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阳先生年近天命,细长美须,容长脸,瘦削身材,气质清隽冷淡,他的女儿戚华庭就有着一双和他一般灵动的眼,宛若天边星辰,恰似谷中虹桥。面对夫子的一干哭诉,戚阳先生倒不怎么气愤,反而出声安慰蔡夫子,又慢条斯理的煮茶熏香,特特呈给蔡夫子,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看着蔡夫子的情绪被香茶安抚了些许,戚阳先生敛着胡须,垂眸,似在细细思索着什么。蔡夫子觉得也许是在考量周敬这个丞相的权位和周明田所带来的影响两者之间的收支平衡。
半晌,蔡夫子只听得戚阳先生轻声道:“子昂说的有理。这样吧,若是这月周家明田的应试没能合格,只管让他家去是也。”
青山书院每月皆有应试,但不管是明田还是周明田,都没有参加过。大概是因为知道,参加了也是吊车尾的名次,索性不参与考核,只管当是在青山书院这里挂个名号就能假装自己还在求学顺便出外游乐。
但是如今,戚阳先生和蔡夫子是打算连这个挂名号的机会也不给明田了。
戚阳先生何许人也,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在青山书院的话怕是比惠帝的金口玉言还要让人信服的。
蔡夫子当即觉得心念通达,浑身舒畅,整个人好似吃了返老还童药一般,年轻了二十来岁了。起身离开时,他竟觉得两腿轻飘飘的,整个人如坠云端了。蔡夫子觉得,应该把这个算得上普天同庆的消息传给整个书院,让所有的夫子学子们都知晓他们书院的大毒瘤周明田要滚蛋了。
青山书院景色优美,亭台楼阁,奇花异草不缺,他沿着抄手走廊向南而行,一路走来,心情爽快,连带着看秋日落叶百花凋零也有几分诗情画意了,等出了云海斋,就到了外院。正这时,蔡夫子突然看见前头庭院里几个眼熟的小姑娘在低声说话,他眼神好,一眼认出当中那个身段窈窕、气质不凡,不过十六七岁的一个少女,正是戚阳先生的爱女戚华庭是也。
戚阳先生虽书读的多,却不是个迂腐之人,女儿也当做学子养,虽然没到让戚华庭和外头一干学子们同室读书的地步,但也是亲自教导,等闲时的诗会辩赛,也让女儿旁听,可堪称是一个颇为开放的封建大家长了。再加上戚华庭自幼聪颖伶俐,有几分戚阳先生的真传,书院的夫子们就没有不喜欢这个小辈的,连带着戚华庭的才名美誉传遍书院,有不少学子倾慕她。
见了前头的是戚华庭,本来心下就爽歪歪的蔡夫子,更觉今日出门办事是看了黄历,事事顺心了。他向前走,与戚华庭一干人等打招呼,几个小姑娘都笑着向他行礼,一问,才知晓她们本来是在这边放纸鸢的,可无赖风大,线断了,纸鸢被挂在了云海斋外的一棵参天银杏树上了。
蔡夫子闻言仰头,果真看见庭院外一参天银杏树上,蔚蓝的天,金黄的叶,十分的光彩动人,就连树上挂着的五彩鸾凤纸鸢也栩栩如生,似要活过来了一般。
蔡夫子当即道:“这有何事?华庭你且叫院内下人用竹竿打下来便是。”他刚说了这一句,眼角斜光突然看见几片灰青色,一扭头,果真看见一墙之隔的云海斋外,仅隔着一方木门的外头,站着五六个青袍的学子,正悄悄地偷看着。
这些年轻的学子,偷偷跑过来是看谁的,蔡夫子看了一眼眼前神情淡定、丝毫不显羞怯之意,反而落落大方的戚华庭,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嘴角露出一抹笑意来。他与戚阳先生交好,也视戚华庭为己女,戚华庭优秀惹得诸多学子倾慕,他心下也是自傲的很,但他到底比戚阳先生迂腐些,还要讲究什么男女大防,尤是不喜学子们有事无事的就来云海斋找各种借口和戚华庭偶遇。
今天这场戏码,他往日里见的多了,只往日里碰到,他多半要快步走出去,疾言训斥几番,然后小惩大诫一番,让这些犯了相思病的学子们回去好好地头悬念的念书,但今日,一想到周明田这月就要被赶出青山书院了,他心情大好,也不和这些学子计较。
蔡夫子索性招手,跨上台阶,在门旁看外头因他而来一哄而散的诸多学子,忙叫住了这几人,只他们年轻,腿脚利索跑的更快,蔡夫子一露面,就只看见抱着一摞书从长廊外走来的许穆青。
见识许穆青,蔡夫子一乐,忙唤他前来,道:“穆青,你来的正好。华庭她们的纸鸢落在树上了,你想个法子弄下来交还她。”
没错,蔡夫子就是这么双标。是别的学子,他要教训几句,是许穆青,他知晓戚阳先生的心意,自己也觉得这孩子才貌双全,配的上他当女儿看的戚华庭,使唤起他给两人创造空间那是一点都不觉得有悖礼数的。要是换了明田……只怕不用等什么考试,当即就要被五花大绑赶出青山书院了。
第三十二章二少爷我其实超正经der
蔡夫子自认给佳偶良缘创造了机遇,把一切事宜交给两个晚辈自行处理,愈发觉得心情畅快,情不自禁的哼唱起玲珑姑娘的代表作来,刚哼唱了几句,脸色一变,想起坊间流传的周明田和玲珑姑娘的甚么闲闻轶事,终于还是长叹了一口气。
蔡夫子的这口气还没吐出来,就听身侧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哟,这不是蔡夫子嘛?好端端的,叹气作甚?”
