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和先去了一趟临云山,径直奔默泉而去。
他那天和江离舟聊起心魔的事情,又想起来在千灯镇被心障蛊引的发狂的事来,他再不济也不至于对自己的内府毫无感知。心魔由来已久,他的执念和不甘都是它的养料,但近来顺风顺水,他的心心念念也都达成,怎还是会被轻易挑起沉默已久的心魔。
林清和最终还是没有靠近默泉,远远地站了一会儿。
他想了很多事情,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江离舟最后一份神识归位的问题,但既然话都说开了,他再与这宿命死结过不去,也终究是要面对的,他没有办法替江离舟做决定,反正不管什么都能一起面对,只要不被丢下,他就没什么好怕的。
他又把那人的话在心里颠来倒去地想了几个来回,也忍不住有了些猜测,他把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内府中,静默地往默泉靠近。
仍然是沉重悍戾的气味,和以往的千年没有任何不同,黎崇留下的神封都还挟着罡风,一丝不苟地守卫着这里。
林清和的心内逐渐升起了奇怪的感觉,大概是以前没有在意过,他每次来这里不过是为了看看黎崇的神封,感知他残留的那些微弱气息,竟然没有发现……
他被窥视了!
随着心魔而来的,是那种挥之不去的窥视感,藏在他的识海深处,至于到底藏了多久,他也不知道,也许从他第一次坐在默泉边上抹眼泪的时候就开始了。
林清和心跳骤快,以前也不是没发现过异常,但他太痛苦了,那点窥视都让他当成救命的急雨,就像他纵容心魔疯长一般,纵容来自默泉深处那双眼睛的窥视。
他后背瞬间下了一层冷汗,他不知道那双眼睛在他这里都看见了什么,听到了什么,至少他能确定的是,他帮助黎崇入轮回的前因后果那双眼睛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林清和不敢久待了,慌忙去了明烛山,但这次没那么好的运气,没见到颜钟长老,倒是遇见了明儒长老。
他和明儒长老不熟,只见过几次,但仍然应他的邀请进了里屋喝茶。
林清和心里一团乱麻,觉得自己会不会误了大事,但又想来江离舟似乎也没怎么跟他说过战况和布局,大概是记忆恢复后,江离舟仍然觉得他还是个需要被保护的小兽,很少说这些沉重的话题。
明儒长老看出他心不在焉,问道:“大人见掌门是有什么急事?看起来心神不宁的样子。”
林清和缓过神,说:“也不是,只是心里有几个疑惑未解,有些坐卧难安。”
明儒轻轻放了茶盅,说:“大人要是信得过,和我说说也行,说不定能帮上忙。”
这几位长老都算是林清和的长辈,哪敢说什么信不信得过,就应声说:“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听说也有些心魔不是来自自身,或是由外力滋长……不知这种东西是否存在?”
明儒掀起眼皮看他一眼:“自然是有的,除非心无挂碍,否则就避免不了邪物的趁虚而入。”
林清和几乎要站起身来,又强行镇定地坐直身子:“敢问长老,有解决之法吗?”
明儒语气冷淡:“既然能被邪物入侵,自然是心内或有怨尤。心魔心魔,源头在心。”
林清和一咬牙,干脆把另一个疑惑也问了:“那不知是否有那种会窥探内心的魔物?”
明儒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茶:“世间广袤,何种稀奇怪事没有。”
林清和有点头疼,觉得他说半天等于没说,直接问:“那既然都是源于心,又有什么办法能驱走呢?”
明儒深深看他一眼,莫名地问了一句:“土地干裂后会怎样?”
林清和被他突然抛出的问题弄得有些发懵,但还是答道:“会出现裂缝,碎土。”
明儒又问:“那如何让裂缝消失?”
林清和突然抬眼看他:“雨水滋养,清泉灌溉。”
明儒点头:“如果不能驱逐,一物降一物倒也不是不可以。”
林清和心内豁然明朗,立刻站起身冲他拱手行礼:“多谢长老指点,晚辈受益匪浅。”
心魔在他心底扎了根,拔不掉斩不断,日久已成为他的一部分。
既然往事不能驱逐,那就与自己和解。
万尺寒冰融于亘久烈日,总有一日化成一溪酣畅春水,往林深处而去。
第94章迷乱
眼看成州已经安宁了好些日,那个捡回来的男子也终于醒了过来,打量他们的眼神里透着说不出的狠厉,江离舟也不是没留后手,他把这人的经脉封了,以防万一。
夏天无也要起身告辞了,江离舟再三留不住他,也只好让他自行离开。
只是他还没把人送到城门,两人先被一声爆裂的声响几乎掀了个跟头,江离舟立刻拉他往后躲,高声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站在高处监视城外敌情的弟子也高声回他:“师兄!妖兵架了火炮,在往城门推进!”
