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提起的时候,虽然只是随口一说,但她本意是希望他每天进进出出的住宅,可以多些生活气。
仰山堂曾是谢意一度仰望的地方。小小的她在母亲含恨而终后,常独自一人仰头看着父亲亲笔书写的朱漆牌匾,不断在心中勾画“仰山堂”的轮廓。
她仰望着匾额,仰望着无法逾越的礼教,仰望着父亲的怜爱,仰望着奢侈的平等,仰望着离经叛道的活法,仰望着一座座灰黑色的大山。
那是构成谢意童年的全部要素。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的谢融,成为她一生无法释怀的执念。
可对祝秋宴而言,他的执念是什么?仰山堂与他有关吗?
他为什么要模仿谢融的字迹?
为什么不肯忘记她?
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为了再见她,他究竟都做了什么?
祝秋宴见她面容沉静,久久沉默,联想先前刘阳没有说完的话,心蓦的往下沉去,一路上怀想的将来,给自己营造的幸福的感觉稍纵即逝,就连此刻的威风,也渐渐凝结在嘴角。
“你还记得明坛吗?”她忽然问。
他局促地搓了下裤子,好像要把手指上什么东西给搓掉。他不知道她说的明坛是谁,不过可以猜到,应该是长明寺那位女僧。
早上他离开码头的时候,她刚好下船。
汽笛声离开很远,他蓦然回首,她还在码头看着他。那一双经年受佛香熏陶波澜不惊的冰蓝色眼眸,泛着清晨的水雾,盈盈水波荡漾其中。
有一刹那熟悉的感觉闪过脑海,但是太快了,他没能抓住。而今她再次问起,他直觉不对劲,绞尽脑汁想了想,仍是未遂。
舒意见状,说道:“也是,已经二十年了,你不记得她也很正常。每年春秋两次往返,二十年不间歇的话,在K3这趟火车上你至少会遇见四十个好比明坛,好比张若英,好比我一样年轻的女孩。你所谓善意的接近,美丽的守护,花言巧语俘获的芳心,其实是为了汲取年轻的生命,用来育养千秋园的花,对吗?”
她语调很轻,没有责备的意思,仿佛只是在求证什么。祝秋宴骤然一惊,电光火石间想起那个俄罗斯混血女孩的面孔。
竟然是她?
“明坛说如果没有你,她不会来到西江,不会皈依长明寺,那年她才十八岁。剪掉一头长发的时候,她也害怕,也哭过,也不是没有后悔过,但她最终得到了宁静。张若英会后悔曾经遇见过你吗?你治愈了她的情伤,却让她对你念念不忘。还有多少像她们一样的女孩,被你吸引,被你欺骗,又被你弃如敝履?”
她转头看着他,温润的眸子水光闪动,带着爱怜,带着同情,“周叔也变成了千秋园地下的亡灵,是不是?”
“是。”祝秋宴说。
“他们都是自愿的吗?”
“是。”
“他们知道这个结局吗?”
“知道。”
“那你呢?你知道自己的结局吗?”
在离开实验室后,她独自一人在千秋园坐了很久,脑子里想了很多事情,关于亡灵,关于缅栀子,关于千秋园盛大的背后。
前一晚回响在她耳边的嘶吼,至今仍余音不断。
满园春色,花红百日。
山河往复,故人依旧。
她可以猜到他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但她不能理解的是,就为了这么虚无缥缈的一句话,他居然逆天而行,如此疯魔,如此成狂。
想不到那最后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她犹如被扔到油锅中烹煮,心乱如麻:“你不怕遭天谴吗?”
天谴?祝秋宴骤然笑了,能问出这么天真的问题,她到底还是个孩子。
一个无法死去的人,还怕什么天谴?若一定有天谴,那么从她离开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然在承受了。
这份天谴他承受了几百年,数十万个日夜,走过何止万万公里的里程,透支着年轻的躯体与灵魂,寤寐思服,夜不成眠,为的是什么?
只是为了等到她啊,只是很想很想再遇见她而已。
他究竟做了怎样十恶不赦的事,究竟贪心到什么地步?这些他统统不敢去想,只能一边矛盾地审视着自己的卑劣,一边向自己投诚。
“没什么比你回来更重要。”
“如果我还不回来呢?”
