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好苦哇,呸呸呸!”贺炮不由自主舔一下,立刻叫了起来。
钢厂是贺译民原来的单位,他来的时候向来要在保安处问问,看他爹贺晃他们在不在,要在,他就不进去了,得躲着贺晃和书记宋清明那帮人。
前阵子贺译民只是个片儿警的时候到这门口,钢厂的保安还爱理不理的。
现在他鸟枪换炮,当所长了,几个保安远远看见他就迎上来了:“老领导,今天来泡澡啊,澡堂里没您的老熟人,快进去吧。”
就连几个孩子,保安们都夸一声:“这几个孩子可真帅气!”
看贺译民回头笑,还得赶紧敬个礼:“老领导,走慢点!”
到了澡堂门口,大家还没进去呢,又有人从后面问话了:“译民也来泡澡啦?”
贺译民回头一看,是钢厂的厂长胡进步,于是腾出手来跟他握手:“厂长您好,我来泡个澡,您也来泡澡。”
胡进步摸着自己的肚子:“泡个澡就是舒服,就是咱这县城里就这一个澡堂子,人忒多!我已经退休了,你就甭喊我叫厂长啦,喊我老胡就行了。你看看,现在都没人跟我打招呼了,毕竟不在岗了嘛。”
人情冷暖就在于这儿,胡进步是厂长的时候,来泡个澡,围着说话的人当然多,但他现在退休了,因为跟宋系又不是一帮子的人,一下子就成了个落魄的孤老头儿。
一般人除了点个头,也不会跟他多说啥。
这不俩人正说着呢,一人跑过来了,说:“老领导,你爱人又跑出去了,我看她好像往废弃的劳改农场那边去了?”
胡进步的儿子,在大革命的时候因为写了控诉革命的诗,被抓在劳改农场里改造,结果去年生了场病,死那儿了。
所以,他爱人在儿子死了之后,时疯时傻的,总爱往劳改农场那边跑。
这要胡进步还没退的时候,当然有人帮他去找,但他不退了嘛,所以胡进步说让保安们赶紧找的时候,保安就犹豫了:“咱现在值岗的人手不够,要不,老领导您报公安吧,公安也可以帮您找人。”
公安?
贺译民不就在这儿?
“译民,咋办,你去找找你胡婶儿,她最近脑子不正常,老往外跑,唉!”胡进步说着,把自己头上的毛巾也给摘了,得赶紧去找人。
自从76年全国停止革命,劳改农场也被废弃了,而贺译民呢,作为公安,又是对着老领导,人当然非找不可,所以他说:“小帅小斌小炮,你们跟我走,月牙,你先带超生进去泡澡。”
“不要,要跟着爸爸。”超生立刻说。
“丫头,劳改农场那边风大,你个小丫头不能去。”贺译民还以为闺女是想跟自个儿呢。
结果超生却说:“让哥哥们跟我一起泡澡澡我就不去。”
原来是为了不离开哥哥们啊?
“哥哥们可不能跟着你泡澡,因为他们是男孩儿。”贺译民解释说。
“那我就跟哥哥一起走,我也不要泡澡澡,澡堂的水是臭的。”超生开始了无理取闹。
陈月牙把孩子们的衣服丢到女澡堂里,出来说:“行了,咱们全家一起去找吧,胡婶婶人不错,这把忙我们得帮,找个人嘛,多大的事情。”
因为老领导退休了就不帮忙找人,因为贺译民当了所长就点头哈腰,钢厂这帮势利眼,从上到下简直坏透了。
陈月牙觉得,就算钢厂再大,照他们这么搞下去,早晚有垮掉的一天。
要钢厂不垮,让那帮势利眼横行一辈子,那才叫真正的老天无眼。
得,一家六口来泡澡,澡没泡着,又得出去找人了。
劳改农场的风是真大,得亏一人头上包着一块头巾,尤其是超生,绿底红花儿的大棉袄,再包一块红头巾,活脱脱一个转娘家的小媳妇儿。
“进去之后,每一步都要小心,因为这个农场已经有一年半没有进来过人了。”贺译民给几个儿子说。
帅斌炮当然答应的好着呢,超生也要跟着他们跑,陈月牙就有点担心:“还是别让孩子们乱跑吧,让他们在一个地儿呆着,要不然,一年多没进来过人的地儿,我怕不安全。”
“是孩子就总会长大,咱们小时候天天在山里头,啥没经历过,你跟着孩子们,我一个人去找。”贺译民说。
孩子嘛,总得放他们跑,只要盯着就行了,你老圈着,他们怎么长大?
“胡婶婶,你在吗?”进了废弃农场,贺译民招呼着贺炮,就让喊了起来。
贺炮的大嗓门儿,在这个废弃的农场里,一声声喊出去,那都是回音。
“胡婶婶,在就应一声儿。”
“胡婶婶!”
