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了摇头:“人心不是这么简单。”
小慧脸上的血色瞬间褪了下去,声音也轻了:“我知道,我处处都不如万小姐,不能和她比。”
“我不是那个意思。”
小慧并未感觉受了冒犯,单是沮丧得抬不起了头。
从小到大,她受惯了父亲的嫌弃和冷淡,从来没有意气风发的活过。活得这样没底气,人家不爱她,她也只会难过得瑟缩起来。而之所以没有落荒而逃,是因为她实在是舍不得走。
对着冯楚,她时而感觉自己很大,可以一步跨进婚姻、做个成熟的妇人,一生一世的照顾冯先生;时而又感觉自己很小,还是个小丫头,冯先生对她那样的温柔和蔼,不会不管她的,不会不要她的。
冯楚看了她一眼,心里知道她是无辜的,她也是可怜孩子,自己有气也不能冲着她撒,拿她泄愤是懦夫所为,报复不了任何敌人。
可他转念又想:自己难道不正是一个卑鄙的懦夫吗?
轻轻的叹了口气,他这一次直呼了她的名字:“小慧,我这种人,是不配再有婚姻的了。”
“你怎么啦?”小慧低声的反驳:“你那么好。”
“我不好。我若是真的好,万小姐又为什么要和我分手?”
小慧知道,自己若是稍微的识一点趣,现在都该立刻起身告辞,可她小小的欠了欠身,还是舍不得走。
“各人有各人的眼光,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她小声的犟。
冯楚冷笑了一声:“走吧,小慧,我这是为了你好。过些天我也走,一月两月不见面,你就会渐渐把我忘了。”
他这一句话,撵得小慧终于站了起来,也撵出了小慧的眼泪。
小慧走后的第二天上午,毕声威来了。
冯楚眼看着他进了门,但是没有起身的意思。胸中起了隐痛,他怀疑自己是得了某种心疾,应该及早的去找医生瞧瞧,不过不瞧也可以,甚至是死了也好。
横竖他已经被毕声威拉下泥潭了,肮脏的灵魂已经是洗刷不净了。
他看毕声威,毕声威低头也看着他。直至在他对面坐下了,毕声威才开了口:“你不要小慧?”
“我不要。”
“没看上?”
“小慧本人是个好姑娘,我没资格看不上她。只可惜她是你的女儿,而我不想再和你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毕声威皱起了眉头:“你至于吗?当初不是我收留你,你早饿死了,如今要是没有我,你也无非就是顶人家厉紫廷的缺,混个上门女婿当当,人家要你呢,你是姑爷,人家要是起了外心呢,让你做王八你也得受着。一辈子当王八,那滋味可不好受,还不如早早死了呢。”
冯楚笑了一下:“又来羞辱我了?”
“没那个意思,我不过是实话实说。”
“你既然肯说实话,那我再问问你,他们现在已经彻底落到你的手里了,你到底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如何处置?那不能太急,需要时间。”
“你不是对万家的财产垂涎已久了吗?”
“那也最好是不要明抢,明抢太伤和气了。”
冯楚刚想说“你要和气有什么用”,可话到嘴边,他心念一动,改了口:“你对万家还嫌害得不够吗?”
毕声威笑了起来:“这怎么叫害?这回我是认真的,如果万家凰跟了我,我一定拿她当正房对待,绝不会亏待了她。你看看我和她,论年纪,我才三十五,绝不能算老,配她这个老姑娘是足够了;论相貌,我看我这个相貌还行,她漂亮,我也不丑哇;论钱,论钱我不是她家的对手,可我把她家的钱弄到我手里,让她和她爹变成穷光蛋,这个问题不就也解决了吗?总而言之,天作之合。只不过,往后你见了她,怕是要叫她一声妈,你要是不好意思叫,也没关系,你带着小慧到京城住去,尽量别见她就是了。”
冯楚向前欠了身,难以置信的问道:“毕声威,你是不是疯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毕声威一耸肩膀:“急了?你这是真急?还是假急?”
