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吓了一场大雪,铺在地面厚厚的一层,布靴踩在雪地咯吱咯吱作响,寒风吹过,凉飕飕的冷意透过布料让朱宇情不自禁哆嗦一下,冷气从鼻息进入肺里,连着心也冷的发颤。
大半夜的那些人为何忽然来寻他?
通常被锦衣卫盯上就没什么好事。
朱宇在脑袋里快速转了一圈,想着自己犯过什么事,有什么把柄在外面,不想还好,这一想,心跳得更快,甚至不想去前院的屋子。
前院接客的堂屋亮着烛火,因为特意支开了下人,门口只留着两个亲近的小厮守着,纸窗上映出几道人影,依稀能辨认着那长形的影子是刀。
屋里静谧,没有人说话,只有茶杯盖子碰撞发出的清脆声,显得格外的响。
那声音落在赵宇文心里,如同重鼓捶着心上,隐隐生出不安的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推开木门进去,首座上的人穿着白色波纹孔雀纹锦裰衣,披着暗绿斑布鹤氅,正慢条斯理地低着眉眼吹着茶水,身旁站着三个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心底吸了口气。
朱宇不敢怠慢,恭敬地抬手,“图大人。”
图宴放下茶中,狐狸眼噙了丝笑意,客客气气道,“朱大人别站着,图某今日拜访朱大人不过是路过,想来多日没见陆大人了,来找知心朋友说说话而已,朱大人不必如此局促。”
朱宇心底诽谤,面色却不显,也笑呵呵地朝着他拱拱手顺势坐下。
心底暗呸。
什么路过,什么多日没见,又什么知心朋友。
有大晚上路过人家府邸把人从床上拉起来唠嗑的?明明昨日朝堂上才见了面,还多日未见,呸!
但朱宇还真不敢把心理的想法表露出来,这个图宴是锦衣卫的第二把手,看起来随时笑眯眯的,为人亲和有礼,太亲和了,连杀人的时候也是笑眯眯的,前一秒还笑着和你称兄道弟,后一秒人头可能就落地了。
此人心狠手辣不输陆长寅,杀气人来,手起刀落,绝不眨眼。
朱宇惴惴不安地坐下,问道,“图大人,您别跟在下开玩笑了,今日到底是吹的什么风?能将您给吹到寒舍来?”
图宴笑了笑,见他说话说得直白,也不打算再跟他绕弯子,他把玩着玉佩开门见山道,“图某听说朱大人白日抓了几个人,不知道有没有这回事儿?”
朱宇心中隐隐有些明白,面上却装糊涂,“顺天府每天都在抓人,白日的确抓了些人,但不知道图大人说的是哪家?又跟那家有什么关系?”
图宴放下杯子瞥了他一眼,嘴角弯出弧度,轻笑道,“实话不相满,白日朱大人抓的阮家人跟图某有些交情。”
朱宇心中有了明数,有些为难,若是寻常的人,他自然会愿意卖锦衣卫一个好处,只是这事儿跟三皇子那方有关系,他夹在中间,实在难做。
他只好小心翼翼地道,“图大人,您也知道这事儿是命案,倘若没有摊上人命,别的都好说,但这中间有人死了,那就不是那么好放人——”
他话还未说完,就停在嘴边,因为眼睛瞥见赵乾从怀中掏出的一个账簿,心里就慌了神,为难地赔着笑,“图大人,这是何意?”
图宴看着他,只弯着唇笑并不说话。
赵乾上前一步开口,他咧开嘴翻开那账簿,“半年前户部尚书刘大人的嫡次子在东郊抢强抢民女杀了人,本该是人命官司,然后刘大人挪用户部的银子给朱大人送了两万两银子,这桩命案就不了了之了。”
“那两万两银子现在还在朱大人的私库里,需要在下给朱大人翻出来吗?”
