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都督是不是该恭喜你一声?叶同知?”封昀握着酒盅轻笑。
如今叶蔚升任,成了指挥同知,稳坐锦衣卫第二把交椅。
叶蔚垂头,“属下当不得大人恭贺,属下能有今日全靠大人提携。”
封昀嘴角微扬,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屋子气氛一时有些僵硬。
叶蔚只好主动打破沉寂,“大人一直让属下盯陆大……陆长寅与阮家幺女的事,属下最近……得知一件事,幸许能得出什么端倪。”
“什么事?”
“不知道大人有没有听说过城西张家的事?”叶蔚肃着一张脸道,“张家在翰林院从事,官署从五品的侍讲学士,这次因为科举泄题一事,被罢免了官职,贬为平头百姓。”
封昀懒洋洋地玩着手腕上的佛珠,“本都督自然听说了,翰林院倒霉是陛下的旨意,既然要大清洗,几个小虾米受秧不足为奇。”
叶蔚又道,“单独拎开这件事来看的确不足为奇,张家不过是无权无势的小可怜,这回倒楣透顶受了牵连罢了,但如果,和阮家的事放在一起看……这其中的意味……”
封昀抬起眸来,稍稍坐直身子。
“大人,先前张家嫡长孙同阮家幺女说过亲事,更何况,属下打听到,那张家嫡长孙不检点,已有两个庶子,现在这事已经人人皆知了……”
“有趣。”封昀忽然站起身来,他笑起来,看着车水马龙的街头,“咱们陆大人究竟有没有软肋……”
“看来,本都督要试一试了。”
第98章
从五月末开始,燕京的天气骤然升温,到了六月中旬,烈日当空,街道的青灰石头地路面被晒得冒白烟,河堤两旁的柳树枝条焉枯,知了声嘈杂四起,沉闷的空气像是钝住一般,纹丝不动。
这天气属实不对劲,江南水患的消息几天前才传入燕京城,眼下朝廷内外议论纷纷,都在想对策,如今国库空虚,只能想办法筹钱。加之北狄那方也遭了大旱,近来蠢蠢欲动。大明如今内忧外患,国势坎危。
前些日子锦衣卫没了陆长寅指挥,几乎乱成一锅粥,任务频频出错,屡次被柴显批评。就连江南水患这事,柴显因为也对锦衣卫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最后贬了叶蔚的职,又解了陆长寅闭门思过的禁令,让其重新管理锦衣卫。
朝廷正在筹集钱财捐给江南振灾,然而燕京城高官大臣们向来只有往荷包里收的,没有从荷包往外拿的,都只象征地捐了几百两银子。
苏绣阁外展出了阮呦绣的那副画——除夕明灯夜景图。绣作整体长达十余米,色彩绚烂,层次分明,画中的人与物似静似动,栩栩如生。十里长街繁华灿烂,三千明灯点缀银河,店铺鳞次栉比,走卒贩夫生动形象,将繁华热闹,歌舞升平,国泰民安的景致刻画得淋漓尽致,意境悠远,引人陷入其中。
这无疑是一副旷世之作。
绣画一展出来,就引得一阵喧哗。不少人专门驱车来此欣赏,在门口平地一坐就是一日,从早到晚,几乎看痴了去,舍不得离开。
“妙极!妙极!”
“老夫多年未见苏绣了,竟是如此庞然大气。”
“苏绣清雅,在下从不曾想过用苏绣绣出燕京城的景色竟也这般别有韵味。”
“不知这画可卖?”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问出这句话,不少人眼睛一亮,去找苏绣阁的店家问。
掌柜出来了,笑眯眯地道,“主家说了,这画本来就是要卖的,主家打算在此展出三日,三日后在重安楼出售,界时价高者得。”
此话一出,不少人都激动得面红耳赤。有人悄悄离场想着回家去筹集银子,也有人还依依不舍地坐在门口赏画。
彼时苏绣阁对面一家新开的客栈二楼上,一间窗外垂着青色藤蔓的厢房里出现一道朱红色的身影,桌面上一株开得红艳的虞美人与那华丽的服饰相映衬着。
修长如玉的手指撩开挡住视线的青色藤蔓,目光落在混迹在人群中看热闹的娇小身影上。
她今日穿着浅青色的纱裙,耳间坠着小小的贝珠,映衬着嘴角两只梨涡,乌眉和杏眼笑起来弯弯的,神色是从未见过的生动,笑起来的样子恬淡温柔,岁月静好,让他恨不得将这世间所有的珍宝都捧到她眼前。
“大人,时间到了。”赵乾扫了一眼窗外,顺着陆长寅的视线看过去,就见到了许久不见的阮呦,见大人的神色柔下来,他的脸色也缓和下来,声音稍稍放低,“大人,该进宫了。”
这些日子,柴显臆病越发严重了,时常疯疯癫癫,对谁都疑心猜忌,前段日子在御书房大发雷霆,要将二皇子贬成庶人,后来就用玉玺砸了大人的头,就连封昀也没落着,脖子被瓷片划伤了,如今还在疗伤。
“嗯。”他回应。
青色藤蔓被放了下来,在窗前轻轻摇动,连带着挂在窗口的风铃一起叮叮当当作响,清脆而动听,解了这酷暑一丝闷热。
“将画买下来。”一声磁沉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
阮呦听见风铃的声音回头,那窗台上的风铃还在轻轻的动着。
依稀见,她瞥见了,一抹红色,心跳一悸。
等再仔细看,那不过是一株红色的虞美人罢了。
阮呦嘴角牵起一丝苦笑,看惯了阿奴哥哥朱红色的锦衣,从此,但凡见这世间的一点朱红,便觉触目惊心,再不能心平气静。
阮呦抿了抿唇,压着忽然涌上来的难过情绪,深吸一口气,她轻轻拽了拽谢娉婷的衣袖。
谢娉婷回头看她,“呦呦?”
