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嘉善始终安静地听着,面上挂着柔柔的笑意,让周茵水一肚子的火无从发泄,最后还是偃旗息鼓。
她这个儿子脾气真的是太好了,可人活成这样还有什么意思?
周茵水说道:“算了,你从小就有分寸,妈妈也不问你了,你想喝酒就喝酒,想抽烟就抽烟吧,心情不好的时候总要找一找宣泄的出口,千万别憋在心里。”
梁嘉善低下头,应道:“好。”
“至于舒家那个女儿,反正我是不喜欢的。嘉善,妈妈不是要跟你作对,只是我见过她几回,那个丫头看似文静乖巧,其实心思深得很,她不适合你。”
周茵水起身摸了摸梁嘉善额头,蓬松的刘海遮在眼前,让她看不清他的情绪,但她可以感受到他的低落。
嘉善一直很克制,在任何层面的欲望上始终保持着一个清醒的头脑,好像海里的微生物,非常柔软,不锋利,看着也会保护自己不会受到伤害。
但其实,微生物一旦受到伤害,大多非死即伤。
周茵水有多痛恨舒杨,就有多厌恶舒意,可偏偏他喜欢那个女孩。
她叹息一声:“任何事情妈妈都可以妥协,唯独事关你的终身幸福,我希望你能慎重考虑。我也不想当着你的面怎么讲她的坏话,只是你才回国不久,和她还没有相处多少天,彼此也没有特别了解。两个人要结婚是一辈子的事,一旦踏出那一步很多事情就没法改变了,你要看清她的心里到底有没有你。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你娶她有什么意思?”
梁嘉善又坐了很久,等到夕阳落下半山的时候才缓慢地行动起来。他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刮去下巴的胡茬,拿了车钥匙出门。
车刚转过大门,就被一个人拦住去路。
梁宥双手按在引擎盖上,朝他挑了下眉,手点点窗户,示意要跟他说话。梁嘉善没有动,他再度比划,那样子好像在说,如果他不降下车窗,今天他就不走了。
梁嘉善无可奈何,只好降下车窗。梁宥眼疾手快地拨动解锁键,从后门上了车,又翻到副驾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让梁嘉善完全措手不及。
他怔怔地看着对方,喉咙好像被堵住了一般,半天发不出一丝声响。
梁宥一脸痞笑,打量着他:“嘉善长大了,都这么高了!”
梁嘉善还是一动不动。
“怎么,不认识小叔了?几年前去国外的时候咱们不是见过吗?这么快就忘了?我记得你小的时候好像挺喜欢我的,长大了就不喜欢小叔了,嗯?”
梁宥扣上安全带,拍拍车头,“走啊,愣着干什么。”
梁嘉善收回视线。
堵在梁家门口确实不太好,他想了下还是发动车子。车子绕过别墅区,驶向大路的时候他才开口:“小叔什么时候回来的?”
“老爷子八十大寿我能不回吗?人老了,有一年是一年,活过今年还不知有没有明年,我回来看看他,就当是见他最后一面了。”
他这话不好听,还带着点咒人的意思,梁嘉善忍不住侧目,语气重了一点:“小叔。”
梁宥赶紧缴械投降:“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了,你千万别给我念经。”说罢问,“这是去哪儿?”
梁嘉善沉默。
梁宥话锋一转,又道:“听说你要结婚了?对象是舒家的女孩?”
梁嘉善打方向盘的手蓦然一紧,嗓音微沉:“八字还没一撇。”
“怎么没一撇,我看要不是徐家那个臭小子惹祸,婚礼日期都要定下来了吧?你爸当年没娶到舒家的女人,这回换你来,还真是有意思,梁家的男人就非舒家的女人不行了吗?”
梁宥不乏嘲讽的口吻,“你很喜欢那个女孩?”
“我……”
不等梁嘉善说完,梁宥正色道:“我看到了。”
他背靠在真皮座椅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一副闲适的姿态,“你眼珠子都快盯到人家姑娘身上了,还敢说不喜欢。”
“小叔,这次回来打算待多久?”梁嘉善强自镇定地转移话题。
“不想见我啊?这是催着我走?”梁宥笑了,“你小子有没有良心,我十年八载拢共就回来几次,次次都给你带好玩的东西,你就这么对小叔的?”
