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美人想了片刻回道:“大约两月有余了。”
那猫咪乖觉,趴在地上舒展皮毛,眯着眼睛,一副很是享受的模样。
唐翎道:“那便意味着不日便要解了这禁足了。美人你恐怕没有太多时间去细细考虑,待她‘出山’,主动权便不在你这儿了。”
郑美人面色一白,手中攥着帕子,在指尖绞着。一阵恶心袭来,慌忙又用帕子掩盖。
唐翎只看她这幅模样就知道大概是个宫斗戏中的软包子,想来是个不中用的,只说了句柳妃要出来就能叫她慌成这个样子。唐翎叹了口气,也不想逼她太紧。
视线从猫身上回到了郑美人处,她笑言:“总听安阳惦念着美人宫里的猫,今日一见果然可爱。”
郑美人面色稍平:“她若喜欢,公主……公主便叫她时常多来一来。”
她明明才是安阳的生母,却让唐翎叫安阳多来。唐翎借着喝茶的间隙偷偷打量着郑美人,却见她神色里隐隐藏了些不可言说的抑郁,看着不似刚才在树上的时候那样快乐无忧。
大概做母亲的,一遇到子女的事情,总是有道不尽的担忧。
她点头称“好”,称“安阳一向也是比较记挂着美人的”,可这些话也不过就是一些好听话,说出来不过就是让郑美人听一听。
郑美人心知肚明这话也不是什么实话,可听见的时候,也是难掩的开心。她这开心倒叫唐翎觉得心头不大有滋味,归根结底,这事是她们母女俩之间的事,她又不好插手什么。
不过三日,郑美人有喜的消息便传遍了宫闱各处。
唐翎心中有些为着她高兴,像她以往那般唯唯诺诺终究不是长久生存之道。唯有掌握主动方才能让自己的境地变得好些。
她想起郑美人那小心翼翼对她的请求,上学的时候特意同安阳多说了几句。
“郑美人有喜了,你知不知道。”
安阳一副蔫蔫的样子,难得的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知道,父皇高兴成那样子,宫里人人皆知,我能不知道么?”
“安阳你……不为郑美人开心么?”唐翎不好明说着希望她多去看看郑美人,只能旁敲侧击着问。
安阳轻轻扫了唐翎一眼:“皇姐,我为什么要开心?”
她这话说得就已经表明她此刻心情不是很愉悦了,唐翎连忙悬崖勒马,想着不要再问下去,而是将话题转向别处。偏偏临昭那个没眼色的接着这个话题说了下去。
“郑美人是你的生母,安阳,你这个表情真是奇怪。你要多个弟弟妹妹不高兴么?我记得小时母后说我出生时皇姐不过才三岁,就已经懂得欣喜地要来抱我,这叫血浓于水,骨肉亲情是天性如此……”
随着安阳的眼尾越来越红,唐翎对临昭只有一个想法:你个憨憨,说话不会看场合的吗!
“临昭。”她忍无可忍,打断了他的话。
可惜,还是迟了一步。
安阳抹了把脸,把书册往临昭身上一扔,也不顾祭酒已经准备上课,站起身就道:“是啊,我就是不懂什么‘血浓于水’,不懂什么‘骨肉亲情’,也不晓得怎么替郑美人开心。她有喜了,关我什么事情?我生出来便不在她身边,她肚子里那个,怎么叫我‘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她心中把我当成她肚子里掉出来的一块肉过么?临昭皇兄,你同皇姐自小就在一起,可我没那个殊荣,我没那个殊荣能从小在她身边养着,事到如今,她有了其他的孩子,叫我替她高兴么?”
临昭被她说得一愣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瞧见安阳抹着眼泪往外头跑去了。
唐翎拧了他耳朵一下:“你啊。”就要追着安阳跑出去。
可有人比她动作更快,刹那之间,唐翎只看到一道胖乎乎的身影跑在自己前头,边跑边道:“安阳公主,翘课使不得啊使不得!”
赫然是那位王祭酒。
唐翎:……又是一个憨憨。
她愈发觉得不能让这样的人去追安阳回来,到时候同她说些什么不中听的话更是刺激了她可怎么办。于是加快了步伐。
梁迢本来是在国子监门口等着她一同下课的,瞧见唐翎刚进去没多久就急匆匆的往外赶,连忙也跟着。
唐翎道:“瞧见安阳没有?”
梁迢点头:“瞧见了,往春华秋园方向去了。”
唐翎加快了脚步。
梁迢看见她神情焦急,想要问出口,又觉得此时不该打扰她,因而什么也没说。两人在春华园绕了许久都没瞧到安阳的身影。绕得有些累了,又散步一样走了许久才瞧见安阳和王祭酒正在湖边柳树旁。
初秋柳树已经有些变得枯黄,比不得夏季时分的繁茂,亦藏不住什么人。
安阳抹着眼泪,王祭酒站在她身旁汗流浃背,也难为他这身材追着安阳跑了这么久。
唐翎只听得安阳道:“祭酒,难道安阳错了么?”
