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准面无表情地回到席中跪着,眼眸低垂,浓密的睫毛盖住了他眼底晦暗不明的情绪,仿佛对这些刀光剑影毫无所察。
三天守灵,萧准也连着三天没怎么休息,大部分时间都在灵堂里跪着,直到老太太下葬。
葬礼结束后将近一周的时间里萧准几乎都泡在公司。
一场漫长的会议结束后,会议室里的高层都赶紧散光了,萧准还在,仰倒在位子上摁着自己的眉心闭目养神。他在会议上发了一通火,桌上一片烈火燎原狂风过境的惨状,几个助手和秘书都在赶紧收拾文件。
徐秘书推门进去,把秘书们遣散了,走过去给萧准捡干净桌面上的会议资料,等人都走完了才慢条斯理道:“萧总,刚才老先生打电话过来,让你今天回去吃晚饭。”
萧准也没睁眼,皱着眉道:“现在几点了?”
徐秘书看了眼腕表,面无表情道:“七点零五分,你还来得及回去换身衣服。”
萧准捏着鼻梁,发出一道轻浅的冷哼。
葬礼后萧怀远便带着容小云和萧遥搬回了老宅陪老爷子,这两天萧明和楼艾也带着绒绒搬回去了,全家只有萧准还在外头住着。估摸着萧怀远是想趁这个时候把他叫回去,让他也搬回老宅来,毕竟他这个二儿子在外面太久了,久到有时候让人觉得,他根本就没把自己当成萧家人。
萧怀远这是急了,连他抽萧遥那两耳光都没追究。
萧准面上神情显得有些不耐烦,沉默了良久才道:“我会在我办公室。”
“好的。”徐秘书心中明了,神情未变地又问道:“那我送你回家休息?”
“不用了,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下班休息吧。”萧准声色冷淡,站起来整理着袖扣走出会议室,不知道是要去哪。
徐秘书见他不想让自己跟着,便在后面叫住他,神色微微有些严肃道:“萧总,你需要回家好好休息了。”
萧准似是没听见般径自离开,连脚步都未曾停顿一下。
他没有回家,更没有回萧家老宅,开车从公司出来后就一直漫无目地在路上行驶,开着车窗,外头的热风一个劲儿地往里钻,吹得他额前凌乱。
天际擦黑的时候,萧准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那个公园,他在边上的车道停下,看着在公园里散步的人影,他们说说笑笑,旁边的篮球场还有一群少年在热火朝天地打球。
萧准则随手打开车里的小酒柜,拎了一瓶红酒出来。
公园紧挨着秦城湖,树木花草郁郁葱葱,是夏天纳凉的好去处。萧准以前经常来,在公园的长椅上一坐就是一整天。这个以前,指的是他被接回萧家之前。
那时候萧准和妈妈生活在一起,就住在这个公园附近,过得不是很好。他妈妈是个不太出名的演员,却很忙,经常一两个月不回家,回来了也是昏睡醒了就酗酒。她清醒的时候看着萧准,眼神冷厉得像看着仇人。萧准能隐隐感觉到,妈妈不是很忙,而是讨厌他,根本不想见到他。
后来他就经常跑到公园里来坐着,每到下午这里就会有很多小朋友跟他一起玩,可惜没过多久小朋友们就被自己的父母一个一个地接走了,最后只剩下萧准无人问津,像个被遗弃的小孩,踩着夜色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家门,回到那个空荡荡的房子里。
六岁的时候妈妈坠楼去世,然后老太太出现了,她像对待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把萧准抱在腿上,告诉他,她是他的奶奶,来带他回家。
当时萧准很开心,老太太是唯一会对他笑,会温柔叫他的名字,会轻轻抚摸他头发,会爱他的人。之后萧准再在公园里玩到晚上,也和其他小朋友一样,会有人来接他回家了。
即便回到萧家后,所谓的爷爷、爸爸、哥哥、继母,都不曾对他展现什么善意,但只要老太太在,萧准就很开心,爱他的人,哪怕只有一个他就知足了。
萧家是豪门,是贵族,半路接进来一个孩子,可想而知会给多少人敲响警钟。不过萧准有老太太的庇护,旁系的子弟不敢动他,连萧家的大少爷萧明都不敢明着来,如今他羽翼丰满,老太太却说走就走了。
微风掠过秦城湖灌进车窗里,激得萧准轻咳了几声。
散步的人少了,萧准推开车门下来,他有些微醺,眼尾红红的一片,在夜色下看得不太真切。二十多年过去了,公园早就变了样,萧准找不到曾经的那张长椅了。他随意在篮球场不远处的长椅上坐下,两腿并着,双手轻轻搭着膝盖,一下子似乎又变成了那个丢了都不会有人来找的小孩。
耳边忽然“砰——”地一声打断了萧准的思绪,他警惕地一转头,就看到一颗篮球在地上蹦着朝他滚了过来,最后那颗裹满了手汗和尘土的篮球撞到了他的小腿,在他昂贵的西装裤上留下一道灰白污迹。
萧准低头盯着那颗篮球,眉尾不动声色地绷动了一下。
球场上的少年们也不过来捡,不知死活地冲萧准大喊:“哎!大叔!帮忙把球扔过来呗!”