“你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你说过你不会伤害她和表舅,现在表舅已经是生死未卜了,你又打上了她的主意——你骗了我,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
毕声威笑了笑:“少爷,你是真有趣,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
冯楚猛地扑了上去,想要去打毕声威。毕声威侧身躲过了他这一击,随即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拎起来狠狠往地上一搡,又上前一步,一脚踹上了他的心窝:“反了你了!”
冯楚被他踹得蜷缩着趴在了地上,半晌不能抬头,毕声威见他趴着不动,又想他不该是那种耍赖的人,便走过去弯了腰看他:“小子,别装死,给老子爬起来!”
冯楚把脸埋进了臂弯里,依旧是不动,毕声威揪着他的后衣领,硬把他拽了起来,就见他脸色惨白,一手死死的摁着心口。
忽然咳嗽了一声,他呕出了一口鲜血。
毕声威心里挺纳闷,因为他方才不过是随便那么一踹,不该踹出冯楚的内伤来。然而冯楚低下头去,又呕出了一口鲜血。
毕声威挺惊讶,而冯楚看着地上的血,则是心都凉了。
他也认为毕声威那一脚踹得不算狠,比厉紫廷踹他的那一脚轻多了。所以他不知道这两口血究竟是毕声威踹出来的,还是早已憋在了胸中,专等着一场刺激、或者一次巨震。
无论它是怎么来的,二十多岁的一个年轻人忽然吐血,都是不祥之兆。忽然想起了自己那病死的亲人们,他摇晃着瘫坐在地,抬袖子一抹唇上的血迹。
他的亲人全是死在了痨病上,在死之前,也全是吐了半年的血。
视野有些模糊,是一层泪光蒙住了眼。一手抓住了西装前襟,他喘息着抬手一擦眼睛。我也要死了吗?他想,可是,我才二十五岁,我还没有好好的活过。
大难临头,他甚至已经无心恐慌,胸中涌出的情绪,直接便是无尽的悲凉与绝望。
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他转动眼珠望过去,看到了毕声威的脸。
毕声威柔声问道:“你怎么啦?”
他开了口:“你还要把你的女儿嫁给我吗?虎毒不食子,小慧没招惹过你,你就不要害她去做寡妇了,好不好?”
毕声威向后躲了躲:“你这是病了?”
冯楚点了点头:“是的,我病了,所以求你放过我和二姐姐吧。”
“你管她干什么,她都不要你了。”
冯楚怔怔的望向前方:“这口血要是来得早些,就好了。”
“好什么?好早点死?”
“我如果早知道自己是个没希望的,就不会痴心妄想去娶二姐姐,也不会被迫和你合作,把二姐姐一家害到这步田地了。”
毕声威听到这里,却是狞笑了一下:“那也未必,难不成离了你,我就讨不到老婆了?”说着他起身将冯楚扯起来往那椅子上一推:“回头给你叫个医生,你等着吧!”
“不要医生,我宁愿就这么死了。”
毕声威一撩衣服下摆,从后腰拔出一把手枪。打开保险子弹上膛,他把手枪往冯楚腿上一拍:“来来来,死吧,死个响亮的给老子看看。”
冯楚松松的握了那把手枪,几乎没有力量把它举起来。抬头望着毕声威,他无言,也不动,是一尊死寂雪白的像,只在嘴唇上还残留着一抹血痕。
毕声威皱着眉毛低头看他,看了片刻之后,一弯腰把手枪抄起来掖回了后腰带上,然后伸双手握住冯楚的肩膀,他告了饶:“好好好,我不激你了,你不是立牌坊的婊子,你冰清玉洁情深意重,你是个处女,行了吧?我配不上你二姐姐,我家小慧也配不上你——”他用力拍了拍冯楚的肩膀:“处女,尊贵,值钱,行了吧?”
