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先不理他了。”她暗自盘算:“明天……明天再说。”
万家凰度过了非常难熬的一夜。
她全是凭着一口恶气,才硬撑着没有去找厉紫廷。好容易熬到天亮,她洗漱过后,头脑清醒了些,倒又不那样急着去见他了。她计划着先去医院看一次冯楚,顺便告诉他这些天家里非常的忙,自己不能天天过去看望他,请他谅解。
完成了这桩任务,她今天就可以闲下来了,正可以和厉紫廷多相处一阵子,如果双方当真和好了,那么天光尚早,还可以出去逛一逛玩一玩。厉紫廷虽然有着绅士的形象,但究其灵魂,也许还是有点野,而自从到了北京之后,他从早到晚就只在那几间屋子里待着,困兽一般,暴躁一点也是情有可原。
将这一天安排清楚了,她说走就走,和张顺一起去了医院。张顺那边替下了二顺,她这边也和冯楚见了面——好像不过是一晚上的工夫,冯楚就见了瘦,一张脸惨白的,看着真是可怜。
她和冯楚谈了两句,冯楚奄奄一息的告诉她:“我没事,医生说了,过个十天半月,就没大碍了。二姐若是忙,不来也无妨。”
“你安心住院休养吧,我总会尽量过来看你的。爸爸今天本也想一起来的,可是三舅母忽然又到了,他就没能脱开身。下次,我和爸爸一起来。”
“别劳动表舅了,表舅现在为了二姐的婚事,本来就已经很忙了。”
万家凰向他笑了笑,笑得慈眉善目,眼睛看着他,一颗心却是将要长出翅膀、飞回家去了。
在医院里坐了半个小时,万家凰带着二顺回了家。
到家之后,她换了一身衣裳,又将头发梳了梳,然后走去了厉紫廷的房中。临进门之前,她特地敲了敲门,听到了里头的“请进”二字之后,才推了门。
房里热,厉紫廷又是格外的火力壮,所以身上穿得很单薄,只在白衬衫外面套了一件紫缎子马甲。马甲很合体,箍出了他那一段很秀气的腰身。腰身下面是西式长裤,裤线笔直,一眼望过去,真想不到裤管里头会藏着那么有劲的两条腿。
万家凰虽是来求和的,但碍于面子,对着他还是横眉冷对:“早饭吃了吗?”
他倒是一派平静:“吃过了。”
她看出来了,他那平静乃是一种伪装,如果此刻进门的不是她,是他的敌人,他照样也可以这样平静。
“我早上去医院看过了三弟弟,他断了两根肋骨,要在医院躺上好一阵子。等他养好了伤,也不会再住回家里来了。这个人从此就算是和我们没了关系,我们都不要再提他了,好不好?”
“我没意见。”
万家凰咂摸着他这句回答,感觉他像是还带着气,便继续说道:“今天没有那样的冷,你要是愿意,我们出去走走,如何?也许我们出去散散心,情绪好一些,就能把我们的矛盾解决了。”
“我愿意。但是在出门之前,我还有一个请求。”
“你说。”
“我希望你再也不要去见冯楚了。”
万家凰有点惊讶:“你干嘛这样防着我?你不会怀疑我对他有什么感情吧?”
“我没怀疑你,我只是讨厌他。”
“我知道你讨厌他,所以不会再让他回来了。我去看他,也无非是碍于情面而已,毕竟他是在我家里受的伤,大过年的,哪能只派一个仆人陪着他呢?况且我也不会天天去——你让我天天去,我还嫌麻烦呢。”
“我知道你的考虑,但是为了我,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去见他了?”他直视着她,平静得没了语气:“我实在是,非常的讨厌他。”
万家凰迎着他的目光,心里猛的泛上了一股不是滋味的滋味。
如果她确实是和冯楚不清不楚,那么她能理解厉紫廷此刻的要求;可她对冯楚其人,当真一直是心底无私天地宽,这一点,厉紫廷也应该是知道的呀!
他烦冯楚,就要求她连基本的礼节都放弃、从此和冯楚隔绝,是的,这件事她能办到,可问题是人生漫长,他今天可以烦冯楚,明天也能烦别人,难道她从此就只能跟着他的步伐走、他厌恶了谁、她就和谁绝交吗?
可她也是个独立的人,为什么因为恋爱了结婚了,就要失去人格和自由,成为他的傀儡?这合乎道理吗?这样对吗?
“我预计他会在医院里住一个月,这一个月里,我会让张顺出去给他找好公寓,他出院之后就可以直接搬进公寓里去。一个月内,我会再去看望他两次,这两次我会带爸爸同行,以示对他的关怀。一个月后,我不会再去见他,他若来找我,我也会尽全力回避。如何?”