萧准也没应他们,面无表情地站起来,然后直接一脚把篮球踢飞,扑通掉进了秦城湖里。
“我操!”少年们先是目瞪口呆了几秒,随后一人一句怒骂,呼啦啦一下全冲出来围到了萧准面前,发现并不是个大叔,但还是怒火中烧地骂骂咧咧起来,甚至有点想直接动手。
“你找事儿是吧!”
萧准脑袋里嗡嗡响,他重新在长椅坐下,摁了摁自己的眉心,看着这群皮猴子正要说什么,身后的竹林里忽然攒动了一下,随后猛地蹦出了一道高大的黑影出来。
那黑影头大无比,怪异得很,大晚上看着还有点吓人。少年们眼神惊悚,萧准也皱着眉转头看去。
“等等!别动他!”黑影操着一口带点广东味的普通话跑过来,伸手挡在了萧准面前。
他冲到灯下众人才看清,这人不是头大,是戴着一顶黑色全盔,个子很高,稳稳压了这群篮球少年们一头,还穿着机车服,一身都是黑漆漆的,他太高了,气势无端就有些冷峻压人。
少年们继续呜呜喳喳,把对萧准的火力都转移到了他身上去,反正他们人多,对方就俩人。
又是这人,萧准看着他修长的背影,心中微有思量。葬礼那天被这人跟了一路后,徐秘书根据车牌粗查了一下,可能是京城人,萧准生意做得大结识不少京城的商业伙伴,但没有一个是广东口音的。
不知这人是谁,一直跟着自己有什么目的。
萧准也不打算说话了,饶有兴致地支着额看他被皮猴子们围攻。
“他凭什么把我们球扔了!”
“知道那球多贵吗!”
“道歉知道吗!还得把我们球赔了!”
少年们不依不饶,一个个的刚喊完,那人倏地往自己后腰一摸,动作有些凌厉。他这一身打扮实在不像个普通人,很多电影里杀手就是他这样的,少年们猛地还有点怵,这要是拍电影他得从后腰摸出一把枪来。
在众人紧张的视线中,这人在后腰摸了好一会,最后掏出了一个……钱包。
他打开钱包随手点了几张百元红钞递给距离最近的一个少年,也不说话,就伸手递着。
少年们一下子哑火了,那颗篮球一共才两百块呢,面面相觑几秒,最后决定见好就收,一把夺走钱然后一堆人乌泱泱地跑走了。
公园里霎时安静下来,这人转过身,微微低头看着萧准,漆黑的护目镜下不知是张怎样的脸孔。
萧准多少算半个暴力分子,刚才看情形还以为这人要跟对面打起来呢,结果有点出乎意料。他对这人也没什么善意,莫名其妙冒出来跟了他两次,着实可疑。
“你谁啊?跟着我想干什么?”萧准口气不善,他靠在长椅上,被微醺染红的眼尾让他看起来不似平时那般冷厉。
“我叫霍因。”这人的声音闷闷地从头盔里传出来,他收起钱包,随后两手摁着头盔两侧往上一拔,一头桀骜不驯的黑发层层叠叠落下,在微风中翻飞。
萧准神情不变,瞳仁却不着痕迹地涨大了一圈,几乎是生理性地愣了一下。
实在是这人……长得太好看。
萧准这种位置上的,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像霍因这种随便晃一眼就能让人定住的样貌,他还真是第一次见。
还以为是个面目冷漠的青年人,头盔一摘才发现,这小子顶多二十不出头,可能还更小一点。
原来是个小朋友。
霍因站在萧准面前,脸上是一片潮红,不知是不是戴着头盔久了,鼻尖闷出了一层细小的汗珠。他看着萧准,那双眼睛里面波光流转,情感丰沛,拎着头盔的那只手又紧张又激动地微颤着,像个面对心爱之人想表白又不敢的无措少年。
他轻轻对萧准说:“我找了你很久,不对……是很多年。”
摘了头盔,他的声音便清澈明朗起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兴奋,十分好听,像是喉中含着一缕阳光。
萧准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喝多了,他搜刮了一下记忆,根本找不到这小孩儿。
第4章第4章
九点了,公园里十分安静,萧准沉默着,这小孩儿也没再说话了,仍是那个暗含激动欣喜的表情看着萧准。
“你几岁了?”萧准皱着眉。
霍因愣了一下,表情忽地有点紧张,憋了半天才说:“二十!”