图宴啧了一声,不紧不慢地搭腔,“两万两啊,还是官银,朱大人徇私舞弊贪污受贿,早该在半年前就被在下抄了家,朱大人要不再考虑考虑?”
朱宇的脸色一瞬变得煞白,“图大人。”
他声音微颤,身形有些挫败地矮了一截,颇为无奈地苦着脸道,“还请图大人放过在下一马,今后但凡有什么事儿要在下去做在下绝对义不容辞,只是阮家这事儿实在是太为难了——”
“下官若是就这样放了阮家,那是三皇子,实在不好交代——”
他长叹一口气,面色悲戚,似想激起图宴的恻隐之心。
图宴似感同身受地点点头,“好,那图某不为难朱大人。”
“人不用放,但必须保证阮家被关押的这段时间不能有任何人对阮家用刑逼供,阮家的人要是少了一根毫毛,第二日,这账簿连同朱大人库房里的银两都会出现在皇上的龙案上。”
“图某与朱大人交好,可不想领着锦衣卫来抄大人的府邸。”
朱宇打了一个寒颤,忙答应,“在下明白,请图大人放心。”
“朱大人明白就好,图某手中还有事就先行离开,朱大人不用送了。”他起身,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含笑离开。
只是在要关门的时候,他忽然转身提醒,“今日之事,图某不想从其他的地方听见。”
“下官明白”,朱宇连忙应声。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程狗被放出来了,但是我们有一大堆的锦衣卫小哥哥帮着打狗,不怕不怕~
第36章
暮色由浓稠的漆黑成了麻灰,最远处的天际隐隐约约出现一条白线,黑夜快要过去了,街道上一片空寂,马蹄踩在地上发出的声音格外响。
图宴从马背翻身下来,碰上迎面而来的叶蔚。
“图大人。”他躬身朝着图宴行礼。
图宴嘴角带笑,微微仰起的下巴轻轻一点,理了理大氅踏进府里。
赵乾几个笑嘻嘻地朝着他打了个招呼,“叶千户。”
然后跟着图宴一道大步离开。
叶蔚站在原地,低垂的目光随着几人的离开渐渐抬起来,他回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几人离开的背影,眉头不易察觉地轻蹙一下。
这么晚的天,他们这是去了何处?
陆大人离开燕京后一切事务由图宴负责,此刻他应该在书房处理要务才是,况且还有赵乾几个一路跟着。
图宴一打开门,鼻尖动了动,嘴角的笑意渐渐淡下来,他停在一间漆黑的屋子面前,回头道,“守好这里,不许任何人靠近。”
“属下遵命!”
赵乾三人收起吊儿郎当的神色,纵身一跃,隐匿暗中。
图宴推开木门,踏了进去,案几上燃着的浓郁的苏合香,然而他还是很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的一丝丝血腥味,他顺手阖上木门,并未急着掌灯。
他微微仰头,看向漆黑一片的房梁,轻声开口,“受伤了。”
他不是在问,而是肯定。
房梁上传出一声磁沉的“嗯”,是从胸口震出来的,浓浓地慵懒倦怠。下一瞬,衣裳与空气摩擦,哗的一声,人已经着陆。
陆长寅挪步到案几前,习惯性靠坐在椅子上,背后穿来尖锐的刺痛,那双长眉轻轻蹙了一下又舒展开来。
图宴点燃烛火,屋子里的黑暗瞬间被驱散,明黄色的光照出陆长寅的脸,高挺的鼻梁透过光,阴影印在脸上,半暗半明,下颚线阴影划过,流利而深刻,
他淡抿唇,面颊有着不正常的红,唇色微白。
“大人的伤是谁弄的?”图宴觑了觑眼睛,察觉出他伤势不轻,眸中渗透杀意。受了这么重的伤,又是偷偷地回的府邸,显然情况很严峻。
“无事。”陆长寅咬住舌尖忍着身上的剧痛,唇角微讽,“我不过是点受皮肉伤,伤了本座的人却要断手断脚。”
很划算。
图宴皱起眉头,在如此浓郁的苏合香下尚且有这般重的血锈味,蛮不赞成地摇头。
这不可能是什么皮肉伤。
“我的行踪被人暴露了,有人走漏消息,到邺城的时候被人埋伏暗算,之后一路被追杀——”陆长寅狭长的眸子眯了眯,说话的神色淡淡的,丝毫没有被人背叛的怒意。
本来这次出行就是为了引蛇出洞,受伤也是意料之中,他不受伤那些龟缩在暗处的人又怎么敢下手。
“是叶蔚,”图宴抿唇,这个没什么好说的,“大人,咱们什么时候除了他?”
