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道士又叹道:“神仙都做不到的?那该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啊?”
江离舟缓缓往前走着,笑:“可能是好好坐下来吃一顿人间的饭菜——神仙不食烟火,好的坏的都尝不到了,这不就是。”
小道士咂舌:“就这个吗?”
江离舟似乎回头看了他一眼——尽管他什么也看不到:“世上的事大多如此,凡人觉得砍下妖怪的脑袋是最可怖的事儿,而我们不也觉得凡人手下生出稻谷和布匹是很神奇的事情吗?”
又一个探头说:“师兄,这也是不得了的事吗?我爹娘还在的时候,我家天天都在做呢。”
尚听在他指间转了一圈,江离舟说:“那你爹娘也是了不起的人,一粒一粟看似微不足道,但你们来了仙山不也要吃饭的吗?没有微不足道的人,就没有人间。”
小道士挠了挠头:“我怎么听不太懂。”
江离舟笑:“好好修道,以后就懂了。”
他话音未落,脚下的冻土又发出踩裂的响动。
几个人又是一阵屏息。
江离舟捏了一簇火,猝然冲脚下寒冰砸去,然而不仅没能融了冰层,又引出一阵剧烈的震动,仿佛天地都要颠倒了。
时欢已经冷到嘴唇发青,硬是咬着牙没吭声。
江离舟虽说眼睛看不见,但是他们牙齿打颤的声音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江离舟扯了时欢过来,伸手去搭他的脉。
他皱了皱眉,依次都看了看脉象,刚刚还有力气和他说话的几个小道士的脉象比时欢的糟糕多了,到底是入门晚,再这么耗下去估计都没法活着出去。
江离舟待得久了,阵法对他的影响也越来越严重,刚刚进来只觉得有些寒意,现在只觉得骨头缝里都是冰渣,冷风刺得浑身都疼。
寒风席天卷地地扑过来,他们仿佛置身于茫茫雪原,望去只有无穷尽的冰面和碎雪。
江离舟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真是见鬼了,什么阵连阵眼都找不到。”
时欢只觉得眼皮上都结了冰,重得抬不起来。他还能勉强向前走,那几个小的只能缩成一团不住发抖,站都站不起来了。
江离舟按了一下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随即拇指轻轻擦过棍身,挥手捏了个结界,将他们几个人护在里面。
他的结界刚刚设好,脸色瞬间就灰白的厉害。
时欢稍微缓了缓,才反应过来,忙叫他:“师兄!阵里不同外面,你乱设结界会被阵法反噬的!”
江离舟不动声色地调息,才回头说:“你带着他们调息,我自己去找找,看好了,别在我回来前就先死在这儿了。”
他说完就消失在风雪里。
现在的江离舟状况可能比他们还要糟糕,本来就看不见,现在四肢似乎都冷的麻木了,耳朵也被冽风吹的生疼,别说去听什么了,只是喘口气都疼的要裂开似的。
他有些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他觉得几乎要驱动不了尚听了。
他一路都在用气息去探路,这时只觉得手指也僵**,他只能缓缓坐下来打坐调息。
猛然间他眼前闪过一阵光,他突然惊醒——按照时间计算,还没到日出的时候,怎么会看见光。
江离舟想起自从去了长安就总会出现幻觉,他起初想着是因为记忆没有恢复的缘故,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他一时分不清是不是幻觉,只是情不自禁地向那道光靠近。
在漆黑的夜色里,去靠近光源是人的本能,江离舟心里觉得不对劲,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他似乎一脚踩空,只觉得自己在急速下坠,心内也咻地一沉。
江离舟还笃定地想,是幻觉。
他尽量想挣脱出来却怎样都控制不了下坠感。
恍惚间他还在想那结界能撑多久,猝不及防地,狠狠地摔到了结实的地面上。
骨头快碎了。
江离舟挣扎了一下,心想这幻觉也太真实了。
似乎摔在了碎石上,右肩嵌进了尖锐的石块,动一下都是伤筋动骨般的疼。
江离舟深呼吸数次,疼的想骂娘。
他缓缓坐起身,右手控制不住地直颤。
江离舟抖着手去封自己的穴位,至少死因不能是血流过度。
他抬眼看去,入目皆是黄雾笼罩,群山起伏绵延,没有一丝绿草遮盖,露出黄灰色的岩石,山脚下是光秃秃的黄土大地,汹涌的河水从群山脚下奔腾而过。
他突然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能看见了?