“小叔,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车到红绿灯路口停下,梁嘉善被迫看向梁宥。男人深沉的目光笼罩着他,在那一瞬间他发现所有的平静都不过一层伪装的皮囊。
他刚要开口,就听梁宥道,“那天家里出了事,吓坏她了吧?”
梁嘉善声音一紧:“谁?”
“还能有谁?舒家那个女孩,算是你女朋友吗?”
梁宥侧过身来,拍拍梁嘉善的肩,手顿了一下,“怎么回事?身体这么僵,你紧张啊?”
梁嘉善摇摇头,只是说:“刚才红灯差点没看到。小叔,开车讲话容易分心。”
“行。”
之后两人一路无话,到了花店店员迎上来,见是两个英俊的男人,微笑着问:“先生想买花?送给女朋友吗?”
梁嘉善还没开口,梁宥就抢白道:“是啊,女孩子受到了惊吓,送什么花比较合适?”
“惊吓吗?”店员没想到是这种原因。
“对,类似枪击被绑架的那种惊吓。”
“啊!”
店员这回真的吓傻了,推荐了几款花,梁嘉善安慰她说:“我小叔总是喜欢吓唬人,你别听他的。”随后选了一捧小雏菊。
店员去包花的时候,梁宥轻笑了起来:“嘉善,一定要喜欢她吗?”
梁嘉善低头看着花,想到舒意穿着仿旗袍款的裙子朝他走来的那一天,想到她家门前的那棵丹桂,闷堵的胸口几乎要炸了开来。
小叔看到了吧?那天是他在门外,听到了他和爷爷所有的谈话。他今天堵着去路,是想让他放弃小意吗?然后任由他们伤害她?
“小叔,一定要这么做吗?”
“嘉善,人生有回头路可以走吗?”
梁嘉善蓦然转首,望向车水马龙的街道。
在这个城市中心,有多少人走着一条明知是错的道路却还一错再错。其实是有回头路的,只是相比那个万分之一侥幸的可能性,往往更无法忍受一无所有罢了。
他一路顺风顺水走到今天,骨子里的温柔都是优渥宽松的家庭环境带给他的,可以让他有自由选择的权利,有追逐梦想的环境。倘若失去梁家,他确如一只幼鸟,一无所有。
舔犊之情,养育之恩,心之所向,两世情深。
呵,都是笑话。
梁嘉善过了很久才看向梁宥:“小叔,可以不伤害她吗?”
梁宥拍拍他的肩:“当然可以,把名单取到手或者拿到账户的资料,她就可以活着,我保证不会有人对她下手。”
“爷爷那里……”
梁宥笑了,似在笑他天真。
“梁清斋要的不过是钱,要小姑娘的命做什么?可如果她不听话,不配合,我就无法保证她最后会不会走向和金原一样的下场了。嘉善,好好看看这个世界,没有你想得那么干净。利益之下多的是鲜血、黑暗的交易,诚如你我,也不过是连环杀人案中一个细微的构成罢了。”
“别说了。”
“嘉善,小叔只是……”
“小叔,我求你别说了!我跟你们不一样,我从未杀过人,但对她而言,若我夺走了那些,同杀她有什么区别?你们非要把刀递到我手里,要让我看清这些黑暗,加入到你们的阵营中行杀人的勾当,我不懂,我真的不懂,究竟嘉善做错了什么?”
他面露痛苦之色,梁宥也敛去了一再不正经的神色,眉目沉下来,变得冷静冰凉,像佛.祖.前那只木鱼,光滑明亮,深透灵慧。
他变成了当日在俄蒙边境那一夜同舒意说话时的样子。
梁宥道:“嘉善,你现在可以选择离开,再难的事情都由小叔来完成。”
梁嘉善笑了,微垂的眼睑里倒映着破碎的光。他终究什么也没说,接过店员送来的花,径自开车离去。
……
舒意刚刚送别骆杳杳,按照祝秋宴给的地址和联系电话,交代了一些去西江要注意的事项。祝秋宴跟在身后,觉得她对骆杳杳似乎特别上心。
差点勾引了父亲让家里一团乱麻的年轻女孩,她居然如此宽容?
“在想什么?”舒意见他一直没说话,仰头问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小姐很心善。”
舒意笑了,存心逗他:“七禅何出此言呐?”
