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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盛瑛又是个受人爱戴的仁商,做过许多好事,譬如出十万两银子助地方官府剿匪,又替朝廷安置流民,设了专门救济孤儿穷人的济慈庵,还与地方达官贵人撘上关系,办了平民学府。

他年纪轻轻就腰缠万贯富甲一方,还被那些地方官奉为上宾对待,在如今这个世道也算个人人谈论起的风云人物。

阮呦早听说青州的人员在新朝建立后几乎大换血,之前住在这一处的人,不是因为战乱死了,就是逃走了。

青州土地贫瘠,山头多平地少,又不临水,在前朝就算得上是个穷乡僻壤,等到战乱安定下来,那些原本还幸存的居民却不愿意回来了。

因此现在青州所住的,都是逃往燕京却被拦在城门外的难民,大多来自不同地方的,这里以凶悍出名,每日争抢打斗几乎不停,百姓每日闹事,不好管教,倒逼走了好几任地方官。

还是在第五任官员换下来的时候,有着盛瑛帮忙说项,在两方间做和事佬,这里的百姓才算安稳下来。

自此相安无事。

阮呦一家人住在青州桐雅县的一家小客栈里,才刚踏进这个县城的时候,阮呦就觉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和不适。

县城算不得小,但人很少,比起凤阳村所在的上水县还要少,街道虽然有店铺开着,来来往往有客人也交易,但却很少有人攀谈着什么。李氏在汴城出去采买食材时,遇上爱唠嗑的店家会闲谈许久,到这来了却是不怎么聊得动。

这里的人未免太孤僻了些。

就算当初都是从不同地方来的,有了三年的磨合也该多多少少该缓和些罢。

外面天气寒得很,也没什么好逛的,阮家便在小客栈里老老实实窝了十来天,没怎么出去乱跑。客栈墙垣内的种了一排梅树,那红梅开得很艳,枝头长得又长又乱,从墙垣延伸出来,将客房的窗户捅破了一个小洞,半夜里会冒寒风出来。

还是夜里阮呦去寻了店家,要了些浆糊补上才能睡熟。

翌日清晨。

阮呦从床上醒过来,盯着房梁上的几根木头微微发怔,一时还有些没能反应过来。

她还是不习惯。

总觉得太安静了。

“呦呦。”门外响起温润的男声,是阮雲来了,他敲了敲门,声音放得很轻,“醒了没?今日要出发了,快下来吃早饭了。”

“欸,我这就来。”阮呦应了声,将脑海里的怪异不适都放下,很麻利地穿戴好衣裳,收拾好包袱行头出去。

她扶着栏杆下来的时候,李氏他们已经围着大堂的大圆桌子坐下来了,桌子上摆着一篓馒头,三道清炒的素菜和一碟腌菜,一大盅白粥。

大堂人少,有许多空的座位。阮呦下了楼梯,眼神控制不住地瞥向最左边的角落,瞥见那一角果然有人的时候心下落了一拍。

那个位置始终有人,那也不算个什么好位置。

这十来天都有人,人不一样,桌子上摆放的菜式确是一样的。

日复一日,重复着。

阮呦抿着唇,挪开视线。

这地方怪怪的,但她又说不出来缘由,好在今日就要离开这儿了。

闫玺三年,霜降时节。

北地气温骤降,乌云诡秘,黑幕笼罩着燕京,白昼恍然如黑夜,京中黑压压了好几日,下了一场大雪。

燕京城内瓦鳞次栉比的住宅屋檐上扑了一层厚厚的积雪,鹅毛般密集的雪花落在人身上,顷刻便湿了衣裳。

寒风呼啸而过,浸透衣裳带来彻骨的寒意,风拍打着街道上紧紧关闭着的桃心木门,一次比一次急促,声响拨弄着行人紧绷着的心弦。

城门处传来“哒哒哒...哒哒哒”的马蹄声。

马蹄裹了蹄铁,踩在白茫茫的街道上发出敦厚而圆润的声响,伴随着人群的哀嚎呜咽之声缓缓掠过,闹得人心惶惶。

举着油纸伞的行人惊魂不定,纷纷绕行,深恐冲撞了贵人。

看这阵势,又出事了。

燕京城内直达皇宫的华云街禁止纵马,凡入者,无论皇族亲贵还是高官大臣,皆下马徒步徙之。

唯有一人由得陛下亲自允许可纵马入宫门。

那人便是统辖仪鸾司,领十七所和南北镇抚司的锦衣卫都指挥使,人称活阎王的陆长寅。

有不少好奇的百姓轻悄悄地打开木门,屏住呼吸从缝隙里探出半个脑袋,想瞧瞧这街道上又闹出了什么大事。

百来十人身着华丽的飞鱼服,披着锁子软甲,腰间佩戴着绣春刀,正押送着一批戴着枷锁的犯人。

男女老少皆有,穿着单薄的囚服缩在一团,在冰天雪地里瑟瑟发抖,脚踝上了镣铐,铁链摩擦碰撞,走路时乒呤嘭咙作响。

这是第几批了?