“谢姐姐,我们回去吧。”
谢娉婷不知她为何兴致突然降了下来,点头答应,“好,我们回去。”
“呦呦,衢州的事怎么样了?”谢娉婷偏过头问。
“差不多了,契约都签下来了,再有一月半旬的样子棉花也该采摘了,盛公子已经派人运送了三百来台织机,其余的再过些日子就送过去了。”阮呦柔笑着回。
谢娉婷握了握她的手,“那你忙得差不多了吧”
她都知道,这些日子阮呦忙得昏天黑地,又得买仆从,又得打理庄子的事,还需要设计苏绣阁的衣服样式,再加上衢州的事,就没有一刻放松过。
阮呦点点头,舒一口气,“眼下手里没什么事了,也就是忙卖那副绣画的事了。”
谢娉婷跟着笑起来,勾了勾阮呦的手指头,“那就对了,人呢,要松弛有度,你身子本就不好,可不要把自己累坏了。”
“我之前听你说,等你哥哥考中进士,就打算去稍远的地方散散心?正好手里的事空闲下来了,我也没事可做,不如我陪你去吧?陈伯母现在打理着燕京的几家布匹铺估计走不开。”
阮呦稍楞一下,顿了顿,笑眼弯弯的点头,“也好。”
散散心也好。
或许她再不踏入燕京城了。
再不会因为一点红色,心绪起伏。
繁星点缀,夜风骤气,吹开白日凝固滚烫的空气,蝉虫孤鸣。
图宴提着一壶酒,仰着头去看倚靠在屋檐上纳凉的人,狐狸眼眯了眯,提着酒登上屋顶,见那人没有什么动作,他顺势在他身边盘腿坐下。
“大人今日进宫是为何事?”图宴将酒壶递给陆长寅。
今夜他只穿了一身白色中衣,宽大的衣袍在夜风里招展飘动,发出扑簌簌的声响,黑色青丝慵懒地散着,在风中乱舞,他伸手接过酒仰头饮了一通,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下颚滑下。
潇洒得像一个来去如风的侠客。
图宴目光落在他脖子上系着的那块紫色石头,蓦然轻笑着摇头。
姻缘石。
“听一曲?”陆长寅将酒壶放在一边,拿起一旁的玉笛。
图宴摇着折扇,狐狸眼微弯着,“属下之幸。”
陆长寅将笛子放在嘴边。
图宴坐直了身子,嘴角含笑地听那着,悠悠笛音缓缓扬起,婉转缥缈,宛若朱雀般轻鸣。
.笛音绵长悠远,曲调如松涛阵阵,万壑风生。
静谧夜色,笛声漂得很远,图宴望着万丈心空,思绪越漂越远。
“图宴,我很高兴。”
不知道什么时候笛声停了,耳畔响起磁懒的声音。
图宴转过脸看他,大人的脸色分明没有半分高兴的神色,心口顿疼一下,他问,“大人为何高兴。”
也不知为何,脱口而出的话竟然干涩低哑。
陆长寅双手枕头躺下,盯着闪烁的星辰,嗓音沉沉,“今日二皇子和三皇子主动请缨去江南赈灾,柴显已经答应了。”
图宴看着他,知道他这是在回答自己之前的问题,并未开口。
“他们只以为江南是水患,却不知道,江南已经乱了,可惜安南王和崔柳两家太胆小了,但现在还在顾虑,不敢造反。”陆长寅轻轻勾了勾唇。
“他们不敢反,本座要逼他们反。”
“大人打算如何做?”图宴问。
“派人去江南散步柴让和柴安是带兵去平反的消息。”
柴让和柴安是皇子,若是去江南赈灾,身边自然会有士兵保护,考虑到沿途难民冲击的问题,说不定还会派更多的军队。若是世家认为柴让和柴安两人表面来赈灾,实则想要收拾他们....一定会狗急跳墙。
这样的消息一旦传到江南,那些还在犹豫踌躇的世家必定宛若惊弓之鸟,想着在柴让和柴安到达之前先行下手。世家在江南当了百年的土皇帝,对柴显这样来路不正的君主本就没有多少敬畏之心。
“若是...他们还是不敢动手呢?”图宴眉头皱起来。
“本座会让柴显柴让有去无回。”
