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现在那阳光也还存在,只是和他没了关系,独独的只照耀着二姐姐一家人。他想挤进去,分一点光明和温暖,然而来迟了一步,二姐姐他们已经有了厉紫廷。
那个鬼气森森、古怪造作的厉紫廷。
想到厉紫廷,他抬眼望向了毕声威,毕声威在他面前踱来踱去,还在滔滔不绝的讥讽着他,那声音嗡嗡的回响在厅内,他有点耳鸣,所以听得不清不楚。
他想毕声威和厉紫廷是一对死敌,毕声威若是能杀了厉紫廷就好了,毕声威若是能和厉紫廷同归于尽,就更好了。
黑暗如墨浪一般汹涌而至,瞬间淹没了他。
司令部里的人都说,冯秘书脸皮薄,被司令活活的骂昏过去了。
冯楚清醒过来时,已是一个小时之后。他躺在他的小屋子里,旁边陪伴着他的人,是小慧。
他怔怔的望着小慧,起初是不认识她,还以为她是万家新来的丫头,后来,他清醒透了,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离开万宅了。
小慧平时是不大在父亲这边逗留的,今天因为她实在是担心冯楚,这才犹犹豫豫的过来守了他。如今见他睁了眼睛,她连忙走到床边俯身问道:“冯先生,你醒啦?”
冯楚“嗯”了一声。
小慧又问:“你觉得怎么样了?好些了没有?”
“我怎么了?”
“你昏过去了,幸好当时爸爸在你面前,有他挡着,你才没一头栽到地上去,要不然,摔也要摔出伤来了。”
“我想起来了。”他挣扎着想坐:“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急着回家去,你这里又没别人陪着,所以我就——我就来了。”
“谢谢你,我没事了。”
小慧搀扶了他:“怎么会没事呢?哪有人好端端会晕倒的?”
他借力而起,终于坐稳:“我大概只是太累了,休息休息就好。”
小慧收回手,直起身垂头站着:“爸爸是不是又骂你了?”
冯楚向她笑了一下:“是我办事没办好。”
小慧压低了声音,对着地面说话:“他骂你,你就当是过耳的一阵风,别往心里去。他讲话就是那样子的,一天骂的人多了,你要是为了那些话上火生病,多不值得呀。”
冯楚很感激小慧的好意,然而对着她,他始终是无话可说——对待好些人,他都是无恨无爱、无话可说。
“我知道,谢谢你。”他向着她微笑,笑得很累,已经有点要笑不动。
小慧也笑了,一边笑一边抬头望向了他,似乎是想要再说句话,然而话到嘴边,又化作了一口气呼出去。
“我走了,妈还在家等着我呢。你——你多休息,明天要是没事,我还来看你。”
冯楚点点头。
她抿着唇上一点笑意,转身出了门。冯楚目送着她,看她还是个天真的小妹妹,然而有眼无珠,不知怎的,竟然会看上了自己。
目光一转,他望向了床头柜上的一面圆镜,镜子里的人影有些模糊,他是有点近视眼的,此刻没戴眼镜,只能微微眯了眼睛,尽力的去看。
在他的眼中,镜中人简直是不堪入目,常年的忧思和病痛腐蚀着他,十五六岁的时候,他曾是一名公认的美少年,现在不行了,现在他看自己,就只是个苍白荏弱的病夫。
谁也救不了他,除了二姐姐、万家凰。
他说不上自己究竟是爱上了她的人,还是爱上了她的钱,还是兼而有之,抑或全不是——他对她的感情哪里只是一个“爱”字可以概括的呢?重逢之际第一眼见到她,他百感交集到了一定的程度,竟是心如刀割。
她是那一缕透过枝叶洒向他的阳光,她是他黄金时代的伙伴与象征。这些年来他早把她忘了,忘光了,横竖那都是永不再来的好日子了,越是回忆越要衬托出后来的凄惨,那还记它做什么?