直起身来,他居高临下的又指了指冯楚的鼻尖,仿佛是无可奈何,但也没有再说出什么来,只一转身,一边摇头一边走了。
冯楚歪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忽然摇晃着站了起来。
他想自己应该去向二姐姐坦白,再不坦白就真的晚了,自己若是当真像爹娘一样病死,死后也一定是要下地狱的了。
至于二姐姐会如何的骂他恨他,毕声威会如何的惩罚他,那无所谓了,横竖到了如今,他已经是无欲则刚。
掏出手帕又狠命的擦了擦嘴,他忍着眩晕,迈步走了出去。这几天他一直无心出门,如今走到这太阳底下了,才发现天气已经是这样的暖。
他向前走着,越走越慢,仿佛是第一次发现人间竟是如此的好,好到让他无论如何舍不得死。他都多少年没有享受过这样明媚的春光了?如果他现在是个无忧无虑的阔少爷,如果不是在这司令部里,而是在京城,春日京城的风土人情,是不是会更美妙?
咽下了一口带着血腥滋味的唾沫,他虽然慢,但还是朝着万家凰的住处走去了。
这一路,对他而言,宛如黄泉路,走到尽头便是一死,万家凰肯饶他,毕声威还不饶他。
然而在那路尽头,他所见的却是三间空屋,叫来旁边的勤务兵一问,他得知就在一个时辰之前,万家一行五人,已经搬出去了。
“搬到哪里去了?”他问勤务兵。
勤务兵摇了头,不知道。而他转身后退几步,靠着墙壁长出了一口气。
自寻死路这样的事,一辈子也就只能做一次,死过一次之后,心气就泄了,满腔的悲愤绝望也要消耗尽了。
冯楚感觉自己就像是刚死了一次,只不过是命大,死里逃生,没死成。
还是活着好,他想,哪怕只是苟活。
他原路返回,走到房门口时,他看到了小慧。
小慧提着个食盒,见了他,她向前迈了一步,随即又站了住:“冯先生。”
他审视着小慧,看她确实是酷似毕声威:“小慧,你怎么来了?”
小慧分明是有点怯:“我来……我没别的事,就是昨天我回家去和妈闲谈,说起你脸色不好,有点没血色,妈就煮了这个补血的汤,让我趁热给你送来。”
冯楚向她微笑了一下:“谢谢你,也请替我谢谢三太太。”
小慧偷眼看他:“那我把它送进去?”
冯楚且行且答:“请进来坐。”
房内是青砖铺地,小慧并未留意到地上的血迹。冯楚在桌前坐下了,虽然没什么食欲,但像咽药一样,一口一口的喝光了一小碗汤。小慧坐在一旁痴痴的望着他,心里有惊异的鲜花开放,因为感觉他的态度和昨天相比,似乎是有了变化。
她以为是爸爸出了面,把他给“修理”了。这么一想,她又有点怕,怕他只是表面服了软,其实心里越发的嫌了自己。
冯楚察觉到了她的注目,但是只做不知。
他想这个世界,豺狼当道,像他这样孤苦伶仃的人,不狠一点,是活不下去的。毕小慧虽然长得好似毕声威,但是平心而论,是个小小的美人,还不至于玷污了他。
至于二姐姐和表舅……
他决定就当他们已经死了。世上天天都在死人,别人可以死,他们凭什么不能死?
热汤进肚,让他微微的发了一点汗,他不看小慧,只扭头去看窗外的阳光和绿树。
阳光透过枝叶洒落下来的光斑,最好看。
第六十六章
万家无人知晓冯楚那波澜壮阔的内心斗争。
对于冯楚其人,万家统一的认为“这小子肯定有鬼”,但是因为没有证据,自身又是陷在了龙潭虎穴里,所以无暇管他。
离开司令部时,万里遥还闭着眼睛,做那半昏半醒的虚弱样子,如此伪装了一路,最后感觉到女儿在轻拍自己了,他才将眼睛睁开了一道缝,见房内没有外人,方又彻底的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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