蔡夫子这口气没吐出来,哽在胸腔间,有些刺痛不说,竟是让他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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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田有些莫名其妙的锤击着眼前这矮个圆滚老头的背,好让他喘匀了这一口气。当然,为了好好“帮助”蔡夫子喘匀气,明田这般“粗鄙”的人物,下手就有些没轻没重了,锤的走廊上都能听到一阵阵轻嘭。
明田一边锤,一边笑呵呵的问:“呀,真是想不到,学生不过是五六日没来书院罢了,蔡夫子竟是思念学生至此,甫一见面就激动的涕泪横流了?”
什么激动的涕泪横流,分明是被一口气呛着了又被你锤成这样的!蔡夫子心下对明田诸多非议,面上却没有说出来,反而待自己舒坦下来,毫不留情的甩开明田的手,自己向后退了三两步。他看着明田,胖脸上显出几分得意之色来:“周家明田,老夫已经和山长商议过你的去留,你还是回去收拾收拾包裹,然后立马离开书院吧!”
明田闻言,将左手拿着的书换到右手,眨了眨眼,看蔡夫子的神情有些无辜,显出几分不明所以来:“山长和夫子这是,要把学生今日就赶出书院?不知学生犯了什么错?”
“你犯了什么错?你犯的错可是太多了!不敬师长,不参与应试,欺男霸女,行为乖张性孤僻,老夫还听说你与红楼倚翠的几名女子——”
“敢问夫子,学生有哪一项是犯了书院的戒律的?”明田抿唇笑问,“既是前尘往事,那些甚么欺男霸女逞凶行恶之事,学生可有在进入青山书院之后再犯?既是佛陀有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说,也有俗语回头是岸、浪子回头金不换一说,难不成学生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么?”
蔡夫子一愣,随即沉思起来,半晌哑声道:“这几日*你肆意外出,无故旷课,又作何解?”
明田笑着举了举手中的书,正是一本《易经睢阳集注》和一本《麟经睢阳集注》,他道:“夫子说笑了,学生前几日外出狩猎,可是告知了山长的,所以算不得什么无故旷课,现在回来还书,正要销假请罪一说。”
蔡夫子直愣愣地站了半晌,等反应过来自己又被明田给涮了时,眼前已经没有了他的身影。蔡夫子心下生气,随即面上却露出一抹笑意来:“哼,周明田,任你谎话连天,肚内草莽,合该被书院扫地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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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田顺着游廊而走,一路摘花飞叶,告别蔡夫子,未走几步,就听得前头有人交谈之声,略一转弯,就看见前头一棵参天银杏树下,正聚集了一群人,有男有女,有着青袍的学子,有着缁衣的书院侍者,也有红裳蓝裙的女子,正是许穆青和戚华庭一行人。
许穆青正拿着一杆粗长的竹竿,对着银杏树上的纸鸢顶来顶去,只是秋风乍起,引得纸鸢腾飞,加之竹竿长度不够,怎么也够不到纸鸢。情急之下,许穆青撩起衣摆,两手两脚攀住了粗大的银杏树,一跳而上,攀上蒙络摇缀、参差披拂的银杏树干,拂开一枝枝缀满金黄色彩的树丫,在银杏树上战战兢兢的向上攀爬。
古时读书人,初时习六艺,能青梅煮酒读书晓义,亦能上马提刀征战沙场,但千年后,至如今,读书习武总是要分开来计较,而且重文轻武,所以就有了文弱书生和武夫这些词。连带着此方世界男主许穆青,也不是一个擅武之辈,所以明田看他爬树捞纸鸢,多半要栽。
不过好歹也算是碰到了男女主角会面情浓的一幕,明田这个超级大反派又怎么能错过,干脆撩了衣摆斜靠在长廊栏杆处,看数步之外的几人如何应对。
秋风起,枯叶落,不过须臾,许穆青已是爬到了两层楼的高度,树下诸人看他这般,心下欢喜之余,更添几分胆战心惊,这其中又以戚华庭为重。
戚华庭心下担忧,忍不住高声劝:“许兄,不过一纸鸢罢了,不必以身涉险,若是你为了小妹的玩物而跌下来,小妹怕是、怕是……爹会怪罪于我。”说到后面几个字,已是声音小了些,又兼之女儿心事难以开口,换了说辞。
许穆青是何等人,才名伶俐便是在青山书院也是有名气的,戚华庭的未尽之语,他听得清清楚楚,心下也是明明白白的,此番乍闻佳人有意,不再是往日里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心下微动,却是险些缓不过神来,刚要伸手去捞,脚下一踩空,整个人已是滚落在地了。