“除非我死,否则穷尽所有,我也会等到你回来。那些小姐的善意与健康,我纵百死也无力偿还,就让我死后下地狱再赎罪吧,十八层,八十八层,八百层地狱,哪怕永不超生,我都甘愿承受。只要活着的一天可以等到你就好了,就够了。”
最后一丝残阳殆尽,天边呈现妖冶的蓝。火烧云的尽头是如魔似鬼的画影,将红吞没,将黑描透。
舒意被骤然起的一阵狂风吹得摇摇欲坠,裙子猎猎作响,包裹着她瘦弱不堪的身躯,她拨去面颊上混乱的长发,一双乌黑的眼眸,狠狠凿穿祝秋宴的灵魂。
“你疯了吗?你疯了吗!你有没有想过,承受着你的杀戮与爱意才能回来的我,要怎么面对将来?要如何活着,才能忘记你带给我的这些伤害?你有没有想过,我根本不想回来,我不想再看到你,再遇见你,再爱上你,再一次次掉进命运的死循环里……我真的宁愿从来没有遇见过你,祝秋宴,我恨你,我真的恨透你了,你毁了谢意,又毁了我,你的爱太沉重了,我真的承受不起。”
她不断摇头,一步步往后退,忽而一个回首,冲到上马石旁搬来梯子,将刚挂好的匾额卸下来,重重砸在地上。
“咔嚓”一声,匾额被摔成两半。
尚未干透的金粉被震得漫天飞舞,花梨木的裂缝下铁画银钩,触目惊心,一半写着“仰山”,一半是“堂”,就这么大喇喇地暴露在祝秋宴视野中。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结束了,你懂吗?”
她站在高处,俯视着他,犹如一面山壁,犹如一条大河,犹如世间舒卷风云,犹如佛前一抔尘土。
“祝秋宴,我们之间结束了。”
第64章
“祝秋宴,我们之间结束了。”
她说完,顾自转头离去。
风卷着秋天的残叶疯狂地拍打在她脸上,连老天爷也要跟她作对一样,不断把她往后拽。她扒拉着凌乱的头发,撕扯着头皮,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响。
她眼睛红到滴血,手脚不停地颤抖。
她让自己奔跑起来,逃离,迅速逃离这片快要让她窒息的地方。忽而她感觉到一股压力迫近身后,她竭力甩开步伐,可还没等她重重回击,就被一双手臂从身后抱住。
那不是一双手臂,是一副枷锁,是汹涌的海浪,是奔腾的大河。
她奋力挣扎,不能撬动一分一毫。
他紧紧地缠住她,用尽全身的力量将她箍在怀里,不断地呢喃,反复地哀求:“你不能原谅我吗?不能原谅我一次吗?阿九,不要结束,我不要结束,我们之间怎么可能结束?你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吗?”
“每当我想起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我真的爱了你很多很多年,爱到已经失去我自己。这么多年,如果没有重新遇见你的信念支撑,我不知道这样看不到头的生活将是怎样的黑暗。”
“阿九,不要结束,好不好?”
他像疯狂生长的藤蔓,深植于她的灵魂深处。
她转过面庞,抚摸他深情的眼眸。
那一晚当她同明坛讲述这个漫长的故事时,明坛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你可以轻易地原谅梁嘉善,却始终不能原谅他?究其根本,是因为你不爱梁嘉善。”
“相反因为你爱他,所以无法接受一个深爱的男人背叛你,离弃你,你才对他这么苛刻吗?”