也就是说不管世家动不动手,柴显和柴让都得死,只要他们死在江南,无论世家反不反,燕京都会震怒,世家就不得不反。
这是一局死棋。
这一天终于要来了啊。
兵戎相见,浮尸遍地。
图宴看着神色淡漠的陆长寅,鼻头微酸。
他大概知道大人说自己为什么高兴了。大人高兴,因为他总算要完成父亲的遗愿了。大人高兴,他总算要为陆家复仇了。
因为当初陆大人一句“活下去。”。
大人就活下去,即使活得那么难,他还是活下去了。
换作自己呢?
他会自杀吧。
陷入那样绝望的境地,大人或许也早就不想活了吧,从七岁那年,大人就再也不是为了自己活着了,他所做的一些都不是为了自己。
他有时候也会怨恨陆大人和陆公,为什么要让自己大公无私,救济天下的意愿毁了一个家族,会什么要将仇恨强加给一个小小的孩子,掌控大人的一生。
屋子里明灯被风吹得四下晃动。
万安端着一碗羊乳羹靠近屋子的时候,门口立着的侍女朝着他行礼,然后瞧了一眼坐在窗户前发呆的身影,朝着万安无奈的摇头。
万安挥手让她们退下,自己进去了。
“小七在这喂蚊子呢?”
小七没有回头,神色颓然,“大人还是没有回来。”
“大人有要紧的事要办。”万安无奈地笑,将羊乳羹递在她手上。
“这是大人的家吗?”小七鼓着腮帮子。
“当然。”万安耐心地回答。
“万安,大人是不是不喜欢我,所以我在这,他就不回家了。”小姑娘情绪有些低落,用勺子搅着羊乳羹,显然没有胃口。
万安摇头,“大人很喜欢你,所以才带你回家。”
小七的眼睛亮了,“真的?”
“真的。”万安伸手碰了碰小七的尖顶帽,又见她穿着和封昀常服一样花色的衣裳,眯着眼睛笑起来,“小七和大人越来越像了。”
“可我终究不是大人啊,”小七抿着唇看着窗外,小声呢喃,“我不知道自己是谁。”
第99章
“陛下,这些是封公公猜人送来的大选名册。”东厂薛千户双膝跪地,将一叠厚厚的名册双手奉上。
陈公公瞥了一眼龙床上躺着的明黄色身影,两个宫女在一旁打着扇子,宫殿里放了冰块,倒也不算热,柴显此刻正闭着眼睛小憩,。
最近也不知道怎么的,陛下的气色不好,他竟觉得陛下两鬓多了些斑白,看起来很是疲惫。
见柴显未做声,江公公便替他接了名册,朝薛千户递了个眼神让他退出去。
陈公公静静地候在床榻前,也未开口说一句话,耐心地等着约摸一个时辰过去,龙床上稍稍有动静。
“水。”床幔里传来浑厚略带着沧桑的嗓音。
一个打着扇的侍女立刻起身去斟了一杯茶小心翼翼地端过来,服侍着柴显喝茶。
“噗,”柴显被水烫了一下,啪的一掌打在侍女手上,“嘭”一声,茶杯落地,四分五裂。
侍女脸色一白,连忙跪下,“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拉出去!”柴显的眼皮因为年迈耷拉下来,三分眼黑七分眼白,加上满身的怒气,此刻的气势让人心颤。
宫殿里其他的下人,皆脸色一变,惊恐地埋下头。
“陛下....陛下....呜呜.....”侍女求救的话未出口,就被人堵住了嘴巴拖了下去。
陈公公接过另一个侍女的折扇,骂了一句,“没眼力见的东西,还不快去给陛下倒水?”骂完后,他又笑盈盈地转向柴显,“陛下,奴才扶您起来吧?正好封都督送了选秀名册过来,您一并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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