躲在棕黑色桃心木门后的百姓掰着手指数了数。

从平反王党谋逆后,捉拿王党余孽归案已经是第五批了,每一批都得死成百上千的人,斩首的东市口已经被鲜血染红了半边天。

阮呦怎么也没有想到,进京的第一天她就遇上了那个人人畏惧的活阎王。

她攥紧手心,指尖被捏得泛白,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方。

为首之人慵懒地坐在棕红色马,雪白的天地间,他身着朱红色麒麟袍,腰间系着金色鸾带,披着厚重的毛氅,镶边的狐狸毛称得他唇红齿白,露出来的眉眼细长。

眉间夹着一抹清贵,黝黑的眼眸带着冷意。

不少女子看清了他的容貌,脸上浮起红晕来。

“陆长寅,你这谄媚君主的狗贼,诬陷忠良,滥用私权,不得好死!”吴守义受了几记鞭打,浑身是伤,想他堂堂正三品詹士竟然有一日受这低贱之人如此对待,不由得怒火从心,张口唾骂。

“你这奸啬小人,与东厂封昀狼狈为奸,依势作宠,不知道残害了多少忠臣,大明迟早……”

那人单手擒住缰绳,嘴角掀起一抹冷笑。

霎那间,寒光乍现,直逼吴守义喉咙。

“噗呲”一声,鲜血飞溅。

离得近的锦衣卫只微微蹙眉,若无其事地抹掉脸上的血迹。

“啊!”

“老爷……老爷……”

押运的囚犯中迸出尖叫声,吴守义的头颅随着绣春刀一同坠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在地上咕噜滚动了一些距离,溅出的血迹染红了地上的积雪。

“……”那头颅在地上张大了嘴巴,艰难地动了动嘴皮,才彻底没了动静。

双目瞪大,死不瞑目。

行人们亦尖叫出声,又捂住嘴巴,锦衣卫办案一向血腥,手段残暴,严酷无情。

生出了春思的女子们蓦得脸色煞白,扶着门框作呕。

“呦呦,他不是阿奴。”阮雲牵着她冰凉僵硬的手指,见她面色惨白,一张小脸失魂落魄,心中刺痛。

阮呦看着那个杀人不眨眼的人,他慵懒地坐在高头大马上,黝黑的长眸全然漠视冰凉,手微微颤着,喃喃道,“对,他不是阿奴哥哥。”

可他和阿奴哥哥长得很像。

“啧啧啧,本座原想让你晚点死的。”陆长寅舌尖顶了顶上颚,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地上的头颅,眉眼倨傲。

他压低了嗓音,清冽中带着磁性,牵扯着人的耳膜,意外好听。

阮呦掐着手心,连声音也像。

“大人……”叶蔚一拱手,面上带了犹豫,才将人押送入京,不等斩首就私自处决未免有些出格...

“王党余孽死不足惜。”陆长寅一抬手,打消了叶蔚的顾虑,“证据已经在手,人不过是早死晚死的事。”

他有先斩后奏,自行处决的权力。

“其余人速速押送东市,午后斩首。”陆长寅偏过头吩咐,微弱的薄光照在他的侧颜,薄唇透着寡淡薄情。

“是,大人。”叶蔚领命,弯腰将头颅拎了起来交给身后的人,沾染的血很快结成冰。

“本座先去复命,余下的事都交给你们,别出了什么篓子,否则本座亲自料理无用之人。”陆长寅冷飕飕地瞥了叶蔚一眼,一甩马鞭,“提头来见。”

“大人放心,恭送大人。”叶千户领着百来十锦衣卫齐齐单膝跪地,甲胄因动作哗哗作响。

百姓透过门缝看着这一幕,心底惊呼,那可是杀人如麻、飞扬跋扈的锦衣卫,竟然在活阎王面前乖得像小绵羊一般。

惊呼还未过,就忽然听见一声声嘶力竭地喊声,很快,一抹娇小的红色身影跑了过去。

“呦呦!”阮雲红着眼眶看着阮呦跑出去的身影。

那方向是活阎王面前。

不要命了!