王祭酒神色镇定,从袖间拿出一方帕子给安阳递了过去:“依臣所见,公主是没错的……怨,恚也;恚,怒也。公主心有怒气生了怨,本就是人之常情。”
安阳睁着一双泪眼婆娑的眼睛,有些懵懂:“您说我……心中有怒、有怨?”
王祭酒用袖子擦了擦额间的汗,露出了个安抚的笑意来:“人人心中都会有怒有怨,难为公主这样好性格的人也终究是要发次脾气的。”
安阳道:“我不愿发脾气的,是临昭皇兄招得我……”
“不是临昭王爷的错,”王祭酒声音温和却肯定:“公主心有怨气,总会有伤心气急的一天,不是今日也会是明日。倒不如早些解了心中郁结。因而,还望公主早日看开。”
“不是我的错,不是临昭的错,那是郑美人的错么?”
王祭酒摇头:“并非。”
“是父皇的错么?”
王祭酒沉默片刻,不想安阳纠结在这问题上,于是说道:“在下有一故事,想要讲给公主听。”
安阳点头,径自席地而坐,坐在河边草坪上,又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看了眼王祭酒。
王祭酒迟疑了片刻,便也笑笑坐了下来,理了下官袍就讲到:“坊间有一对夫妻,那郎君与夫人素来恩爱。可惜天不遂人愿,夫人生了重病,一直未能治愈,沉疴缠身。有一日,一医官想出了能治愈此病的药,做出了一批药剂。可经过尝试,发现那药剂虽然能救此急症却也损伤身体,尝试此药的病人虽症状有所缓解却也产生了其他病痛。于是律法规定,将那第一批药剂全都销毁了。”
安阳眼睛睁大:“那夫人岂不是没救了。”
王祭酒微微笑了下,接着讲到:“有一药师,因想要在此药基础上再做研究,偷藏了几瓶药在家中。随着时间的推移,夫人身体每况愈下,几乎难以支撑到第二年开春。郎君心中焦急,得了消息说是药师偷藏了几瓶药。于是偷偷私见医官,想要重金去买。医官因担心此药外露,不卖与他。眼看夫人就要支撑不住,郎君心中焦急,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他去药师家中偷了这瓶药给夫人服下。夫人身体有了些微好转,可不过几天,却因为这药带来的其他病症而暴毙。夫人的家人一纸状书将郎君告上了公堂,如果你是那位断案的大人,你如何去断?”
安阳一时沉默,不知该说些什么,停了片刻道:“总之,不能将这郎君关入大牢。”
王祭酒偏头看她:“为何不能将他关入大牢呢?”
安阳道:“并非他的错。”
“那夫人之死是那偷藏禁药的药师的错么?”
安阳摇头:“也不是。”
“是研究出此药的医官的错么?”
“……不是。”
“那是律法的错么?”
“律法……自然也没有错。”
王祭酒轻轻笑了笑,笑得很是温和,他说:“公主你看,明明是一条人命没了的案子,可牵涉其中的人却都个个好似清白,连亲手喂她服药的郎君都显得那样有苦衷。此案如何断,将谁抓起来,都好像有些狠心了。”
安阳看着平静的湖面不说话,平日里素来热闹的性子在这样的时刻也沉稳了下来。湖面上有浮萍,微风吹动,浮萍不能自主的随水波游走。
王祭酒也由着她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听见这个小公主开口问道:“祭酒编得这个故事一点也不好。为什么不给那恩爱夫妻一对好结局?”
王祭酒愣怔片刻,没有想到她想了半天想出了这么一句话来,有些失笑。失笑之后,停顿了下,道:“因坊间确有其事,并非是胡编乱造的故事。世间真实的事情,总是不会像故事那样,样样都是好结局的。”
安阳露出一些吃惊的神情,眨着眼睛问他:“那此事最终是如何去断的呢?”
“此事当年在雍都闹得很是大,最终闹到了大理寺。不过断案是位好官,那大人道‘法理之外有人情,人情中保罗着个样的因缘际会、也有着各式的阴差阳错’。那位大人谁也没抓,将药师私藏的药没收,罚了板子,又罚那郎君好生处理夫人后事,其余并无额外处罚。”
安阳有些欣慰:“这位大人也算是断得合情理,是位好官,听着倒让人心生敬佩,不知我见没见过。”
“公主见过的。”
“是谁呢?”