不知道是眼前的景象震撼到了他,还是突然的眼睛复明更让他吃惊。
江离舟心内不由生出说不清的敬畏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又倒抽一口凉气。
再摔的寸一点,砸旁边林立的尖角矮石群上他可就葬身于此了。
他身上疼的厉害,想找个地方靠一靠,然而放眼望去,除了远处的群山,周围皆是望不见尽头的干燥黄土,像是回到了远古时代。
远古时代,他心内猛然一震。
这是……
洪荒!
江离舟几乎站立不稳。
上古诸神时代的洪荒,早该彻底消失在贩夫走卒的叫卖声里,湮没于阁楼殿堂的歌舞曲中,怎么可能会在他的眼前出现。
他思绪百转间,忽然见到汹涌的河水渐渐停止流动,变成细细的溪流,又消失于无形,黄土在他脚下裂开,又缓缓回复,干枯的地面生了新芽,远处的群山被绿林环抱。
无尽苍穹中的星河如同流沙一般快速转动着,他回过神来却又置于农田间——前一瞬这里还是一片汪洋。
这片洪荒似乎是万年时光的缩影,以最快的速度向他展示着尘世的变迁。
江离舟震惊又震撼——这就是人间。
远方似乎传来悠远的钟声,这是真真正正来自大荒的神的低语。
江离舟对这钟声不能再熟悉了。
不由得心生肃穆。
他再度抬起头来时,山川河海皆遁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只剩下不知天上地下的虚无。
恍惚间似乎有威严的神像自东边的天空隐隐浮现,显现于混沌之中。
江离舟正定睛看着那道虚影发呆,忽地一只利箭破空而来,穿过他左肩将他钉在树干上。
他登时惊了一身的汗,发现周遭已是密林深处,痛意后知后觉地涌上四肢百骸。
江离舟这才感觉到身上的伤口并不是幻觉,此时疼的连喘息都是折磨。
他终于认识到自己的的确确掉进了一个危险的陷阱里。
左肩的剧痛让他喉头一片腥甜,他试着去把那支箭拔出来,低吼了半晌也没能动它丝毫,箭羽亘在他身前,箭尖深深地嵌进了树身里。
挣扎半天除了吐了口血,什么变化也没有。
江离舟身上不知道是汗还是血,湿哒哒地黏在身上,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
他捏诀想去劈断箭羽,却根本使不上劲。
江离舟有些自嘲地想,这下自信过头了。
他挣扎良久,实在是没有力气了,额前的汗将头发也湿湿地黏在了脸上,恍惚间又看见那座自天边显现的神像,还没等他细看,一只手猛然扼住了他的脖颈,迫使他抬起头来。
江离舟眼前也是模糊一片,本能地去抓那人的手,他费了很大劲才看清楚那人的脸,呼吸不畅让他苍白的脸色骤然变得通红。
江离舟用力去扳他的手,吃力地叫了一声:“师……兄……”
那人脸色变了几变,用几乎将他脖子捏断的力道,嘲弄地说:“谁是你师兄?”
江离舟喘不上气,眼睛都耷拉着,扯他手的力度越来越弱。
眼前这人脸色变了好几次,面容抽搐着松了手。
江离舟急咳了几声,唇角挂着笑意:“师兄来救我吗?”
还是张宁修的面容,却不知道到底是谁在支配这具身体。
他神色突然悲怆,抬手折断了那只铁剑,江离舟瞬时脱力地摔在地上,还抬脸一边喘气一边冲他笑:“谢谢师兄。”
张宁修半边脸上露出狰狞的脉络,反悔了似的抬脚狠踹向他还残留着半截箭羽的左肩,江离舟登时呕了一口血,瘫在地上只有脊背起伏的厉害,便再没动静了。
张宁修脸上的神情不停转换着,像是两个魂识在争夺身体的统治权。
缓了半晌江离舟才费力地抬眼看他,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流。
这面容骤然凶恶起来,嗓子里都挤出刻薄:“你师兄就要魂飞魄散了,你也一样,黎崇不可能再活过来第二次。”
话罢对着他胸口又是一脚,江离舟被踹离了几步远,撞在身后的树干上狠狠地喷出血雾来,血顺着他的下巴流向颈前,整个人都是血淋淋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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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罗生
江离舟仍然抬眼看着他,仿佛想透过这双冷漠的眼睛看进他的魂魄里去。
江离舟低声说:“师兄……再过两天就是除夕了……你不回来吗?”