还没落雪,树叶飘的满地都是,几个孩子跑一圈儿都跑累了,得亏陈月牙准备的周全,怕孩子们泡澡的时候饿,背着几个大馒头,这时候一个孩子掰一半儿,他们边走边找人,有馒头啃着,总不会饿。
找了好多地方,看到有间没了窗户的屋子里有个人影子,陈月牙让斌炮和超生站在原地,自己进去看,那是不是胡婶婶去了。
贺斌个飞毛腿,没妈妈盯着,刷刷刷,整个农场都转了好几圈儿了。
超生是一直跟着贺炮的,亦步亦趋,他走哪儿,超生就跟哪儿。
“超生,为啥今天总跟着我呀。”贺炮因为今天超生一直跟着他,觉得自己可美了。她平常最喜欢跟的是贺帅,毕竟贺帅是一直留在城里,而且最聪明的那个嘛。
“因为哥哥干净,哥哥还帅!”超生违心夸赞说,其实这是最脏的一个哥哥。
贺炮没觉得自己干净啊:“我的衣服最脏啦,你看走眼儿啦,最干净最帅的是贺大帅。”
“炮哥哥只要不爬垃圾山,也会变干净哒。”超生嘴巴甜甜的,肯定的说。
“真的嗷?明天起我就不爬垃圾山啦。”贺炮狠咬了一口馒头,嗷的一声说。
妹妹其实想不到那么多,给妹妹夸帅,贺炮的心里可美了。
毕竟向来没人夸过贺炮帅,这会儿就是跑的时候,他都注意了起来,尽量不去踩脏的地儿了。
那不,看到一片看起来干干净净的落叶地对面的屋子里有个人,贺炮觉得那是胡婶婶,就想跑过去,刚一踏步,超生一把把他给拽住了:“哥哥小心呀!”
贺炮带出去的土砸在那片叶子上,叶子簌啦啦的响着,俩人看下面是绿色的,于是捡了块石头扔进去,哗的一声,这么一大片看起来是落叶的地方,居然是一个大水坑,枯了的落叶把整片水坑都给沾的满满的。
贺炮落脚的地方,就是一大片的落叶。
“好险好险,要不是你,哥哥今天就栽这水坑儿里啦。”贺炮都给吓坏了,喘着粗气说。
超生的心一直在扑通扑通的跳,掌心的小须须全在手舞足蹈,舌尖上也一直往外泌着口水。
但凡有什么她喜欢的东西出现的时候,就会这样。
这是她的须须需要的东西,也是她的灵力所在。
她只有七根须须是不够的,要因为什么事情拨掉一根,她是会变成小哑巴的,所以,她必须多储存须须,要储存,就要吃它们喜欢的东西。
而这个池塘里,就有她喜欢吃的东西。
她当然不知道,自己这一把,已经替贺炮躲过了一场长达三个月,下了几次病危通知书,耗掉她一把小须须,并且要花掉父母好几百块钱的呛入性肺炎,依然担心哥哥会有危险,依然紧紧的跟着哥哥。
池塘里又什么好吃的,她不在乎,只要哥哥。
贺炮往池塘里探着脑袋,哪怕手里的馒头还没吃完,超生也特别饿,但她也毫不犹豫的,一把就把馒头丢到了池塘里,两只手紧紧的拽上哥哥的衣摆了,她怕他要不小心掉下去,所以要紧紧拉着他。
其实她往贺炮的衣服上贴一枚须须,也可以帮到贺炮。
但是她怕自己的须须不保险,她得把哥哥抓在手里才安全。
奇迹就是在这一刻出现的,呼啦啦的一声,随着那块馒头入水,就跟蛟龙出海似的,一大群的鱼扑腾了起来,争相抢夺着那块馒头。
贺炮的手里还有一块大馒头,咬了一口,馒头粒子也飘进水里去了。
“好大一个池塘。”贺炮哇的一声,只见一条足有一尺多长的大鲤鱼嗖的一下跳出水面,来抢他手里的馒头了。
贺炮给鱼扑的一个趔趄,伸着手想护妹妹,结果手臂才张开,那条大鱼直接从他手臂下钻过去,跳到了超生的怀里。
鱼,给超生一个满怀的,抱住了。
……
这边,陈月牙进了屋子,就见一个头发花白,穿着件青色上衣,五十出头的老阿姨。
这不正是胡婶婶?