“你就不可以为了我,干脆的和他一刀两断吗?”
万家凰的神情冷了下来:“我有我的行事风格,而且我自认并没有伤害到你。我们不是小孩子了,做人做事都该讲道理,你不该意气用事,更不该用你的意气来控制我。”
厉紫廷皱起了眉头:“我控制你?”
“难道不是吗?”
他向着她点了点头:“这个词很有意思,说得我好像个阴谋家。”
“你想多了。”
“是我想多了,还是你做多了?”他的声音渐渐提高了:“万家凰,你既然是要讲道理,那么就该知道什么叫做将心比心!如果把你我的位置调换一下,如果我不顾你的反对,一直和别的女人保持联络,而且那个女人对你充满嫉恨、不止一次的嘲讽过你,你会怎么样?”
“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我是要和三弟弟保持联络吗?我只不过不想做得那么绝!你做人蛮横,就想让我也学得和你一样无礼!”
“你少狡辩!我只问你,你这次肯不肯听我的话?”
“我不听!我不是你那样的野蛮人,我学不来你那些野蛮的行为!”
厉紫廷听到这里,太阳穴上蜿蜒着迸起了一条青筋:“既然你看我是个野蛮人,那你为什么还要和我谈恋爱?为什么还要让我到你家里来?”
万家凰气得脑子里也是轰轰然,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一口,如果不能真咬,那她也要吼出一些刀子般的言语来,狠狠的割他一顿解恨:“日久见人心!如果早知道你是这种人,我多一眼都不会看你!怪不得那时候我因为你哭了一场又一场呢,原来是我早有预感,我早就预感到你不是好人!”
厉紫廷向她迈了一步,随即又停了住。
她在他面前厉害惯了,他这几天“以下犯上”,她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如今这样叫嚷出来,她越是痛快,越是刹不住了闸,要由着性子大闹一场,闹个爽利:“你走过来干什么?难不成你还想把我也打一顿?”
厉紫廷瞪着她,一言未发。她不管他的反应,带着哭腔继续骂道:“还没结婚,就在我面前充起一家之主来,对我管东管西。照这个势头,将来只怕你还要把我和爸爸一起吃了呢!我是疯了,平白无故的往家里招来一位大爷?”
嚷到这里,她嗓子哑了,心里也稍微的舒服了点。抽出手帕擦了擦眼泪,她见他单是默然的站着,并不回应,便气冲冲的一甩袖子,走了出去。
一出门,她瞧见了院子里的翠屏。
翠屏先前是在张明宪的屋子里,如今一声不响的跟了上来,随着她走回了房里。进房之后,翠屏对她瞄了一眼又一眼,有话想说,可又怯怯的不敢开口。
直过了一个多小时,她约莫着小姐应该不会吃人了,这才借着送茶的机会,小声问道:“您还生着厉司令的气哪?”
这一个小时里,万家凰一直坐在窗前的硬木椅子上,一句话没说,一个姿势没变,单是直着眼睛发呆。如今慢慢的垂下眼帘,她迟迟疑疑的,发出了低微的嘶哑声音:“我是不是……骂他骂得太狠了?”
翠屏就在等她这句话,这时连忙抓住机会,小声说道:“您那些话,是说得太那什么了点儿。厉司令是您的未婚夫,为了您吃醋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您想,若是您关心别的先生,厉司令看在眼里却满不在乎,那才叫出了问题呢。”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声音又低了点:“您骂他的话,我在厢房里,都听见了。”
“他不讲道理,不知好歹。”
翠屏退到一旁,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决定再说两句:“小姐,我有几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讲。”
“说。”
“自从回了北京之后,您对待厉司令,也确实是稍微的……有一点冷淡。您看,这些天来,老爷是忙着和三舅太太筹办婚礼,您……您跟着他们操心,也是忙,厉司令就一个人住在那屋子里,也没个人搭理他。况且,我听张明宪说,自从那回厉司令和咱家的亲戚们见面之后,他好像就一直带了点气……一个男子汉,兴兴头头的来了,结果不但受冷落,旁人还用冷眼看他,您又不偏向着他点,还和他吵架,这……”
