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此人的脉象几乎是她行医数载从未见过的奇异脉象,但内里又透着说不出的熟悉。
她一时摸不准,难道北夷人的脉象天生能与隗明的中原人有如此大的区别?
“我只问你,这病,能不能医。”屏风后的人冷了半晌,“能医,你便能活。”
“在我们中原有一句话,‘医者人之司命,如大将提兵,必谋定而后战。’”林诗懿收回自己搭在男人腕子上的手,“大人也是领兵者,当知这事儿,急不来。”
“你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却也不难猜。”于细微处,林诗懿将搭脉的几根手指在裙摆上蹭了蹭,“十指粗壮有力,手掌厚而宽阔,覆有重茧,大人习武的年数应不短了。而我们隗明人修宅子都有定式,此处是丹城太守府的正厢房,整个府上最金贵的屋子。”
“中原的女子都如你这般聪明吗?”
屏风后走出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就算是跟齐钺比,也要高出半头有余;与齐钺的劲瘦颀长不同,此人肩背宽阔,一条上臂就几乎要粗过林诗懿的窄腰。
林诗懿看着对方向自己靠近,逆着光看不清样貌,只看见那一头浓密的卷发随意的披散着;仿佛一座高山没过她的头顶。
这样的高度给人一种天生的威吓,连身旁的空气都似乎凝固住了。
“你语言不通,裴朗我可以留给你。”斯木里一步步靠近,毫不避讳地打量着林诗懿,“但你要知道,现在聪明和美貌都救不了你的命,想活,你只能医好我的病。”
“我只有一个条件。”林诗懿面色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静,并且逼自己直面上斯木里野兽一般的眼睛,“每晚我还要回去后院给那孩子瞧病。”
“呵。”斯木里冷笑一声,“你觉得你现在的处境还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我是个大夫,这不正是我活命的理由吗?”林诗懿也露了个礼貌的笑,“在大夫眼里,你与他,并无不同。”
林诗懿再回到破院的路上,跟着她的人便明显的少了,只剩下两个瞧着穿着就是最低阶的北境士兵。
她一路上走得极慢,因为需要思考的问题太多。
果然她之前所料不错,斯木里在哈斯乌拉死前虽一直不得重用,但却能隐忍蛰伏至今,在哈斯乌拉死后便一举接掌了丹城大权,背后不得人见的地方定然是做足了功夫。
他还借此巧妙地避开了草原的一场内乱消耗,若这还可说这是天降时运,那把被围困的丹城的最后补给送回老巢救急,便足见其谋略远见。
斯木里,不会是传闻中永远被哈斯乌拉骑在头上的草包。
哈斯乌拉势强,示敌以弱未必只是中原人才懂的道理。
和聪明人打交道,装傻充愣未必能瞒得过野兽的眼睛,强者眼中除了臣服,还有一种更难得的东西,叫“惺惺相惜”。
林诗懿看着身边松懈看守的二人便明白,她方才一番直击要害,大抵已经得了斯木里两分的青眼和信赖。
但这远远不够。
她能分析人心,判断局势,却不懂得沙场用兵。
斯木里染病的事齐钺与北境军应是一无所知,她得尽快把消息传出去。
她知道丹城有北境大营的探子,她此次离开北境大营保不准齐钺还派了人跟着,但是目下全都用不上。
没有人能进丹城太守府,她亦是出不去。
算算时日,荆望重返北境言之过早,她不能只在太守府邸静候接应。
那她身边唯一可用的人,便只剩下一个裴朗。
她跟斯木里要求回到破院里,是一个大夫要照顾病患不假,但也是要争取空隙再探探裴朗的底细。
待她回到破屋,正看见裴朗又是急得满屋踱步。
她不露声色地绕开裴朗,施施然走到裴朔身边,照旧阖眸搭脉。
裴朗急急地上前问道:“如何?”
林诗懿还是不紧不慢地搭着脉,又过了好半晌才把手抬开,幽幽地问了句:“哪一个?”
