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日的时候,唐翎什么也没有叫她做,只让她坐下,同自己对饮几杯。
做了几天的粗活,红姑的手连茶杯都有些端不稳,那杯子颤抖有茶水溢出,她慌忙请罪:“公主赏得茶,不该这样浪费了。”
唐翎却哈哈大笑起来,对着红姑道:“你可知本宫瞧着你这模样,心中觉得如何么?”
红姑眼神飘忽,不知是不愿还是不敢直视着她,只摇了摇头:“不知。”
唐翎喝了口茶,表情舒展,一副心旷声怡的样子。她慢悠悠道:“本宫瞧着你这模样,心中着实觉得……快意得很。”
红姑慌忙站了起来,就要朝旁边地上跪下去,却听得唐翎喝道:“本宫不要你跪,你以为你跪下去,跪几个时辰,说几句好听的告饶的话,便能洗清你以往犯下的罪过了吗?我不是没有想原谅过你,可这几日我左思右想,总觉得心中不是滋味。红姑,你不该出现的。”
红姑脸上有惊恐之色:“公主曾说过,不要老奴的性命。”
唐翎斜觑了她一眼:“我本也不想要的,可是…可是你不过到了柳妃身边几日,柳妃便死了。我心中着实很不安啊,你说你是不是上天降在宫中的灾星,你来了,本宫的一切就要都还回去了?身份地位、荣华富贵不过过眼云烟,无论我再想抓住,也只是大梦一场。”
红姑两腿发软,终究还是没忍住,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公主若不放心,便把老奴放回青州县吧,老奴保证,这辈子,再不叫公主看见。以后无论听见什么消息,定当躲得远远的。”
唐翎低头看她,神色木然,眼中空空如也:“可你已成为了我心腹大患。我如何将你放出宫?你若要出宫,可就不能是喘着气出去了……”
干燥的地面上落下了几滴汗水,红姑紧张得厉害,脸上涨得愈发通红。她心中觉得悲哀,自己的生死不过眼前这个小公主口中一句话。这一刻,自己仿佛又变回了以往在炤华宫中那个人微言轻的小宫婢,微不足道。
毕竟是先皇后养了几年的,即便不是亲生,先皇后的手段也学上了三分。红姑暗啐了一声,怪命运作怪,自己又落到相似之人的手中。
唐翎轻轻低笑几声,话锋一转:“不过……这几日愚弄你,我觉得当真有趣,心中阴郁散了不少。你的去处我还未想好,你便这么夹着尾巴在惠承宫好好做事吧。”
她声音愉悦,只是片刻,倒好似换了一个人,喜怒无常。
红姑点头称是,见唐翎又喝了几口茶之后就摆了摆手,便如蒙大赦般回了寝房。回去之后,是越想越不对。
柳妃怎么在知道真相后没多久便死了呢?真相是小公主故意叫自己去告诉柳妃的,她先前对自己态度好似不错,如今却这般古怪。活像是自己已经没了利用价值。难道……她不敢再往下细想。
她说自己的去处她还未想好,可这话是真的么?即便是真的,这朝不保夕的日子又什么时候是个头?