她当时脑子很乱,却本能地否认:“不是。”
明坛笑了:“阿九,谢融在你身上投下了一片阴影,抱着这份求而不得的执念,你又在他身上投下了一片阴影,你希望这个跟你一样不肯低头的少年,可以陪你一起爱天上的夜,水中的月,爱人间的繁华,市井的热闹,希望他能给你爱欲和忠诚,伴你一日三餐金樽玉食,高昂着头颅活到死的那一天。你给他读书的机会,渴望他出人头地,替你施展抱负,实现海晏河清的理想……你爱得复杂,充满私心和野心,只是你没有想到后面会发生那么多事,没想到他的爱同你一样充满挣扎,你们在对峙中,在试探中彼此看清了自己的心意,你屈打了他的灵魂,他亵渎了你的意志,你们谁也不肯低头。但你比谁都清楚,谢融之死是昏庸的帝王与无能的儿子之间的一场搏斗,即便没有梁家推波助澜,谢融也终究会为他的愚忠买单。而谢晚就更不必提了,她是为自己而死,她一辈子庸庸碌碌,在为了姐姐成为更好的妹妹之后,为什么她还是选择离开?其实她是想告诉你,你不应该为了谢家而活。送袁家去立军功,这个少年怀着如此初衷,心里是向着你的。你聪慧过人,不会不会知道,他唯一伤害过的人只有你,而你……只有你知道答案。”
谢意临死之际,于火舌缭绕的花丛之中,凝视着那个羸弱少年,最后一句话根本不是“除非春色满园,花红百日,山河往复,故人依旧,否则我生生世世不再见你”。
而是——
“七禅,盼你今后天高云阔,得偿所愿。”
谢意用自缢结束了他们之间那段短暂且轰轰烈烈的情仇,用永不再见的誓言割断他的思念。他不该成为她的附属品,她也不该成为他的执念。
已经发生在她身上的悲剧不能再在他身上重演。
她原谅了这个没得选择的可怜少年曾经对她的伤害,遵从内心,飞向山野之外,还给少年一片海阔天空。
然而命运捉弄,少年没有听到真正的最后一句话。
踽踽百年,黄粱一梦。
舒意也是在这时才听到谢意真正的心声,她没有她练达,没有她洒脱,没有她对生死看淡的勇气,没有她不屈的脊骨。她常常逼问自己,为什么无从责怪,却无法原谅?
她心里的执念是什么?
这一刻,她懂了。
“你爱我吗?”
她的手指描摹着他每一存轮廓,“你爱我吗?”
祝秋宴深深地凝视着她,几乎哽咽失声。
“我怎会不爱你?”
“我爱你啊。”
我失去了所有,只剩爱你的坚骨。
我盲从了黑暗,只看到你的明亮。
我束缚了灵智,只为你开一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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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这一夜祝秋宴想起很多,那些曾经怎么想也回想不起来的过去,好像很轻易又回到了他的记忆里。他不需要再靠酗酒、噩梦,辗转反侧很长时间才能见到她,她此刻就在他的臂弯里,恬静的睡颜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有多幸福。
疯狂的、缱绻的,迷离的,若即若离的一幕幕还在脑海里回旋,这一夜他经历了生平从未敢憧憬的时刻,将曾经无数次起念又瞬间打消的欲望,彻头彻尾地实施到底。
他拥有了她,她属于他。
他情不自禁地亲吻她的鬓发,她的眼睫,她的嘴角,她纤细的锁骨和她平坦的小腹,他摸索着这片未知之地,让自己得到永恒。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似乎感知到千秋园再起异火,心口绞痛起来。可她正在他身下起伏,在一望无际的旷野里喘息,在他的眼眸里解脱,他让自己忘记了绞痛,为这片刻的欢愉忘乎所以。
或许不是片刻,或许也不止一夜,后来他们还拥有许多个夜深人静的夜晚,耳鬓厮磨,抵死缠绵,祝秋宴的一生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
舒意在睡梦中察觉到他灼热的注视,原来想着装睡躲过去,没想到他一直没挪开视线,看了她不知多久,她实在装不下去,佯装伸了个懒腰,卷着被子躲进他胸膛。
“几点了?”她嗡声问道。
意识到他们已经不在郊野,想到昨晚纵情疯狂的情形,她脸颊发烫,更抬不起头来。祝秋宴揭开绸幔看了眼窗外的斜阳,含笑道:“下午了。”
“这么晚了?糟糕,我还约了周梦安一起逛花园。”
“甭搭理他。”
“怎么能把他一个人撂在那里。”
她作势要起来,他拉着她,将她往被子里拽,热乎乎的气息拱着她,在她耳边吐气:“我不是在做梦吗?这一切都是真的?你再陪我说会话吧,我害怕你一走开梦就醒了,你跟我就结束了。”
她转过身对上他的眼睛,那湿漉漉的泛红的眼圈,被柔软的海草包围着,细密繁复,还沾着昨夜的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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