惊呼声四起,书院学子受伤,还是颇受山长夫子们看中的许穆青受伤,一行人担忧不已,尤以戚华庭为重,忙叠声叫人去请大夫。再看许穆青,匍匐在地动弹不得,衣袍沾了些灰尘泥土,整个人灰头土脸的,脸色煞白,双唇微颤,眉眼紧蹙,右腿和左臂都呈现出不正常的扭曲来。
“莫、莫担心,不过是些小伤罢了。”此时此刻,许穆青还能分出精神来安慰戚华庭,当真是叫明田看的牙酸。
戚华庭微沉了脸,眉眼显出几分担忧之色来,想伸手拿帕子去擦拭他的脸颊,却碍于众人在场,终不得。
明田拿着两本书靠近众人,他的名声还是挺大的,一照面,几人就将他认了出来,尤以戚华庭身边的两个侍女为重,瑟瑟发抖,脸色惨白,许是往日就糟了周明田的“甜言蜜语”的当了。
“哟,这不是许家穆青么?我方才看你从树上跌落下来,怎的,这是想学英雄救美?可惜啊,学艺不精,只通文墨不通武艺,又生的文弱,就只能救美出头不成,反倒连累自己了,哈哈!这人呐,就该认清自己的能力,莫要好高骛远,强求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明田一本正经道,很有几分原身周明田仗势欺人冷嘲热讽的味道,末了从腰间拿出一把扇子来扇了两下。
秋风转凉,冷扇微拂,真是让人迎面一凉,明田似乎隐隐约约知道为什么以往那些纨绔子弟反派们都喜欢一年四季拿着把扇子扇来扇去了,不说这迎面的冷风,就是手里拿着东西,都感觉自己有后台,有背景。
总而言之一句话,感觉自己有后台,更能装bility了。
“周兄,何谓强人所难,强求自己得不到的东西?须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周兄方才所言,未免也太……”许穆青没有反驳,只是强忍着痛意,冷冷地说了一句未尽之语。
戚华庭忍不住道:“周少爷说这话未免也太放肆了,这里终归是青山书院。”
“啧啧,看看你们的反应,有必要这样吗?”明田又是一阵摇头,神情仿佛有些恨铁不成钢,“我就是不爱与你们这些书读多了脑子揖着的人说话,随口一句话,都要被你们听成九曲十八弯,在肚里头绕了四肢百骸出来,谁特么知道你们原本想说什么来着了?”
明田毫不客气的一通暗骂,让许穆青和戚华庭两人都不免神色惴惴,他又道:“我不过是以事论事,说你许穆青要是不会爬树就不要硬着头皮上,以致于自己受伤,怎的,到了你们耳朵里,难不成这样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就成了少爷我仗势欺人欺男霸女的铁证了?”
明田又是一阵轻笑,随即欺身上前,一把推开挤在许穆青身旁的两个侍女,一手捏住了他的胳膊,引得对面戚华庭轻呼一声,看他的神情略显戒备。许穆青也是一惊,忙问:“周兄,你这是——啊!”
一声痛呼,众人只听得一阵“咔塔”声响,再看过去,明田已是起身了,而许穆青却是神情恹恹,脸上有薄汗。明田淡淡道:“你的命也是大,这么高摔下来都只是错位。”说完,右脚一抬,踩在了许穆青腿上,末了还重重摁了两下,这次许穆青有了预料,没有发出杀猪般的惨叫,但也是脸色煞白,冷汗淋漓。
明田漠然松开腿脚,走到一旁放下手中的两本书,径自地抱起一旁许穆青方才放下的一摞书。这些书他还没看,正好拿来翻翻再说。
“你没事吧?”戚华庭反应过来,叫一旁的小厮们把许穆青扶起来。
许穆青惨白着脸对她笑笑,以示安慰,随后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对明田拱手客气道:“多谢周兄。”他心里还是很诧异的,一为周明田莫名其妙就有了这种本事,二为明田不知何故又要帮助他。
明田只是道:“我经由你的手拿到了山长的手札书稿,这便算是谢礼了。”说完,明田抬头看了看银杏树上的纸鸢,随手从树上捡了一块土块,扬了扬胳膊,猛然向上扔去。
哗啦声响,穿林过叶之声不停,如风穿林梢,众人眼睁睁地看着那块拳头大小的土块正正砸在纸鸢上,纸鸢一晃,晃晃悠悠的随着风落下。
许穆青和戚华庭,还有一干人等都目瞪口呆的看着明田。实在是周明田文武不就花天酒地的名声太过响亮,两人见惯了周明田的各种骚操作,甚至前段时间还要烦恼怎么躲着这位,今日一见,明田的桩桩表现却是叫人惊愕不已。
一石激起千层浪,许穆青和戚华庭心中闪过万般念头。
明田仿若不知,怀了那一摞书,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正大光明的从两人身前走过,路过戚华庭时,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颇有些吊儿郎当的模样,神情轻浮油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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