王祭酒神色中带着敬意:“是当年任大理寺丞,如今官至宰执的阎相爷。”
第32章乱学堂
唐翎将他这话听得轻轻楚楚,实在是没有想到那看起来不苟言笑有些凶的阎相竟然也有这样的一面,不要说是王祭酒这个读书人,就连她听了都不由自主地对这位阎相生出几分敬意来。也对先前觉得王祭酒不会说话而感到些许抱歉。这哪里是个不会说话的憨憨,分明是个谈判专家!
她内心正觉得歉意,又听见王祭酒对着安阳道:“公主定能明白,臣讲此故事的用意。”
安阳盯着他看,王祭酒脸色时常这样红彤彤的,话说得多了会红,走路走得快了亦会红,让人觉得有些可爱。
“祭酒是要同我说,所有种种,无论是父皇不让郑美人养我也好,还是郑美人总忌讳着唐妃不肯来瞧我也罢,无人有错,只是因缘际会、阴差阳错叫我心里生了怨怼?”
王祭酒看她的目光带着些怜悯:“虽然公主话中仍带着气,可我要说什么,您已经明白了。”
“可是我不知,”安阳咬唇,一副纠结又可怜兮兮的模样:“即便我了解这样的道理。我也不知要如何去开解自己,无论如何,心中还是不痛快。”
“怎么会不痛快呢?”王祭酒放轻放缓了声音:“以往公主说起郑美人宫中养的猫时,神情总是很喜欢。可公主是真的喜欢着猫,还是惦念着宫中人?”
这个答案安阳根本就不必说,光看她的表情就已经了然了。
唐翎见她好不容易像是有些被说通的模样,不想去打扰。对着梁迢小声道:“我们先回去,不要惊扰他们。”
没了祭酒的学堂自然是一片混乱,这些个小孩子哪个不是娇生惯养、在自己宫里一个个都是小霸王,现如今王祭酒不在,都得了机会张牙舞爪了起来。
有国子监学官听闻声音赶来,见此情形又是一头脑的汗。上去管教可是不敢,又不能在这时候放了这些小祖宗回宫,只能慌忙跑去英华殿想要禀告圣上。恰逢百官下朝,那学官远远瞧着路上迎面走来以前的祭酒大人阎渡川,立刻像是见到救命稻草一般上去便抓住他的衣袖。
“尚书大人,见到您可真是今日一大幸事。”
阎祭酒瞧着他:“张大人怎如此慌乱。”
张学官将他拉到一旁小声道:“能不慌乱么,那群王爷公主的都在国子监闹得不成样子了,我本想着禀告圣上,可若皇上知道了虽也能叫人去镇一镇,但免不了罚我们一通‘失职’之过,幸好见着您,有您在,还怕镇不住?快随下官去走一遭吧。”
说完,不由分说拉着阎渡川就跑,阎渡川一路上听着他碎碎念倒也没听出个什么名堂来,只知他说王祭酒在本该上课的时间不知同安阳公主跑到哪里去了,因而学堂无人约束。
阎渡川对他说得话亦没有太上心,他不知想到什么,神情莫名有些愉悦。
唐翎前脚刚进学堂瞧见一帮子王爷公主同内侍丫鬟都打闹着玩儿,刚要皱眉规劝几句,就瞧见许久不见的阎渡川走了进来。
学堂里瞬间鸦雀无声,那些个内侍丫鬟就要往外溜。
“谁许你们走了?”阎渡川声音不大,却很有威慑力。
内侍丫鬟们一个个求助似得望着自家的主子,希望主子能帮着说上几句话,可那些小主子自己都觉得自己自身难保,哪儿还有心思去保他们。
唯有云昭大着胆子道:“阎大人,您如今是刑部尚书,又不是国子祭酒,国子监里的事情,您能管么?”
唐翎暗道这个云昭不愧是柳妃的亲生儿子,胆子和他母亲一样大,敢言旁人不敢言,敢做旁人不敢做,是条汉子。
阎渡川眯着眼睛笑了笑:“云昭王爷,既然您都说我现如今是刑部尚书,官袍加身,那今日就不得不按着刑部的规矩来了。身处国子监却不能对自家主子进谏忠言,而是跟着一同霍乱学堂,这些内侍丫鬟的,恐怕一个都逃脱不了干系。”
云昭说的话本是想要袒护自己的贴身小厮,可听阎渡川这么一说,反而事情似乎变得更严重了。难道阎渡川要对他的内侍用刑不成。
云昭灵机一动,又道:“乱学堂,又不全是他们之责。开始是那王祭酒先不守职责,明明该是上课的时间却跑了出去,若要罚也要先罚他。”
他说得话确实有几分道理,这件事总归王祭酒不占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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