一直将这么个毒瘤留在身边总归不是个事,未免束手束脚。
图宴动了杀意。
“不急。”陆长宴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黝黑狭长的眸子映着跳动的烛火,他伸出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一片薄纸递给图宴。
“他是皇上放过来的暗线,留着他更能让皇帝放心——”他将纸条递给图宴,轻挑长眉,“但他又是封昀的走狗,本座有的是办法治他。”
图宴打开纸片,是前些日子锦衣卫收集的讯息:
“东厂杨千户府上养了个十三岁的女子,似与王党有关。”
忽然明白过了什么,他浑身的煞气收了起来,狐狸眼上挑,又带了笑意。
“大人什么时候动手?”
“等本座养好伤势。”陆长寅微仰削瘦的下巴,他朝着图宴勾了勾手指头,图宴附耳过去,听他低语,神色凝重。
半晌,他离开陆长宴,微微咋舌,“三皇子外家在洪州豢养私兵?大人,他们——”
“是纯心作死?”
图宴掩饰住惊讶,忍不住笑起来。
这可是当真蠢过头了。
节度使制早已被废,郑家虽说封了公侯爵位,却也不许再留私兵,早之前手下的兵权都上交了。
却没想到郑国公胆子够大,不但昧下一部分名册,留了一部分兵权在手里,这两年还大肆招募。
“郑家还在前朝的时候野心就不小,本来也不是没机会争一争那个位置,只不过被柴家抢了先机而已,以前两家交好将女儿嫁过去,但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当初若是郑枭先带兵入燕京,现在做上那个位置的就是他,他自然不会甘心。”陆长寅微皱着眉,身后的伤口好像又裂开了。
他直觉身上发烫,有些畏寒。
图宴看出他不舒服,有些担心,“眼下大人还不能在燕京出现,大人这回手上握了他们这么大的把柄,那些人只怕会疯狂反扑。”
这回陆长宴亲自出京办案,目的却并非是因为陛下的秘诏,要捉拿汝阳王归案,实际上是声东击西,故意让内部人透露出要假借查汝南王为幌子的事,去查郑国公的事。
但真正的目却是要夺洪州的铁矿,他们的人早在三个月前就有人发现了铁矿出处。
但洪州的人的官僚都是三皇子和郑国公的人,只要将在洪州原本的势力连根拔起,他们的人就可以插手洪州。
陆长寅出京办事,自然会引来劫杀,先不说那汝阳王会奋起反抗,郑国公也不是吃素的,昔日锦衣卫的仇家也会暗中派人追杀,更何况这里面还有东厂的封昀掺了一脚。
所以陆长寅绝对不可能只受了皮肉伤。
这次陆长寅是一石四鸟,一是捉拿了汝阳王,柳州那边他们能插人进去;二是动了郑国公府,三皇子一脉的势力受打击,之后就不可能一家独大,夺嫡的趋势只会越演越烈,等最乱的时候,就是他们动手的好时机;三是洪州的铁矿他们就能拿下,有了铁矿就有了兵器,更不说铁矿暴利能帮他们养兵:四则是这次泄露消息的可不只叶蔚一个人,锦衣卫里的不少叛徒也能早日处理了。
“眼下大人还不能在燕京出现,得等咱们外面的人押着汝南王回京大人才能出现,封昀狡猾多疑,若是见大人先行回来,势必会有所怀疑,”图宴眉头皱起来,“大人需要先寻一处隐蔽的地方避一避。”
“只是这地方——”图宴锁着眉思量片刻,都指挥使肯定被人盯着,左大人那方势力暂且不能暴露出来,他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大人受了这么重的伤,依属下的建议,不妨去阮家躲几日,属下让赵乾他们暗中给大人送药过去。”
京中没有谁会知道陆长寅和阮家有何关系的,便是封昀也想不到。
陆大人闻言,捏着茶杯的手指紧了紧,温热的茶水渗出来,他诧异地抬眸,嗓音有些疲软,“你说什么?”
