他薄薄的嘴唇也变得嫣红柔软,一口一口的吮吸着她,吞吃着她。她也颤抖着回应了他,张开嘴放进了一尾柔嫩的小鱼,那是他的舌头。
她没想到钢筋铁骨一样的厉紫廷,会有这样温柔缠绵的吻。“啪嗒”一声响,是他将镜子倒扣在了桌上,一只手随即顺着她的腰间游了上来,这让她惊叫了一声:“不行!”
他微微的抬了头,声音含糊:“不行?”
她抓住了他那停留在自己胸前的手,单是抓着,因为她连他十分之一的力量都没有,她对他无力反抗、只能下令。
“不行。”她也是心慌意乱,声音都在抖颤:“再等一等吧……横竖了过了年就结婚……我不愿在婚礼前闹出什么笑话来……”
他看着她的眼睛,臂膀渐渐松弛了下来。
她推开他站起身,急急的走到一旁背对了他。抬手摸了摸头发又摸了摸脸,她就觉着自己周身都是他的气味与痕迹,他的嘴唇和手掌都带着火一样的温度,在她的脸上身上烙下了一个又一个印子。这是一场炙热而又甜美的烙刑,让她简直要在眩晕迷离中燃烧起来。非得远离了他,她才能一点一点的冷却。
这时,她又发现他并没有起身跟过来。
这让她有点失望,忍不住回头望过去,见他依旧端坐在桌前。抬头迎着她的目光,他抬起手,掌心向上,一勾手指。
这个手势堪称无礼,但鬼迷心窍似的,她迈步走了过去。
她停在他面前,就见他仰起了脸:“你别躲我,我听你的话。但是——”他抿了一下嘴唇,“你得再亲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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