这样的口吻,这样的姿态,像极了早年的谢意。祝秋宴有一时的失神,随后轻咳两声:“小姐还是别取笑我了,七禅只是觉得骆杳杳有点眼熟。”
舒意一惊。
她眉眼确实有一点像凛冬,但过去这么多年,应当不会由此联想什么了吧?她想过告诉他,骆杳杳就是名单继承人的事,但转念一想,历代赏金猎人之间尚且不能互通继承人之事,她怎么可以打破规矩?
想了想还是算了。
舒意说:“你看错了吧?”
祝秋宴定定看她:“或许吧。”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到了家门口见梁嘉善的车停在路边。舒意与祝秋宴对视一眼,心下都各有思量。
舒意正要上前,祝秋宴拉住她。
“阿九。”他总是在心慌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叫她小名。
舒意嘴角一勾:“放心,我有分寸的。”
梁嘉善正半靠在椅背上,双眼紧闭,不知在想什么,冷不丁听到敲窗的声音,陡然一惊,见是舒意,忙把车窗降下来。
舒意问:“怎么来了不给我打电话?到家里坐一会。”
梁嘉善漫不经心地观察她的神色,说道:“我也是刚到,正准备找你。”
说罢,他推开车门,从后座拿了小雏菊递给她,“对不起,是我家安保的问题,害得你受到惊吓。你还好吗?”
舒意摇摇头:“跟你没关系,再说我也没事。”
她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和梁嘉善聊起当天的情况,获悉梁清斋亲自出面摆平新闻媒体后,她感到愧疚。
如果不是因为她,梁家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梁嘉善回想了下,其实对于整件事他并非一无所知,在回到北京后,大使馆也曾几次向他说明后续的调查情况,且她和祝秋宴谈及当时的怀疑也没有避开他。
他心中陷入无限的悲悯,面上却不敢表露一分,只顺势问道:“是跟你生身父母的死因有关吗?”
舒意点头。
梁嘉善忧心忡忡:“小意,不如也让我来保护你?”
他看着祝秋宴,这个男人总是若即若离,忽远忽近,将小意交到他手上,他不放心。
祝秋宴在这一刻从梁嘉善的眼里看到一丝挑衅,不由得笑了。“梁先生,你我的情义只维持了短暂的时间吗?”
梁嘉善略带三分愧疚:“祝先生,事关小意的生命安全,我不能掉以轻心,请你谅解我。”
祝秋宴扬眉,不置可否的样子,只是将目光落在舒意身上。舒意没有考虑太久,就说道:“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以一个千年老鬼的立场来看,面前这一对年轻的男女,似乎有点太可悲了。
如果没有这些事,只有单纯的婚约,哪怕只是爱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他也不会这么苦,可恰恰他们之间没有单纯,没有干净。
若让他接近,则是将生机交到他手中。
一个士族的子弟,一生都与家门休戚相关,当初的梁嘉善确实没得选择。
只是不知今时今日的梁嘉善在其中又担当了怎样的角色,他知道想伤害她的人就在梁家吗?他是否依旧没有选择,站在了梁家那一边?
那么她呢?即便她相信梁嘉善是真正爱过谢意的,梁家也始终都是迫害谢融的凶手,是谢意的仇敌,现在更是想要伤害她。
她这么年轻,承受着这一切,一个哪怕不爱却无法辜负的男人的深情,为了不打草惊蛇努力做戏的样子,看着太可怜了。
这就是她所谓的分寸吗?
祝秋宴忽而无法再忍受眼前的一幕,他将眼睛转向别处,在心里默默期待着,希望上一世的悲剧不要再在这一世重演,希望梁嘉善不知情,他只是单纯地爱着一个姑娘。
而她只是因为相信,才愿意把命交到他手上。
三人又说了会话,正好碰到殷照年回家。
殷照年先前收了祝秋宴的好处,对他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可对梁嘉善也割舍不开,左右掂量了半天,倍觉惋惜,想着过去还有平妻的制度,当今社会怎么没有平夫的条件?
否则依他看,那两个傻子都乐意得很。
只不过经他这么一闹,梁嘉善才知道原来他离开后不久,祝秋宴就已经搬到舒意家来住了。
殷照年不忍看他失落,问他要不要也在家里住一段时间,也好让舒意近距离比较比较。梁嘉善脸一热,浑然忘了刚才说要保护舒意的事,忙摆摆手,殷照年却以为他一个男人不好意思,强行让阿姨收拾了间客房出来。
gu903();于是他也“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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