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们和我在街上……冲散了,二顺……死了!”
张顺听到二顺“死了”,立刻就摇晃着站不住了:“小姐,您说二顺怎么了?”
万家凰哭得蹲在了地上:“二顺中了枪……你一走毕声威就把我们抓回了司令部里,我们今天从司令部往外逃的时候,二顺中了枪……”
张顺受了太大的刺激,一时间反倒傻了,又魔怔又迟钝,对着万家凰“噢”了一声,他说:“那我找老爷和翠屏去。”
然后他拔腿就走,脚腕子是软的,走得拖泥带水连滚带爬。厉紫廷让让张明宪带人跟上张顺,又回头下令,让部下骑兵火速前往大街小巷,寻找万里遥和翠屏。
万家凰这时站了起来:“我也去。”
厉紫廷的目光射向了她:“你就算了。毕声威的队伍还没完全撤退,城里依然是个危险地方。要是那边刚找到老爷子和翠屏,这边你又丢了,那我可——”
“可”字之后,他犹豫了一下,没说出下文,只向着前方院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万家凰抽泣着迈了步:“爸爸腿上受了枪伤,走不了路,翠屏又胆小没主意……要是二顺在还好些,二顺又没了……”
“我不是来了?”
“我知道的。”
“我派了那么多人出去找他们,白县就这么大,肯定找得回来。”
“我知道的,可我心里就是害怕……我这些天……”她又哭了起来:“我这些天……我真是受罪受够了……”
她哭得直抽抽,见了前方的青石台阶,便踉跄着走过去坐下了。用手帕扪了脸,她费了天大的力气,才将那热泪和抽泣硬憋了回去。忽然察觉到厉紫廷一直陪坐在自己身旁,她睁了一双泪眼望过去,就见他一直扭头凝视着自己,已经不知看了自己多久。
她慌忙低下了头:“我是不是吓着你了?怎么这样看着我。”
厉紫廷转向前方,叹了口气:“早知如此,年前我就不和你怄那场气了。”
万家凰手里的帕子已经湿得不能再用,于是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那时候的事……”哽咽了一声:“怄气也不怨你,是我在家里骄横惯了,有的时候……”又一哽咽:“我太任性,不讲道理。”
厉紫廷微微一笑:“也不用太讲道理。”
万家凰望着地面,脸上讪讪,口中喃喃:“你……谢谢你来救我们。”
厉紫廷扭头看了她一眼,仿佛是有些惊讶:“我怎么会不来救你们呢?”
“我当你还在生我的气。”
厉紫廷这回是真笑了,笑容短暂,像光芒一闪而过:“生气,也得救啊。”
万家凰的声音又低了几度,因为接下来的话,是她生平从未说过的软话:“你别生气了,等这场灾难过去了,我回家摆酒,正正经经的向你赔个不是吧。”
厉紫廷向她凑近了点,仔细去看她的脸:“你这是跟我和好了?”
万家凰招架不住他的目光,微微的扭开脸去躲闪:“我本来也没记恨过你,你要是愿意跟我和好,那咱们就和好。”
厉紫廷刚要说话,可空中忽然传来了一排枪声,枪声很近,似乎就发生在墙外。厉紫廷抬手一摁万家凰的腿,随即一跃而起冲了出去。万家凰下意识的起身想追,随即又管住了自己的腿——现在有了厉紫廷,她就不必再像先前那样乱跑乱撞了。她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好好的站在这里,别乱跑,别丢了,等着父亲和翠屏回来。
万家凰以为,守护神似的厉紫廷来了,一切灾厄就会结束了。
她没想到,张明宪会带回新的噩耗。
张明宪和张顺在县城东边的一条小街上,找到了万里遥和翠屏,可和他们一起赶过来的,还有毕声威与他的卫队。
那个时候,厉紫廷的队伍正从西门往里进,毕声威的队伍正从东门往外逃,若不是毕声威无心恋战,那么双方简直可以在城内再打几天的巷战。
张明宪和毕声威交了火,张明宪这边本没做打仗的准备,毕声威的卫队却是精锐力量,甚至配备了轻机枪。张明宪一方立刻就落了下风,而那张顺疯疯癫癫的不听指挥,一见万里遥和翠屏就冲了上去,结果三人全被毕声威的卫队裹挟了去。
万家凰听了张明宪这一番话,血都凉了,不知不觉的说出了两个字:完了。
厉紫廷也变了脸色,略一思索过后,他问万家凰:“老爷子是空手逃的,还是带了钱财?张顺说你们做了到上海安家的打算。”
万家凰不明白他这话的用意:“爸爸手里有两只皮箱——如果方才路上没丢的话——里面是存折和一些现款,还有一些股票文件之类的东西。”
“就这些?”