而在重逢相见的一瞬间,他才发现:原来走入了凄风苦雨的人,只有自己。
二姐姐还停留在那个艳阳高照的旧世界里,只要她肯伸出手来,就能把他从这风雨之中拯救出去。
然而她的手,已被那个厉紫廷握住了。
冯楚躺了下去,浮想联翩。
一场昏迷让他多得了许多清静,人人都知道他病了,需要休息,毕声威正在思索要不要亲自去见厉紫廷,也无暇再去折磨他。
毕声威自有一套理论,依据他的理论,他上次大胜之时,就应该趁热打铁、把厉紫廷打死。上次既然没能如愿成功,如今局势陡转,又已经不利于自己,那么自己就要立刻转变思想,对待厉紫廷,也得把敌意暂时收起来了。
他其实对厉紫廷本人没有什么意见,对厉紫廷好也罢、杀也罢,也完全只是从利益的角度出发。他是如此的富有理性,以至于欠缺了感情,已经不大知道什么叫做羞和窘。所以这一趟去见厉紫廷,他除了担心厉紫廷会在临城县给他设一场鸿门宴之外,也就再无其它心理负担。
“应该不能。”他自己琢磨:“真把我宰了,他没法向柳介唐交差。”
“况且我也不好宰。”他又想。
想到这里,他对着前方虚空点了点头,是自己赞成了自己。
“顺便看看万小姐。”他换了心事:“摸不着,看看也行。要是真好,那就再想想办法。”
他的办法早已依次排列在脑海中,供他随时取用。对待那位芳名远播的万小姐,他的办法就是尽早找个机会弄死厉紫廷,好把万小姐抢过来——非得尽早才行,要不然等个五年七年,万小姐变成了万老姐,那才叫糟糕。
思至此,毕声威面向前方,再次点头。
又过了一日,毕声威带了一个警卫团,声势浩大的启程前去了临城县。
冯楚随行,毕声威两天没见他,如今看他脸上带了几分血色,便有些诧异,因为自从认识冯楚起,他就没在这小子脸上见过好气色。
第三十七章
毕声威到达了临城县。
县内县外都是厉紫廷的队伍,但毕声威的警卫团并未受阻,跟着毕声威一起进了城。这足以证明双方那追求和平的诚意:厉紫廷不怕毕声威在城内作乱,毕声威也不怕厉紫廷来一招瓮中捉鳖。
反正京城那边有好几双眼睛盯着他们呢,他们这一回——识相的话——就应该一定能谈判成功。
毕声威到达那一日,厉紫廷没有亲自出面,只派了韩参谋长过去迎接。一天之后,他还是没搭理对方,等到第三日,冯楚来了。
冯楚这一次的身份,还是毕声威的私人代表。轻车熟路的进了万宅大门,他先去见了厉紫廷。
还是在上次见面的那间屋子里,还坐在上次坐过的那把硬木椅子上,他抬头望向厉紫廷,就感觉一切都未改变,唯有这个厉紫廷看着更刺眼了些。不知道厉紫廷是刚吃了什么还是喝了什么,嘴唇湿润鲜红,配着他那张在冬季里日益白皙的面孔,仿佛是“薄施脂粉、淡扫蛾眉”,美则美矣,但是带着几分邪性,不是个好美。
冯楚怀疑自己之所以看他如此的不顺眼,乃是因为自己对他怀着嫉恨,因为二姐姐有眼无珠、竟会拿他当个宝贝。此刻宝贝端坐在桌子后头,左胳膊横撂在桌边,右手的手指夹着半支烟,正若有所思的盯着他。
他想起了自己的来意:“厉司令,我们司令如今已经安顿妥当了,很想和您见上一面。但因他曾经冒犯过表舅和二姐姐,所以不敢贸然的登门拜访。”
说到这里,他向那半支烟瞟了一眼,他的心肺虚弱,很怕烟草气味的刺激。
厉紫廷的右肘支在桌面上,那支烟就在他的脸旁缓缓燃着,有轻不可见的淡蓝烟雾袅袅上升。
“可以。”他开了口:“就明天吧。”
随即他扭脸吸了一口烟,然后转向前方的冯楚,继续说道:“我会提前派人给毕司令下帖子。”
冯楚见他终于喷云吐雾,反倒是松了一口气,仿佛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我们司令还想当面向表舅和二姐姐道个歉。”
“不必了。”厉紫廷站了起来:“老爷子应该没有兴趣和你们司令打交道。”
冯楚见他像是要送客,便也站了起来。今天他和厉紫廷都是西装打扮,厉紫廷的身体是挺拔的、饱满的、该收紧的地方收紧、该膨胀的地方膨胀,西装里面没有一丝多余的余地。冯楚比他高些,尽管也称得上“衣冠楚楚”四字,然而却是一派萧然,仿佛直接用西装包裹了灵魂,肉体并不实际的存在。
形不同,色也不同。厉紫廷将摩登绅士所需的一切配饰全部披挂整齐,配着他一丝不苟的短发,简直就是无懈可击;而冯楚向来只是黑白两色,如果可以不打领带或领结,那他就不打,因为他的咽喉和胸腔都是如此的脆弱,已经禁受不住任何一点额外的束缚和压迫。
隔着桌子,两人相对而立,有了那么一瞬间的较量。
一瞬间过后,冯楚说道:“那么,我就告辞了。”
厉紫廷一点头:“再会。”
冯楚迎着他的目光,也一点头:“再会。”
冯楚没有立刻去向毕声威复命。
他像先前一样,走向了万家凰的院子,结果刚走到半路,他和万家凰来了个顶头碰。
几天不见,他发现万家凰变了个样:她将头发剪了烫了,居然还烫出了好莱坞女明星的风格,绝非县城理发匠的手笔。除此之外,她涂了淡淡的口红,平日所穿的皮袍子,也换成了呢子洋装。寒风吹起了她那灰斗篷的下摆,她像个二十世纪的摩登仙子一样,飘飘然的走了过来。猛的见了冯楚,她粲然一笑:“回来得好快,事情办完了?”