红姑怀念起在宫外的那些年,虽然困苦,命运终究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那才叫活着,宫里行尸走肉一般苟延残喘,活着和死了亦没有什么区别了。
只是……自己这般不好过,也不会让那假景阳好过。这样想鸠占鹊巢,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气运。
思及此,她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好怕的了。摊开纸,化开墨,一笔一划的写了封信,天将黑的时候方才写完,将信藏在了床头。
“咚咚”,从门外传来两声,红姑将门打开,瞧见梁迢拎着一食盒在门口:“宫里赏的点心,给姑姑带几个过来尝尝。”其实……不过是唐翎叫她做的。
她将梁迢请进了屋,觉得不愧是自己曾养了六年的孩子,虽然已经识不得自己,可样貌品性总是好的,不知比那假的景阳公主要好上多少。
梁迢又从袖中拿出一白瓷瓶:“今日瞧见姑姑手上磨出了水泡,我这里正好有药,便给姑姑带过来了。”
这药,亦是唐翎给的。
红姑心中又是一暖,对着她笑了笑,脸上皱纹堆砌,沧桑得很。她声音哑哑地道:“老身行将入土的人了,用这些也是浪费。”
梁迢一向不会煽情,听她这么说,讷讷地说了声“哦”就将药放在了桌上:“我这本也是多余的,倒称不上什么浪费不浪费。”
红姑将门关上,又走到窗边看了看窗外,将窗户闭了起来。这才拉着梁迢的手坐了下来,梁迢心中疑惑,下意识有些抗拒,又想起唐翎这些日子叫她做的,觉得应当有深意,勉勉强强没有推开她。
听得红姑道:“梁迢姑娘,老身这把年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活到了这样的岁数,身上多多少少都藏着些秘密。若有一日……我是说如果,老身在这宫里头去了。唯一有些放心不下的,便是姑娘你。这些日子老身看得出来,姑娘面冷心热,叫人欺负了也不知道。”
梁迢道:“姑姑多虑,我如今在这宫中挺好的。”
红姑摇摇头,神秘莫测般地说道:“你不知这人心险恶呐。”她将声音压低:“若有一日我去了,你便到这屋中,我床头下那暗格里瞧一瞧,我留了一封信给你。希望那信能对你有些用处,也望你看了那信,到时不要怪已经作古的老身。”
梁迢虽不知她在讲什么,但还是一一应了下来。却又听红姑认真对她道:“我今日同你讲这事,万万不可与他人说。尤其是景阳公主,万万不能告诉她。否则,你会给你自己招来杀身之祸的,姑娘。”
她这话一出,梁迢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心中有些排斥。可表面,还是点了点头。
她这细微的神情没能逃过红姑的眼睛,红姑叹了口气:“我如今说什么,姑娘怕是都不很相信。恐你还觉得公主待你好,你不该瞒她。若真有那么一天,你看了信,便知晓老身今日对你说的,皆是肺腑之言。”
梁迢心想红姑虽然老,但看着并不羸弱,想来这身子骨还能撑好些年,亦没有太往心里去,却不想,这一日来的那样快。
第64章将我藏起来
接下来的几日,唐翎一如既往的“压榨”着红姑,她知道红姑心口憋着一口气,只希望她这气快些发出来。
满月宴那日,她特意在红姑面前对着秋岁道:“今日你可别忘了向郑美人或者父皇讨上一杯喜酒,借着水生的满月,难得能在宫中闹一闹,这样的好日子可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
秋岁本就有着这个打算,欢欢喜喜道:“自然要去的,不只我,听说宫里头许多人都打算去。平日里担心冲撞了圣颜,今日却都不管不顾了。”
梁迢性子沉稳,对着秋岁好似叮嘱:“便是闹也不能太过了,你平日里仗着公主宠爱在这惠承宫里‘作威作福’,出了惠承宫却是不能。虽说明面上说能闹,可规矩还是要有的。”
唐翎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觉得若梁迢做回了公主想必也能将周围的人照顾的很好,这倒也让她心安。
她又偷偷瞧了一眼红姑,红姑表面看着平静,没瞧出有什么异常。唐翎在心中犯着嘀咕,希望这红姑是个心狠胆大的,可不要错失了这样的好机会,自己前几日那样激她,按照红姑这人的性子忍是忍不了多久的。最好是能在这满月宴上一举揭发自己,到时惹得满堂错愕,再一调查,梁迢这位份便也正了。
只是红姑面上确实什么也瞧不出来,许是过来人,毕竟心思深,一切藏得好好的,半分端倪也叫她看不出来。
到了满月宴,唐翎刚一落座,就瞧见唐樾身旁围着一些前来赴宴的大臣,同他寒暄得很是热络。唐樾脸上洋着笑,看起来真心实意的,和大臣们聊得也从容。她心中轻松不少,至少这孩子的心情似乎也没被之前的事情影响。
她正兀自偷偷观察着,身旁突然来了一人,一屁股坐在她这软垫之上。
唐翎侧脸看过去:“你放着你好好的位子不去坐,跑我这边来做什么,临昭?”