“就这些。珠宝首饰和房契地契,当时我们嫌累赘,就全留在家里了。”
“老爷子拿着那些存折,去银行能取出钱吗?”
“不能,户头全是我的名字,他都连着好些年没管过钱了。想要取钱,要么我亲自出面,要么有我的亲笔签字。”
“存折上有多少钱?”
万家凰慌乱的计算,嘴唇都在哆嗦:“总在一百五十万以上。”
厉紫廷轻轻的呼出了一口气:“很好,老爷子一时半会儿应该没事。”
“啊?”万家凰发出了走腔变调的反问:“为什么?”
“毕声威是个唯利是图的人,一百五十万放在那里,他怎么可能不动心?只要他动心,我们就可以和他谈判,只要谈判没出结果,他就不会轻易的对老爷子下手。”
万家凰这才反应过来:“哦,就像那土匪绑票似的,咱们可以用钱把人赎回来?”
“不一定,按照毕声威的脾气,他一收到钱,恐怕就要撕票。”
“啊?!”
“但现在他还没拿到钱,所以老爷子暂时还是安全的。”
万家凰抬手捂住了心口,又要恼,又有点不敢恼:“你这人,说话说一半!”
万家凰很“信”厉紫廷。
其实她全家对于厉紫廷,甭管喜爱不喜爱,心里都有一种“信”。厉紫廷那个言谈举止,旁人看着是煞气逼人,然而她和她的家人见了他,却都觉得可亲,觉得他天然就该是这个模样,他这个模样就对了。
白县之内的局势,自有厉紫廷的部下去平定,厉紫廷让万家凰到房内坐下休息,万家凰依言进了屋子,然而是越歇越累,人在椅子上坐着,两条腿一直打哆嗦。悄悄抬手将头发理了理,她扭头向窗外望,窗外院子里站着厉紫廷,一名军官刚从外面进了来,正对着他小声的说话,他听完了,转身直奔了她。隔着大开的窗子,他告诉她:“没追上。”
万家凰明白他的意思,他派了一支武器精良的小队去追击了毕声威的卫队——若是能把万里遥直接抢回来,那当然是最好。
“没事。”他又说:“大不了我们就和他谈判,这件事情,我来处理。”
万家凰点了点头,下意识的想要道谢,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好像一旦说了那个“谢”字,就坐实了他们之间的那份生分。
于是怔怔的望着厉紫廷,她思来想去的,最后却是说出了不相干的一句话:“你怎么瘦了?”
“一直在打仗,累的。”他望着她回答:“心情也不好。”
“心情不好,是因为打仗,还是……因为我?”
“有你的原因。”
他这样坦白,万家凰反倒又没了话讲。对着厉紫廷,她总是讪讪的,厉紫廷转身走了,她盯着他的背影,感觉他对自己真是冷淡了许多。
心里忽然难过起来,她想他肯来救自己,或许只因为他是个好人,换了别的朋友去向他求救,他也会来,并不是因为他对自己格外的有感情。
第七十一章
因为毕声威随时可能发兵反攻,所以万家凰坐上大马车,在厉紫廷的护送下,暂且前往了更为安全的临城县。
马车宽敞,平平的铺了一层厚褥子,可以让她在旅途中睡觉。她在颠簸中闭了眼睛,先想如果爸爸没有被毕声威劫走,此刻父女二人就可以一起坐着这大马车回那临城县的老宅了。父亲最喜欢紫廷,如今能随着紫廷同路回家,这一路上他得有多高兴;又想二顺可怜,平时他不声不响的,处处都不如他哥,从来也没人多看他一眼,没想到危难关头,他竟是比谁都刚勇,早知他是个这样有情有义的孩子,当初就该对他再好一些。
最后,她又想到了厉紫廷——这么长的一路上,他就只来看了她两次,一次问她要不要吃喝,另一次问她要不要解手,除此之外,一点额外的关怀都没有。
“可能真是伤透心了。”她暗暗的想:“况且我这回又是这么狼狈,除了哭还是哭,披头散发的,一点好样子都没有。”
想到这里,她叹出了很冷清的一口气,就觉得自己那人生的黄金时代过去了,接下来,活还是得活着,然而最好也不过是能陪着父亲一起到老,那些花红柳绿的爱情与欢乐,都和她没有关系了。
后半夜,马车进了临城县。
下了马车之后,她望着四周的火把灯笼,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跟着厉紫廷走过了两道院门,她进了一间屋子。借着烛光环顾了四周,她心中一动:“这是你的卧室?”