江离舟满心疑窦,叫夏天无:“你还是先别走了,这些妖兵发什么疯?湟中不还没拿下来!”
夏天无往四遭看了看,突然说:“他们估计内部出问题了。”
江离舟回头看他:“怎么说?”
夏天无说:“你想,他们的进攻或者撤退,看来几乎是毫无章法,这几次都可见一斑,越来越混乱,稍微落于下风就立刻慌张后退,完全没有军心可言,和当年的那一战,差太远了。”
他说最后这句还带了点笑,又说:“既然湟中无恙,他们贸然进攻成州,是想鱼死网破?”
江离舟抓着他跃上了城楼,径直去看了千里眼,西北方向的妖兵浩浩荡荡地涌来,城门不住地被轰出一阵阵巨响。
夏天无站在城楼边上,往底下扫了几眼,说:“他们人倒是不少,要真是每天都这个攻势,成州的粮草弹药也跟不上吧。”
江离舟笑笑:“跟不上,所以不跟他们耗。”
夏天无侧头看他:“要反击了?”
江离舟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可惜啊,人多,但是运气不怎么好——你知道我这段时间干了什么大事吗?”
江离舟也没想真让他猜,自己又说:“我在城北,叫人建了避难屋,结实得很,足够成州百姓避难,要不是为了那个,能忍他们这么久吗?”
夏天无也笑了笑:“真是大工程。”
江离舟挑眉:“那些公子老爷也没少帮忙,有钱的出钱,有力气的卖力气,才能这么快建好,不然啊,这仗打的我都不安心。”
夏天无问他:“什么时候开打?”
江离舟想了想:“再等几天,等百姓都进了避难屋才行。”
夏天无不咸不淡地看他:“你早说,那我就不走了,看看你怎么打。”
江离舟又笑:“你想走现在也走不掉啊——不会太久了,他们都把脖子伸到我眼皮子底下了,再不开宰多不够意思。”
夏天无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无声地笑了一下。
江离舟莫名其妙地看看他:“笑什么?我说错什么了?”
夏天无摇头:“就是觉得,不愧是走了一趟往生路,整个人都不大一样了。”
江离舟摆摆手,自嘲地笑笑:“以前总有些事想不明白,也不愿意去想,时过境迁了,就觉得没必要那么较劲了。”
夏天无赞许地看他一眼:“你能想明白最好,毕竟好不容易重活一次。”
江离舟幽幽地往天边看去,眼神闪着不明的光,轻声说:“我这命,来的不容易,不为我自己,也得为他好好过,人嘛,就活一个盼头,有了这点盼头,觉得旁的,也没什么大不了了。”
夏天无点点头:“虽然不是很想听你说话,但是看到你现在,我也放心。”
江离舟哎了一声:“怎么我就这么招人嫌?”
夏天无眼神又回到以前那种淡淡的鄙夷:“你们两位,都挺招人嫌的。”
江离舟突然来劲了:“他干什么了?”
夏天无轻飘飘地把眼神往尚听身上搁了一瞬,又说:“麻烦尊重一下我的行当,大夫要有医德的,不能乱说。”
江离舟敏感地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破竹棍,拿起来摇了摇,说:“说起来,以前尚听上面好像没有这串奇丑无比的石头挂坠啊。”
夏天无发出一个疑问的单音:“是吗?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得问问你家那位,这东西一直在他手里。”
江离舟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手里的尚听,说:“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我上次就怀疑了,但是被幽州的事情错了神,忘了说而已,你别把我当傻子糊弄。”
夏天无不屑地送他一声冷笑,扭头就走了。
“哎!怎么说走就走!”江离舟迷茫地看着他的背影,“大夫都是什么怪脾气。”
林清和告别了明儒,自行回到了临云山。
千冷河也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继续静默地载送亡魂,往生路暂时也没再出现动荡,整个临云山都静之又静,千年如是。
他没再往默泉边上靠近,反而躲进了梨花林,幻了原身。
神兽夫诸生于斯长于斯,对于这里的一草一木,风息云动,都有着天生敏锐的知感,更遑论他与默泉,千年的时光,足以让巨石化作齑粉,再相互排斥,都能形成难以言说的联系。
况且,他甚至依赖默泉上的神封,浑浑噩噩地活了许多年。
他上次回来,就知道默泉有异动,但黎崇的神封还在——现今也没有几个人能破的了他的神封,但里面封着的东西,到底是怎么跑出去的?
千灯镇的那一次,江离舟说他身上有鲛人凝胶的味道,那么现在的赢勾应当是借旁人的肉身还魂的,因此在千灯镇赢勾明明可以趁他神智不清下手除掉他们,但他他没有。
林清和猜想是,那个时候的赢勾根本没有能力杀掉一个发狂的山神和一个浑身是伤的道士。
他这么想着,突然觉得大名鼎鼎,曾经祸乱天下的赢勾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一个无所凭借的游魂罢了,而他与游魂走尸打交道数年,这点信心还是有的。
他正有些飘飘然,却猝然察觉到默泉的异样——默泉底下,并不是空无一物!