临昭短促地笑了几声,拿起她方桌上的梨便啃了几口:“我在对面,瞧着你眼珠子都快掉到阿樾身上去了。”
唐翎心中一紧,刚想说几句辩驳,却又听临昭道:“不过皇姐,即便你现在不喜他,也不必这般时时盯着他吧。”
唐翎松了口气:“管好你自己吧,临昭。你近来可要勤奋刻苦些,也要叫父皇看见你是个可塑之才。”
“得了吧,”临昭摆摆手:“父皇现如今哪有功夫管我。他才得了个好儿子,满朝文武都知道他对阿樾正上着心,阿樾也哄得他开心。他这风头正盛,我倒也乐得个清闲。”
不愧是临昭,唐翎心里简直要给他鼓起了掌。这几年过去,还像以前在国子监时候那样心态好,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在宫里能保持这样纯粹的赤子之心,也是个高人。
“安阳呢?”她岔开话题:“平日总见你们一块儿玩儿,今日怎么没瞧见她和你一道?”
临昭摇摇头:“她今日心情不大好,我又不懂得安慰人,还是离得远些好。”他努努嘴,唐翎朝着他指得方向看过去,瞧见安阳不似平日那样雀跃,王祭酒坐在安阳后头,似乎每每张嘴想要同安阳说话,又都忍了下来。
临昭也瞧见了:“皇姐也不必担心,有她最喜爱的王祭酒陪着呢,也出不了什么事情。她总不能把这满月宴给砸了不是?”
唐翎倒是能理解安阳的心情,刚想过去同她说几句话,就听得有嬷嬷高声喊到:“郑妃到——小皇子到——”
宫人们窃窃私语:“小皇子出来了?”都偷偷抬高眼睛,想看过去。
唐翎瞧着如今是郑妃的郑美人抱着襁褓施施然走到永宪帝身边,她刚生了皇子,晋了位份。人逢喜事精神爽,瞧着红光满面笑容可掬的。
嬷嬷们一招手:“要讨一口喜酒的,还不快过来对着小皇子说句吉祥话!”
场面热闹起来,都想要上前,却无人敢做那第一个讨喜酒的。
唐翎笑着推了下坐在身旁的临昭:“你去。”
临昭大剌剌地站起身:“我去便我去。”
可他不光自己站了起来,连带着把唐翎也拽了起来,坏笑道:“皇姐想让我先给这些宫人打头阵,怕他们不敢唐突。那我便要皇姐同我一起做这个‘第一人’。你可别想溜掉,讨杯喜酒,沾沾喜气。”
他们这边动静大,不少人都望了过来。唐翎下意识朝着唐樾看过去,却见他只是喝着杯中酒,好似一点都没有听见一般。
临昭生怕别人注意不到,对着上首喊道:“父皇,郑妃娘娘。我同皇姐来做那讨喜酒第一人可好?”
永宪帝笑着斥道:“那还不快过来?”
临昭拉着唐翎向上首跑去,唐翎慌忙给秋岁使了个眼色,秋岁也赶紧跟上去,把事先准备好的长命锁交由了唐翎。
临昭看着郑妃怀中的水生,笑道:“皇弟可爱,我可否抱一抱他。”
郑妃把水生放在他怀中,临昭小心翼翼,连声音都轻柔了不少:“郑妃娘娘,我是不是第一个抱他的兄长?”