萧准感觉自己的头越来越晕了,霍因的话说得仿佛他们多年前认识过又分散了一样,可事实上萧准过往的人生里根本就没结识过比他小这么多的人。很多年前,萧准比现在更加暴躁易怒,讨厌小孩,压根不可能跟小孩交朋友。而且就霍因这个长相,真是认识的人,他也不可能几年就忘了。
“你跟着我有事?”萧准没挑明了说,目光审视着霍因。
“你不记得我了?”霍因似是有些失望,但那眼里的雀跃依旧闪着,“十年前,黑池博物馆,路卿举办的画展上,你骂过我。”
他一句一个信息地说,期待着萧准赶紧想起来。
萧准怔忡了一瞬后也的确想起来了,虽然有十年之久,但那一天,他想忘记也难。
十年前萧准才十八岁,那时候正是高考前的一个假期,萧准是陪老太太去画展的。让他对这一天记忆犹新的不是画展,而是去画展之前在萧家发生的事。萧明联合旁系以及其他家族的子弟给他下套,让他颜面扫地,屈辱不堪。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和萧家格格不入,但老太太护着他,萧准自己也不会主动找事,一直也没有太大的感觉。那件事打醒了萧准,即便是萧怀远的亲儿子,有老太太养着,他也不是萧家人。他和那群闪闪发光的豪门继承人们,是不同的。
下午萧准收拾了心情陪老太太去画展,但上午的经历让他格外躁怒,怕让老太太发现,萧准就随便找了个借口自己跑到了花园待着。那时他就发现身后有一道小影子狗狗祟祟地跟着他,等萧准在花园坐定,那小孩儿就跑了出来,拿着根棒棒糖要给他。
一个很可爱的小孩子,黑发大眼,穿着一套白色小西装,像童话书里的小王子。
但萧准不喜欢小孩,更何况当时他满心都是想把萧明抽筋扒皮的愤怒。
于是暴躁少年对无辜的小王子凶巴巴地说:“滚开,不然揍你。”
然后这小孩儿就成功被萧准吓跑了。
因为那天萧明留给萧准的记忆太深刻了,以至于萧准直到现在都能回想起来那一天的细枝末节,顺带记住了那个被自己骂跑的小孩子。
眼眉的确能和眼前的人重合上,看来这小孩儿没说谎。
萧准内心复杂,这事儿既荒诞又离奇,莫名其妙的。
“你想起来了?”霍因观察到萧准眼神上的细微变化,惊喜不已,喋喋不休道:“那天之后我就在找你了,可是宾客名单上没有你的名字,我也不知道去哪找你。画展结束姐姐就带我回家了,我也断断续续地回过秦城好几次,可惜一直没再遇到过你。”
霍因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是十分柔软的,像是在说自己珍贵又隐秘的心事。
“怎么,你费尽心思的找我,是报仇来了?我骂你一句,你鬼鬼祟祟跟我这么久,想打架是吗?”可惜萧准则像个面无表情的石狮子,再多的桃花落在他身上都白瞎了。
霍因也是一哽,十分错愕,没想到他会这么想,连忙否认道:“不是的!难道你骂我一句,我就要记恨十年吗?”而且当时他就看得出来萧准心情不好,更不在意他骂自己什么了。
萧准没说话,霍因本想等他说点什么,但萧准就是不开腔,他找了十年的人终于让他逮到了,他也憋不了多久,又继续道:“我这次到秦城也是为了找你,上周在路上无意中遇见你,可是你不理我,我就跟着到你家了。”他顿了顿,声音小了点,“本来想立刻去见你的,但是那天看到你家里好像有亲人去世了就没去打扰你。”
萧准眼底情绪动荡了一下,但眉目依旧是漠然的,他沉默良久后声音有些不悦道:“所以那天之后你一直在跟着我?”不然怎么解释他今天蹦出来得这么及时?
他这话说得,乍一听有点恐怖,好像霍因是个跟踪狂一样。霍因有点不想承认,但这又是事实,他也不想跟萧准撒谎,就红着耳朵点了点头,“我就是想偷偷多看你几眼……”毕竟是心心念念了十年的人。
萧准一时内心十分复杂。
此时霍因大胆地坐到了萧准身旁,歪着脑袋看他,轻声细语地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你跟踪我这么久不知道我是谁?”萧准观察着他,霍因一眼就能让人看透,年纪小不又懂得隐藏,不然就是城府太深伪装得太好。萧准更相信前者,他在萧家长大又在商场厮杀这么多年,要是让个二十岁的小孩儿给骗过去,他就真白活了。
gu903();霍因嗯了老长地一声,颇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一下鼻尖道:“我想听你告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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