林清和幻了原身,正闭目伏在梨花树下,此时却猛然睁开了眼睛,他往四周看了一遍,那种熟悉的窥视感涌上心头,他明明已经对默泉敬而远之了,那种窥视感却挥之不去。
他又缓缓俯下.身,让自己的内府沉静下来,将放出的神识收回到识海里,把刚刚的感知静悄悄地转圜消化。至于那种突然袭来的窥视感,大概是他主动去探知默泉神封之下,才又被钻了空子。
他来临云山一趟可不是为了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恐吓的,既然已经猜到赢勾出逃,但如今的默泉底下却并不是干干净净,只能说明出逃的顶多是一缕残魂,而且经过黎崇的神封,还能余下多少的能耐。
夫诸的尾巴悠闲地摇着,倒真像是来临云山偷懒贪闲的。
他用神识在临云山晃了一圈,接触到默泉时还是忍不住靠近了些——再多的阴戾邪气也无法遮盖那道神封的气息,那寄托了他太多的欲.念和狂躁,心魔滋长于此,他也在这里一次次地死去和重生。
林清和心底一个激灵,把他从回忆的妄念中拽了出来——果然心魔总也是要追本溯源的。
他还没来得及自嘲,又一个想法冒了出来:当年黎崇神魂炸裂,难免会有阴差阳错融进了神封里的,夏天无也说过,他的眼睛药石无医,大概是神魂上出了差错。
林清和又坐直了身子,如果解开神封,那是不是就能治好他的眼睛。
幽蓝的眸子神采奕奕,他伸了伸脖颈,正要幻回人形,却被一掌拍了回去。
林清和大骇,定睛看竟然是颜钟。
颜钟神色不明地盯着他看,半晌才缓缓开口:“你刚刚,是不是入魔了。”
林清和被他问的一愣,看着他没敢说话。
颜钟坐在他身旁,轻轻抚过夫诸的脊背,低声说:“你要小心啊,只是探用识海都能让你神志不清了。”
林清和瑟瑟地抖了一下,仍保持着神兽的形态,开口问他:“我刚刚……竟然是被心魔控制了?我以为……”
颜钟神情肃穆:“我听明儒说你来过,便想着来看看,一进来就感觉到你四散的神识——这是很危险的,你不能凝聚自己的神识,控制不了自己的内府,你想想,会怎么样?”
林清和垂了头:“我刚刚探了一遍默泉。”
颜钟宽厚的手掌又抚过夫诸的头顶,短暂地停留了片刻:“你执念太深,既然人都回来了,何必非要全须全尾的,你的心魔便是在默泉边上生出的,它是养料就是你的执念与不甘心,你以为你有多少怨恨,它吃的从来不是你的恨,你明白吗?”
林清和抬眼看他,神兽的眼睛透亮清澈:“那我就不怕了,只要不会伤害到他,我什么都不在乎。”
颜钟看着他,说:“执念没有错,离舟还在和妖兵作战,你刚刚却在想解了他的神封,这不是伤害吗?”
林清和猛然看向他:“你怎么知道?”
颜钟笑:“你的一切我都知道。”
神兽发出一声啸叫,震的山林都在发颤,他突然狠狠向身前人撞过去,厉声问:“你是什么人!”
第95章消融
“你是什么人!”
林清和陡然起了身,夫诸的长角也似乎盈盈灼亮,他遥遥地与“颜钟”对峙着,额头上久未现身的蓝色图腾也缓缓浮出,染出一股的腾腾杀气。
“颜钟”神色不变,背手而立,缓声笑道:“你希望我是谁?”
他话音未落,周身幽蓝的光晕掀起薄雾,他在雾气中身形变了几变,模模糊糊地看不分明。
林清和浑身紧绷,在那团雾气里看见好些熟悉的人影,最后那身影逐渐清晰,露出他再熟悉不过的眉和眼。
林清和勃然大怒,冷白的光刃破风而去,挟着浓浓的杀气,看着来势汹汹,最终却堪堪停在了那人颈侧,化成一阵轻柔的风,到底连根头发丝都没划落。
那人只是端着云淡风轻的样子冲他笑,不见一丝慌乱。
刚刚连笑都让林清和几乎产生错觉,他仍是神兽之身,焦躁地在地面上蹬了几下,鼻息也因为紧张和恼怒越发粗重,额上的图腾甚至发起热,林清和自觉浑身灵力乱窜,那幽蓝清冷的眼眸也凝成阴郁深夜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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