厉紫廷站在门口,没有进来:“我这儿比别处干净些,你凑合一夜,明天再搬回老宅。”
“那你呢?”
“我有地方住。”
万家凰知道自己问到这里就该打住了,可是心里知道,嘴不听话:“你……你到哪儿去住呀?”
“我住张明宪的屋子,让张明宪去副官处挤一夜。”
她这才放了心——方才她忽然想邪了,竟然怀疑厉紫廷另有一处温柔乡在等待着他。
“那好,那我们就……明天见吧。”
厉紫廷转身关门走了。她在床边坐了下来,床板硬邦邦的,褥子太薄,并且微微的有点潮,摸着倒确实是洁净的,铺得尤其平整,一丝皱褶都没有。
这床躺着不会舒服,况且她身上不干不净的,也有点不好意思真躺。进退两难的发了一阵子呆,她见窗外天色还是漆黑如墨,一点也没有要亮的意思,便起身掸了掸周身的灰尘,然后脱了鞋,小心翼翼的缩腿躺了下去,自己都觉出了自己的心虚——原来在他面前,她多厉害呀,多豪横呀,现在不行了,现在没底气了。
“这全怪我。”她闭了眼睛,沮丧得简直要窒息:“我那时候要是对他好一点,哪里会有后头这些祸事?看来他和别人不一样,他这个家伙,是欺负不得的。”
似睡非睡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睁开眼睛,发现窗外已是一片明亮。
床头地上摆了一只木凳,上头放着一摞女子衣物,下方又摆了一双新鞋,她伸手将那衣物翻了翻,然后伸腿下了床。
窗外直挺挺的站着个小勤务兵,她一动,那勤务兵立刻就闻声回了头,并抬手敲了敲玻璃窗:“万小姐,您醒了吗?”
她清了清喉咙:“我醒了。”
“那我给您送水进去?”
“多谢。”
小勤务兵跑了,片刻之后开了房门,一手提着一桶温水,一手拎着一只暖壶。屋角立着脸盆架子,他往盆里倒了水,又道:“司令早上进来,毛巾和香皂都给您换了新的,您直接用就成,都不脏。”
万家凰问道:“你们司令,现在忙什么呢?”
“司令到营里去了,过会儿就能回来。”
万家凰点了点头。等小勤务兵退出去了,她见水量充足,便在洗漱之余,将头发也洗了一遍。然后换了洁净的新衣,她周身舒适,披着湿漉漉的半长头发,她推开窗子,一边吹着春风,一边将床铺收拾了一番。
她不惯做家务,怎么铺都铺不出先前的平整,累得出了一层薄汗。忽然听见有人进了门,她慌忙一回头,又抬手将半干的鬓发往耳后一掖:“你回来啦?”
厉紫廷的形象让她有点意外,她以为他从军营里回来,一定是戎装打扮,没想到他西装革履,颇有一点盛装出场的气派。
随即她反应过来:他向来都是这样的,是一条爱臭美的好汉,脖子往上简直有油头粉面的趋势,脖子往下则是铁打一般的硬棒身体。
但即便如此,这盛装也未免太“盛”了,她扫了他那雪白的衬衫领子一眼,心想就算他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可毕竟是出门跑了一大圈,难道连汗都不出一滴?
干燥的春风吹拂了她的头发,说不清那感觉是有点凉还是有点暖,她又抬手摸了摸头发,想起来自己已经将头发梳理过了,此刻披头散发也不会太乱,可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见厉紫廷站在门口不言语,她没话找话的开了口:“我听外面那个小兵说,你是去了军营?”
厉紫廷一点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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