他说完又剧烈地咳起来,江离舟死死盯着张宁修的眼睛,企图在里面找到一丝动容。
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都在一点点地剥离。
张宁修神色几变,却突然抬手猛然向他击出一掌,江离舟用尽全力向一侧滚去,掌风在他右手边震出一个深坑。
掌风掀起的罡气在他脸上划出数道细小的伤口,不长也不深,却密密麻麻地看着触目惊心。
江离舟心说这下不好了,第二次栽在这个人手里,实在是太丢人了。
江离舟索性躺在了地面上,一副不挣扎的模样,声音都飘忽着:“我到底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搞这个东西来整死我……”
此时的张宁修,或者说季鹤,高高在上地觑着他:“因为你是黎崇啊,黎崇本人不应该明白吗?”
江离舟冲他一笑:“我,叫江离舟……唔”
他话刚说出口小腹又被狠踹了一脚,疼的蜷着身子话都说不出来了。
季鹤眼角尖酸地吊着:“曾经的神将之首,现在就这个德行,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承认了。”
江离舟疼的说不出话,唇齿间都是浓浓的血腥味。
他吐出一口血沫,蓄了半晌力,才从齿缝里挤出来一句话:“师兄,你也要杀我吗?”
时运见江离舟钻进了阵,思来想去先在阵外守了许久,迟迟不见他出来,心里慌张,便折回头去找师父搬救兵。
好死不死地颜钟不在明烛山,其他两位长老根本不见踪影,别说去找林清和了,那些个个都是神,一个普通修士上哪找去,大概率是找不到的。
时运又折回到阵外团团转,正要进阵,忽见一面铜镜从阵中浮起,那铜镜像一片金色的云,越来越大,将整个阵都笼罩其中。
时运心内纳罕,但仍咬牙钻进了阵里。
时运见到的迷阵却又是另一番天地,没有寒冷刺骨的冰原,也不再是漆黑的雪夜,整个阵中都被柔和的金光覆盖着,步步踩去都像在云间。
他茫然地走了许久,才想起来去探江离舟他们的气息,很快就发现时欢几个人静默地打坐,忙过去叫他们:“时欢!师兄呢?”
他叫了半天才发现不对劲,他们就像是入定了一般,怎么晃都没有反应,时运脊背上瞬间惊出了一层冷汗。
时运正着急上火,突然被人拍了肩,猛然回头见是一位神情冷峻的中年男子,一身道士打扮,时运反应了半天,才慌忙拱手作揖:“唐尘长老!”
唐尘长老沉迷炼造研制凡兵神器,数年未出关,按理说这些十几岁的道士都是没见过这位的。
时运知道也是在藏书阁的地下室里见到了几位长老的画像,他天生过目不忘,因此才认了出来。
唐尘只是对他颔首:“你去照看那几个小鬼,里面那个一时死不了。”
时运喜出望外,拱手道:“全依仗长老了。”
唐尘没应声,转身没入了金色的浓雾里。
唐尘找到江离舟时,张宁修已经陷入了癫狂的状态,像要把一具身体撕裂开来,眼睛猩红,神色狰狞。
尚听扬起一道神火将江离舟圈在里面,人半跪着,像是刚刚又出手还击了,这时候连喘气都十分微弱,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张宁修身上像有一张无形的网,把他拼命往后拉着,江离舟尝试着想站起来,却只是摇摇晃晃地又摔了下去。
唐尘遥遥打出一掌,张宁修像中了定身法一般,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一缕青白色的烟雾缓缓飘散,尖锐的吼叫也越飘越远,张宁修霎时跪倒在地,眼神空洞。
唐尘仍是面无表情,走过去探了江离舟的脉搏,说:“还能撑一会,自己想办法出去吧。”
江离舟还没看清来人是谁,唐尘就转身离开了。
恍惚间天底再次变换,密林消失,江离舟俯仰间,见天底皆为一面硕大的铜镜,一时也分不清自己到底在镜中还是镜外。
江离舟愣神半晌,才喃喃道:“这是……罗生镜……”
张宁修缓缓坐下,嗫嚅半天才开口:“这个阵就是给你准备的,你还闭着眼往里闯。”
江离舟仰躺着,嘶哑地笑了一声:“外面那几个还安全吗?”
张宁修点头:“季鹤倒是比我先魂飞魄散了,外面的阵已经解了,现在只有你出不去了。”
江离舟又笑:“你不也在这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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