“婶儿,回家吧!”陈月牙说。
胡婶婶伸了三根手指头出来,使劲在空中摇了摇说:“就三个月,三个月呐。”
去年的7月,胡婶婶的儿子胡俊作为一个有思想,热爱祖国,时刻想着进步的好青年,写了一封信给本地的领导,陈述了大革命对于祖国发展的种种不利,要求国家立刻停止这种文化运动。
然后,他就被抓到了劳改农场劳改了。
三个月后,领导人正式宣布文化革命运动结束,但是胡俊没有等到这个好消息,在劳改农场里失踪了,农场报亡,但是,尸体一直没有下落。
不过,在大家的认知里,他肯定早就死了。
“咱走吧,咱不想这些。”陈月牙低声说。
“就三个月呐,他要能熬三个月多好!”胡婶婶揩着自己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满是对命运的不甘,和对儿子的不舍,追忆。
陈月牙苦劝了半天,她才站了起来。
她刚出门,扶着胡婶婶拐了个弯儿。
就见包着红头巾,穿着绿底红花大棉袄的超生,抱着一条不比她短的大肥鲤鱼,一脸凝重,雄赳赳气昂昂的,两只小短腿迈着大步儿的,正在往前走。
鱼挣扎着掉了,她就厥着屁股使劲儿与之斗争,再抱起来继续往前走,一副势要吃到嘴里的雄心壮志。
“妈妈,烧鱼吃啦。”她抬头看到妈妈,大喜过望,把鱼抱来了。
“自己跳出来的嗷!”她又说。
贺炮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形容:“妈妈,好多好多鱼,好肥好肥的鱼。”
第39章39
劳改农场是去年开始撤人的,撤人之后就荒弃了。
“这地儿不可能有鱼,劳改农场原来是养过鱼,但犯人怎么可能留下东西,就有颗虾子儿都给人捞的干干净净的,犯人能留下啥好东西。”胡进步说。
“有有有,恁大的鱼,好多好多,跟人抢吃的。”贺炮抓起超生手里那条肥嫩嫩的大鱼说。
胡进步为什么笃定池塘里没鱼呢,因为他儿子在这儿失踪之后,他带人捞过一次鱼塘,可以说捞的干干净净,就连里面的荷叶莲藕,都一并给斩了。
“那估计是这一年多没人来,去年有没捞光,漏掉的鱼苗子养大了,译民,有条鱼你就捞回家吃去,我给你一张离退休干部的福利团体票,把鱼送回家了再带全家好好儿泡个澡去。”胡进步说着,从兜里掏了一张福利票出来,见贺译民不要,硬往他手里塞:“这票晚上也能泡,你带一家老小晚上去,晚上水干净。”
说着,胡进步扶着胡婶婶,走了。
贺译民走到池塘前,顺手往水里扔了一小丢馒头,又是刷啦啦的,鱼跟雨点子似的往上跳着。
“妈妈,这鱼怎么办,归钢厂吗,要喊钢厂的人来捞吗?”贺帅问。
劳改农场并不属于钢厂,而是属于G委会的,现在G委会撤销了,这农场当然就没主人了。
陈月牙的意思是,有好东西大家一起吃,她把街坊邻居都喊来,大家一起捞鱼吃,毕竟鱼嘛,这东西要出了水肯定难保存,但是,你一次能带走多少?
要叫钢厂的人知道,就凭那帮势利眼的尿性,食堂的人就会把所有的鱼打走,毕竟人家人多势重。
贺译民池塘里丢了颗石子儿,却说:“你们罐头厂那洗桃子的池子还在吧?”
“在啊……你的意思是……”
“把鱼全捞回去,养在池子里,既然街道不给你批钱买果子,咱们先做一批鱼罐头卖!”贺译民说。
“鱼罐头?”超生哇的一声。
要把鱼做成罐头,她岂不是可以天天吃鱼?
北方人本身吃鱼少,大家对肉罐头可能有印象,但了解鱼罐头的人并不多。
“一口能下一碗大白饭呢,鱼罐头那是真好吃。”贺帅回忆着鱼罐头的香味,陷入了对往日生活的怀念中。
“方法差不多,把果子改成烧好的鱼就行了,很简单的,你们要不会,找老炮儿问方法,他在部队上就做过鱼罐头。”贺译民说。
说实话,好几年不吃鱼罐头,贺译民自己都挺想的。
这俩口子一商量,这么多的鱼,他们想带是带不回去的,而且胡进步已经知道了,难保明天一早这事儿不会传到厂里,所以,大家一起回家提桶子来捞鱼?
就跑步方面,贺帅已经放弃跟贺斌比了,那就是个飞毛腿的闷葫芦。
但是,他脑瓜子好使啊,一路走的时候就在问贺译民:“爸爸,咱能一家子把鱼运回去吗?”
他考虑的当然也是贺译民俩口子思虑的:告诉秦三多,就还得说服秦三多,不把鱼交到街道去,单是燕支胡同的邻居自己分。
现在讲究集体主义,要秦三多报到街道,说不定街道办主任徐名到时候再把鱼交到区政府呢,如果是那样,他们家估计就只能拿到一条鱼,顶多再在大会上表扬陈月牙几句。
关键是妈妈的罐头厂想生产鱼罐头,那可就遥遥无期了。
gu903();“你想跟我一起,把鱼给运回去?”贺译民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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