见裴朗好像听不懂似的瞪着自己,她又接着道:“你弟弟三日内必醒,醒来便可以继续服食解毒的汤药;他毒性不深,性命无虞。”
“你的医术我自是信得过的。”裴朗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我说的是……”
裴朗的话只说了一半,倒是林诗懿轻描淡写地补了句:“斯木里?”
似乎是被林诗懿的直白惊着了,裴朗愣了愣神儿。
“你为何如此关心他?”
林诗懿再抬头瞧向裴朗的时候目光已是狡黠尖锐。
“你说你在马棚,我瞧着你那玉的成色也普通,想着你大抵是丹城陷落时被抓来做壮丁的丹城百姓,直到我把了裴朔的脉;孱弱如斯,就是抓壮丁也轮不上他。还有这毒是从哪招惹来的,你知道吗?这样的好东西可轮不上一个看马棚的。”
“而且裴朗——”林诗懿微抿唇角,无论如何粗陋的衣衫,超然的气质还是有些令人不敢直视,“你现在对斯木里的关心快要超过你的亲弟弟了。”
裴朗闻言默了良久,“你相信我,我不是个坏人。”
“我只是个大夫。”林诗懿轻颦浅笑,“要我相信你做什么?”
“裴朔不是我的亲弟弟,你也不仅仅是个大夫……”裴朗看向草席上昏睡的少年,“但我现在,真的只是个看马棚的。”
北境动荡不宁,朝堂亦是争论不休;隗文帝高位之上轻飘飘的一句话,镇得住大殿的喧嚣,却压不下各方势力暗地里的鬼胎。
大殿之上,各方势力的眼睛齐聚秦韫谦的身上。
“回皇上——”他迎着众人的目光谦卑地上前行礼,“胜败乃兵家常事,臣以为现下与其争论定北候的过失与袭营带来的恶果,不如先想招把北境大营粮草的亏空补上,稳住前线浴血将士的人心才是重中之重。”
“左谏议大夫上嘴皮碰碰下嘴皮,说得倒是轻巧!”户部侍郎白眼翻过了头顶,两手一摊,“银子呢?哪里来?”
“钱侍郎莫不是忘了——”兵部侍郎拂袖背手,“这定北候,可是我们秦大人的好妹婿!”
“皇上……”户部尚书上前一步,“这一次江南水利的视察是太子亲往的,翻修河堤的银子还未报上来,户部那点存银都不知够不够用……这……”
隗文帝当年与诸兄弟夺嫡上位,情状惨烈;是以他身居高位以来一直敏感多疑,迟迟未立储君。
而现在的太子是嫔妃庶出第八子,母妃地位低贱,在朝中无权无势;年级比齐钺也长不了几岁,刚得册立也不过两三年光景。
这次去江南视察水利,是太子第一次独当一面,单独行事;户部尚书老奸巨猾,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不是我不给钱,只是户部的银子都得留着给太子绷门面,要拂了储君面子的事情我可做不了,你们谁爱来谁来。
秦韫谦被这好一顿挤兑仍是不愠不怒,略略地垂着头作倾听状,暗地里却不住地朝林怀济打着眼色。
林怀济的脸黑了大半张,喟叹一声摇头上前——
“皇上。”
他下跪行礼的动作已是不再轻松,隗文帝忙指了太监上前搀扶。
“国境事关社稷,水利事关民生;依臣看,哪个也耽误不得。但这天下钱粮有限,即便户部同僚再如何的殚精竭虑、宵衣旰食,只怕是也难事事周全;目下事已至此,老臣以为,唯有一法可以折中。”
隗文帝闻言,嘴角似有似无的噙了点笑,“林爱卿不妨细细讲来。”
“北境大营只损了一仓粮,余粮想必是足够应付一场大战的——”林怀济把身子躬地更低了些,“既然兵部尚书催战的文书在路上耽搁了,皇上可以另着重臣,直接捧了圣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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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稚子入府雪往北
秦韫谦这边下朝刚一出了宫门,便看见自己的小厮正围着马车踱步。
“大人。”小厮看见人连忙上前,“还是直接去相国府上吗?”
秦韫谦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却发现小厮一张苦瓜脸皱得难看极了,“怎么了?”