郑妃笑着道:“是,临昭你是第一个抱他的兄长。你瞧水生有多喜欢你。”
听闻此话,本坐着饮酒的唐樾动作蓦地一顿,随后摇摇头,轻轻笑了下,只是笑中难有滋味,倒像是无奈。
唐翎心中咯噔一声,却见水生小手伸出往临昭领口抓去。
永宪帝道:“你弟弟这是在向你要礼物呢?你是怎么做兄长的,来讨喜酒,礼物也不准备的?”
唐翎笑着道:“带了带了,礼物早就备好了。我同临昭送得皆是长命锁,望小皇弟长命百岁,一生无忧。”
说完,她将两个小巧玲珑的长命锁放在水生襁褓中。郑妃笑着道了谢,永宪帝却对着临昭道:“这一看便是你皇姐准备的,喜酒只给景阳,不给你。”
临昭没个正形地撒娇:“父皇,这可不行,我和皇姐一向不分你我,皇姐送的便也代表我送的。这喜酒,我也要有一份。”
郑妃拿了两杯酒,一杯给了景阳,一杯塞给了临昭:“你父皇逗你的,临昭王爷也当了真?”
临昭一口饮下,又笑嘻嘻地说了几句吉祥话,便拉着唐翎回了位置上。
他们开了头,便有不少宫人愿意上来讨酒喝了。等到大多数人都讨完了,便有歌舞杂艺上了堂。
唐翎没有心思去看那歌舞,只觉得这个红姑怎么还不行动。她瞧见红姑明明藏在了一堆宫人之中,却并不上前,似乎仍旧在犹豫。
唐翎心中焦急,正想着要不要再做些什么推她一把,就看见她沿着宴席边缘走上前,避开那些表演歌舞杂艺之人,向着上首走去。
唐翎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
唐樾看歌舞看得亦并不专心,他坐在唐翎对面,却时时刻刻叫自己目光避开她,因而不得不同坐在身旁的云昭说些话,好叫自己的注意力不放在唐翎身上。
云昭本就把唐翎当成了敌人,这几日又听闻些唐翎不喜这位还昭王的传闻,因此同唐樾表现得很是亲近。
“今日虽是小皇弟的满月之宴,可也是皇兄你的归宗之宴,皇弟敬你一杯。”
唐樾抬起酒杯,同他遥敬一杯。
云昭见唐樾对自己善意,话语间不由自主的有些拉拢,聊得好似很是投机。聊着聊着,他突然停下道:“她怎么来了?”
唐樾顺着他目光看过去,一眼便瞧见了红姑。他心中骤然发紧:“她?”
云昭看着他的神情,只以为他是不解,于是解释道:“这个人先前在我母妃身边,我母妃逝世之后便到了景阳皇姐身边。因此我对此人有些在意,不过是私人的事情,皇兄不必放在心上。”
唐樾如何能不放在心上,此人威胁有多大,没人比他更清楚。而现在,这个红姑一步一步向着上首走去,走得每一步都叫他万分紧张。
云昭忽而看见他放在方桌上的手握成了拳,有青筋显现,心中觉得诧异:“还昭皇兄?你这是怎么了?”
唐樾不看他,只死死地盯着红姑:“她要去做什么?”
云昭只随意看了一眼:“大概是去讨酒喝罢了,今日讨酒的人这么多,这老妇怕是先前不敢,这时候才上前去。”
唐樾冷冷道:“讨酒,需要跪下来么?”
云昭不明所以,因而又向上首看去,却看见这个红姑对着永宪帝跪了个扎实。他这才也有些隐隐感觉奇怪:“她这是要做什么?”
只看见永宪帝挥了挥手,那丝竹之声都停了下去。满席之间突然静了下来,皆朝着永宪帝那儿看了过去,就连一旁的柳妃也忍不住侧目。众人瞧见一老妇跪在永宪帝跟前,声音颤抖:“皇上,老奴……老奴有话要说。”
唐樾登时大惊,看向唐翎,只见她神色一脸淡然,根本不知自己所要面对的是什么。他心中一时有些惊惶,只恨自己大意,没有将这老妇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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