图宴坐下来,将阮家的事原原本本的说了。
陆大人长眉轻蹙,黝黑的瞳色带着森森凉意,嘴角噙着嗜血的冷笑,声音微哑,“他们在找死?”
图宴就知道他会动怒,忙道,“属下已经警告过朱宇了,阮家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陆长寅淡抿着唇,唇线拉着平直,他有些犹豫。
他上回将人得罪狠了。
呦呦不会愿意见他的。
图宴就静静地等他发话。
陆长寅唇色泛白,视线忽然瞥见一只竹篓子,眸底染上疑
色,指着那一处问,“那是什么?”
他手指修长骨干,指甲修剪得平整,指腹的老茧在烛光下清晰可见。
图宴朝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眸中映出点点笑意,“是赵乾他们前些日子带回来的,说是阮呦特意给大人送的节令小食。”
陆长宴眸色微动,唇角绽出浅浅的弧度,冷硬的线条柔和许多。
图宴伸手将组篮子拎过来。
陆长寅撵起一块红糖滋粑膏,在这样极寒的天气下已经硬得像块石头,他观摩片刻,旁若无人地送进嘴里,腮帮子鼓起一小块。
很难嚼动,他咬得费力,平常人应当是表情狰狞的,偏偏他的吃相优雅斯文,隐约露出些矜贵。
图宴看得惊诧,这东西放了这么久了,还能吃吗?
陆长寅嚼了许久才咽下,在图宴惊诧的目光下又撵起一块,见图宴盯着自己,他皱了皱眉,问,“想吃?”
图宴连忙摆手,“不用——”
他怕把牙崩坏了。
陆长寅也不强求,“尽快修书送到左仲缨手上,让他早日准备安排人手去接管洪州事宜。”
“属下明白。”
陆长宴从座上起来,起身的动作拉扯伤口,微愈合的刀痕又破开,淌出血来,浸湿衣裳,屋子里萦绕着刺鼻的铁锈味,因为失血过多,他眼前黑了一瞬,被图宴扶住。
“大人的伤很重,不如先换药再过去?”图宴皱眉。
陆长寅垂下眸掩饰住精光,声音淡淡,“不用。”
他的伤越重越好,最好是快死了。
只有那样,他才好意思去寻那个总是心软的小姑娘。
他这样的人,早该断了对她的妄想。他以为自己习惯了刀尖舔血的生活,然而刀光剑影下,他在昏迷不醒的时候,想的是她,梦的也是她,在濒临死亡的时候,他竟生出想见她的冲动,亦是这样的冲动支撑起着他活了下来。
他很想见她,比任何时候都想。
所以他这颗卑劣又不安分的心才会在图宴的提议下心动。
作者有话要说:阿狗就是那种立flag绝对会倒的人==
不要相信他所以的狠话,每次他说狠话的时候,内心都有个小人在嘤嘤嘤QAQ
第37章
白茫茫的雪景将天际染泛白,阮家庭院里的几颗树被风吹得剧烈摇晃着,枝头的积雪倾泻落下,砸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阮呦裹着加了鹅绒的小袄,带着元宝将大门锁得严严实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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