冯楚早就知道她是美人,可万没想到她会美到艳光四射,心内几乎是一惊。惊过之后,他回了魂,意识到这其实才是二姐姐的本来面目。
“我也没什么事情要办。”他向她笑了:“就是回白县见了毕司令,然后又跟着他从白县过了来。”
“毕声威到这里来了?”
“是,他就住在一个……好像原来是什么会馆,后来被他占去做了几天的司令部,那个时候我不在临城县,所以那个地方我这回也是第一次去——好像是个什么会馆。”
说到这里,他觉得自己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万家凰倒是并未留意,只说:“三弟弟,那天爸爸想起来,他入股的一家贸易公司正在招人,你若是愿意,我就让爸爸出面举荐你。你去之后是从职员做起,只不过薪水不高,第一年里,每月大概也就是四十多元。”
冯楚显出了兴趣:“是在北京吗?”
“是。”
“多谢表舅和二姐了,请你帮我留着这个职位。等那两位司令一谈完,我就去辞职。”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现在忽然去辞,只怕不好。毕司令那种军人,都是武夫的脾气,发作起来是不讲道理的。”
万家凰答道:“好,时间随你。”
冯楚犹豫了一下,又问:“我这些天,还可以回来住吗?”
万家凰笑了:“那当然是随便你,反正屋子都是现成的,怎么住都成,我不管你。”
“只是又要打扰你和表舅了。”
“这里早变成紫廷的司令部了,你看前边院子里人来人往的多热闹,那边的几排房子,直接就成他们的宿舍了。真要说是打扰,也是他们打扰,没你的事。你若要来,就让张顺去帮你提行李。还记得张顺吗?”
“不记得了。”
万家凰恍然大悟:“可不是不记得,张顺到我家那一年,你已经走了。”
言笑宴宴的说过这几句闲话之后,她像站不住似的,飘飘然的又走了,看她行走的方向,显然是要去见厉紫廷,冯楚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又忿忿不平起来:为什么不是厉紫廷去见她?大冬天的,她走在外面不冷吗?
忿忿不平也没办法,好在他见过了她,终于算是不虚此行。
如冯楚所料,万家凰确实是去见了厉紫廷。
她进门时,就见厉紫廷站在桌后,正垂眼望着桌面出神。
闻声抬眼望向了她,他那脸上立刻有了笑模样——万家凰前几天时常摆弄头发,总觉着怎么梳都不对劲,又不敢去理发,因为本地的理发匠就只会把女人的长发烫成绵羊尾巴。厉紫廷没看出她那头发有什么问题,不过他对她素来高看,总认为她的喜怒哀乐都有个道理在里面,所以派人火速跑了趟天津,花大价钱接了一位白俄理发匠过来,专为了收拾她的脑袋。
白俄理发匠如同一阵风,上午在临城县下了火车,直接过来为万家凰理发,顺便也给翠屏烫了几个卷子。傍晚时分,理发匠登上火车返回天津,留下了个焕然一新的万家凰。万家凰自己也怪得意的,此刻对着厉紫廷,她也变得格外爱笑:“想什么呢?一个人傻站着。”
厉紫廷向她一招手:“来。”
万家凰解开斗篷挂了上,同时说道:“来的时候看见三表弟了,他说毕声威已经到了临城县。”
“是,我正在考虑明天如何和他见面。”
“该接风就接风,该怎样就怎样。”
“你倒是豁达。”
“我不豁达。那时候要是没有你,我和爸爸兴许就会死在他手里,差一点就是血海深仇,我为什么还要对他豁达?只不过记恨也罢、报仇也罢,大多都是可做不可说,做了,人家要夸你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说你是血性男儿;可你若只是放放狠话、吵得热闹,外人听了,不但不以为然,还要笑你是死鸭子嘴硬。所以,你如今既然不能和他再算旧账,那就索性拿些风度出来。”
gu903();厉紫廷发现万家凰和自己真是不一样。她并不是城府深沉老谋深算,她是天生的自有一套处事之道,无须刻苦的学习,自然而然的便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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