翠屏的胆量和兔子差不许多,今天说出这些话,虽是说得吞吞吐吐,但也已经是鼓足了勇气。万家凰垂头听着,心头的怒气渐渐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难过——厉紫廷是她的爱人,不是她的仇人。和爱人这样狠的闹翻,无论结果输赢,她都是不快活,都是要难过。
“明天吧。”她闷闷的开了口:“今天都冷静冷静,明天再说。”
第五十章
万家凰昏昏沉沉的度过了这一天。
她自觉着像是行尸走肉一样,然而并未闲着,中午她出面陪着三舅母等人吃了午饭,下午又出门见了几位老同学。她的老同学和她一样,都是阔小姐出身,只是不像她还待字闺中,全都早做了少奶奶。这些人对万家凰的人生之路一直十分好奇,倒要看她能将这老姑娘做到几时,如今忽然听闻她带着未婚夫回来了,便连珠炮似的打来电话,必要让她出来,向老朋友们汇报恋爱经过。
万家凰不肯露怯,硬着头皮盛装出场,对着老朋友们谈笑风生,说起未婚夫如何优秀之时,她险些毫无预兆的落下眼泪——她也不爱和他怄气,她现在真怀念他们先前的好时光,怀念得简直要哭出来了。
傍晚时分,她回了家。
垂头丧气的坐在屋子里,她心算着从自己这里到厉紫廷那里的距离,想象着自己——或者他——一步一步的走一趟,要用多少步。正算得发痴之时,房门忽然一响,她立时打了个冷颤,猛的一下子就抬了头。
进来的人是翠屏,这让她差点没活活的失望死。
翠屏劝她早点休息,一觉醒过来,神智清明,对待问题自然也就能够想出法子了。她答应着,然而又有点不甘心,还希冀着厉紫廷或许会在夜里消气,想要探望自己。
磨磨蹭蹭的熬到半夜,她上了床,暗暗打定主意:明天上午,以十一点钟为界限,如果过了十一点钟,他还不来见自己,那自己就厚着脸皮找上门去,请他和自己一起去吃午饭。他那个人虽然是硬邦邦冷冰冰的性子,但是她有自信能软化他。况且他哪能真记她的仇呢?她那回抽了他一个嘴巴子,他不是都没生气?
昏昏沉沉的,她入了梦,恍恍惚惚的就感觉天亮了,有人推门进了来,正是厉紫廷。他要笑不笑的侧身对着她,故意抬头看那靠墙的博物架子,不肯瞧她。她也绷着劲儿不理他,心里又是欢喜又是着急,因为自己睡了一夜,在枕头上滚得头发乱蓬蓬,躺着倒也罢了,坐起来头大如斗,一定笑死人。再回想自己和他昨天的那一吵,她也感觉吵得无聊可笑——又不是十几岁的小男小女,这么大的人了,还吵,真是不像话。
“往后可再不这么干了。”她自己告诉自己:“吵多了也是要伤感情的。既然他先来了,那我等会儿也服个软,我跟他好好的说。三弟弟不见就不见吧,为了个外人吵架,多不值得。”
想到这里,她正要窃笑,不料忽有一双手奋力摇晃了她。大惊之下她睁了眼,看到了翠屏的脸。
翠屏气喘吁吁的带着寒气,劈头便叫:“大小姐不好了,厉司令走了!”
她莫名其妙的坐了起来:“走了?去哪儿了?”
“不知道,还是刚才看门的老王过来告诉我的,他本想先去告诉老爷,可老爷一直睡着没起,他才找到了咱们这儿。厉司令天没亮就走了,他们全走了!”
万家凰推开翠屏,一步就下了床。翠屏见她直冲向门口,慌忙跟了两步,随即又停下来,摘下一条斗篷赶上去给她披了上。
她一手拢住斗篷前襟,一手一掀门帘,风一样的出了卧室。穿过客厅一推房门,她被漫天风雪扑得向后一仰。
夜里变天了,门外成了个风雪交加的世界。
她向前弓了腰,顶着风雪小跑了出去。经过了那道小月亮门,她先进了厉紫廷的屋子——屋子里头,一尘不染,厉紫廷刚来时是什么样,现在就恢复成了什么样。
停下来愣了愣,她转身又进了旁边的卧室,迎面就见那靠墙的床上,棉被枕头叠得整齐,床单也是抚得不见一丝皱褶。扭头再看窗前的小桌,桌上赫然摆着一只崭新信封。
她走过去将信封拿起来打了开,从里面抽出了一张信笺和几张票子。手指颤抖着展开了信笺,她认出了厉紫廷的笔迹。
厉紫廷在信的开头,称她为“万小姐”,这样客套的称呼让她心中一惊,及至往下读去,她那满心的惊,转化成了满怀的冷。
“万小姐:
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昨日争吵过后,我思索良多,夜不能寐。在你我恋爱之时,我们只讲感情,并未考虑过其它。如今谈到婚姻了,才知道你我之间分歧悬殊,并非感情可以弥消。为了避免你我关系沦落到不堪的境地,我愿主动退出。
未能当面向万先生辞行,是我失礼,请你代我向万先生转达歉意。
祝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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