陆长寅听见声音,身形微顿,晃眼间,一抹倩影出现在眼前,她紧紧地拽着拳头,仰着头看他,因为跑得急,雪白的肌肤上染上酡红,粉扑扑的,如同施了胭脂一般,乌黑的青丝有些凌乱,沾着雪花。

她眼睛沾泪,带着哭音喊他,“阿奴哥哥。”

那声音酥进人的骨子里。

思绪恍惚一瞬,陆长寅盯着她,淡抿着唇。

她长大了,眉眼张开了。

酥胸细腰,褪去青涩后,多了妩媚。

身后的锦衣卫都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陆长寅握着缰绳地手指紧了紧,他敛着眸中的暗色,俯下身,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轻佻道,“你叫本座什么?”

“阿奴哥哥。”阮呦执拗地看着他,盯着他熟悉的眉眼,从当年的稚嫩已然成熟,他的五官线条变得更加凌厉,如同刀割一般,有着高居上位的气魄,却比从前还要好看。

眼前的人杏眸中带着水光,似下一刻就要哭出声。

陆长寅伸出手捏住她的下巴,稍稍用力,便印出红印,他眉眼中带着散漫,有些痞气调笑道,“你认错人了。”

“不过本座不建议认你做妹妹。”说罢,他停到阮呦耳边,“情妹妹。”

那声音不大不小,离他近的人都依稀能听见。

身后的锦衣卫都起哄笑起来,看着阮呦的眼神里带着可惜,可惜这样一个大美人了,任谁见了都想怜惜一番。

可惜她看上大人了。

又是一个被大人皮囊迷惑的女子。

看着眼前全然陌生的男人,阮呦面色倏地一下苍白,她啪地一声打落他的手,落荒而逃。

身后的锦衣卫还在笑。

阮呦憋着泪,那不是阿奴哥哥。

阿奴哥哥不会那样轻佻地对她。

“呦呦。”阮雲连忙过去,将她护在怀里安慰,心中一阵后怕。

“哥哥我们走吧,他不是阿奴哥哥。”阮呦垂着头。

“好,好,我们走。”阮雲牵着她的手,轻轻搓着冰凉的手,想让她暖和些。

陆长寅看着相拥离开的两人,觑了觑狭长的眼睛,眉心闪过不愉。

阮呦已经十六。

即便是兄妹,也过于亲密了。

“笑够了?”他的嗓音磁沉带着清冷,声音不大不小,却让身后的人心神一凛。

身后的气氛皆是一静。

陆长寅垂眸看着泛红的手背,又想起那双带泪的杏眸来,阖了阖眼,他活该。

他更希望阮呦拿刀刺他,刺死了他,才能绝了他一见她就疯狂想将她锁在身边的心思。

那样肮脏的心思。

天越发的凉,叶千户领着锦衣卫们站得笔直,垂下头皆闭着嘴,不敢斜视,生怕惹恼他。

“速去办事。”陆长寅狭长的黑眸看不透情绪,淡淡地瞥他们一眼,薄唇轻启吐出四个字。一挥马鞭,宝马嘶鸣一声,腾空而起,朝着皇宫驰骋而去。

“属下恭送大人!”等到马蹄声渐渐消失不见,锦衣卫们才敢抬起头来。

“快点押送东市,别辜负了大人的期望,此事决不能出差错!”叶千户面容带了一抹凝重,他弯腰捡起陆长寅的绣春刀,擦干了血迹收好,朝着身后的人吩咐道。

阮呦扶着门槛干呕着,呕了好久,白莹莹的小脸由白转青色,呕得直掉眼泪。

阮雲知道她这是被吓坏了,上一回在汴城,偶然撞见锦衣卫办案,看着张老太爷人头落地,呦呦也是这样的。

又是干呕,又是哭,夜里梦魇,生生吓病了一场。

她本就是娇养大的,连看杀鸡都怕,哪里受得住这样血腥残暴的画面。

阮雲心疼,紧紧捏住拳头,心里更恨了锦衣卫几分,尤其是陆长寅的那张脸。

已经过去三年,脑海中的已经有些模糊,但那人确实与阿奴有七分相像。

“哥哥,没事的——我缓缓就好了。”阮呦下巴挂着泪珠,看起来可怜,“哥哥别告诉娘她们,不然会惹得娘担心。”

阮呦擦干眼泪,菱唇泛白,还轻轻颤着。

“好,哥哥不说。”阮雲见她似乎缓了过来,才松一口气,扶着她回阮家。

阮呦这会儿腿软,整个人都是靠在阮雲身上的,但她瘦,没什么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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