“大人,要不……要不先回府里一趟吧。”小厮颇有些尴尬地左右打量了一圈,“刚才府里有人来报,大人的长姐一早便到了府上,哭闹不止,一定要见大人……下人们,下人们都劝不动啊……这被左邻右舍的听去了,怕是不好。”
秦韫谦闻言,跨过轿撵的那只脚顿了顿,他难得地沉了脸色道:“那先回去一趟。你派人去相国府知会一声儿,说我晚些到。”
不比侯府与相府几进几出的大宅,秦韫谦只官拜四品,尚未娶亲,寡身独居,一直以来做人为官也颇为低调;是以秦府也不过是个比寻常人家略精致些的小院儿,倒是处处都透着读书人的文雅。
他刚进院门没几步,便听见长姐秦韫谖的哭声里还夹着几声孩童的哭闹,于是他的眉头便锁得更深了。
下人推开了前厅的大门,秦韫谦先是颔首行礼,唤了声:“长姐。”
“韫谦啊——”秦韫谖听见弟弟的声音哭声马上止住了大半,忙把怀里抱着的小男孩递到下人的手上,扑到了秦韫谦身旁,“这会你可得救姐姐!”
“长姐。”秦韫谦扶起秦韫谖带到椅边坐下,自己也顺势落座一旁,“韫谦食的是朝廷俸禄,每一斗米,每一钱银都是有数的,今年这才入夏多久,我已经帮姐夫还过三次赌债了……”
秦韫谖接过一旁下人递上的帕子直抹眼泪,“姐姐也是没办法了才来寻你的……”
“这次又是多少。”秦韫谦别过脸去,“我再去想办法。”
“只怕这次……”秦韫谖捏紧手里的帕子,“不只是银子的事儿了……”
秦韫谦语气还是温和礼让,眼神却已经有了些许的不耐,“那这次又是什么?”
“你姐夫……”秦韫谖瞧了瞧左右的下人,压低了声音,“你姐夫打死了人……”
“什么?长姐你糊涂了!”秦韫谦终于压不住微嗔,“这儿可是皇城根儿脚下,你还当是在当年的乡下吗!韫谦不涉刑部,亦不掌管大理寺狱,人命关天的事儿你求我何用啊!”
“你管不了,难道相国大人还不能平了这点小事儿吗?”秦韫谖此刻已经完全止了哭腔,“不过是吃多了些酒错手打死一个乞儿,这点儿小事儿说与相国大人,还不就是动动手指的功夫。”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秦韫谦面色严肃,“况且现在北境不宁、朝野纷乱,姨丈大人已是焦头烂额,你怎好此时再去与他添乱。”
“那边要瞧着你姐夫去给个叫花子填命?”
秦韫谖抖了抖手中的帕子马上又嚎哭出声。
“爹娘去得早,你攀上相国府之前可都是我这个做姐姐的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姐姐可是耽误到了快三十才老姑娘出阁啊……我做寡妇便罢了,只可怜我家平儿才两岁多,刚学会了喊爹爹便没了爹爹了啊——”
一旁的孩子由下人牵着站在一旁,瞧见娘亲大哭也跟着咧嘴哭了起来。
秦韫谦阖眸长叹,眉头拧成了结。
秦韫谖见状不妙,忙把一旁的孩子往秦韫谦身边推了推,“快,快去求求你舅舅!”
两岁稚子又懂得些什么,跌跌撞撞地走到秦韫谦脚边,抱着秦韫谦的小腿,鼻涕眼泪都抹在了朝服上。
秦韫谦无奈地从地上将孩子抱起,掏出自己的帕子为那孩子抹了把脸,转身把孩子递还给一旁的下人。
下人接过孩子,无意间随口说了句:“这孩子……长得倒是真像我家大人。”
秦韫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眼睛一亮,“人言外甥多似舅,韫谦你看看,平儿长得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这便是血脉相亲啊!就算你姐夫再不成器,你也要瞧着外甥的面子保他一条贱命啊!”
秦韫谦闻言又回头好好地打量了一番下人怀里的孩子,似是若有所思。
他思虑良久才道:“现下局势纷乱,我稍后开了出城的文书,你先与姐夫离开隗都避一避,横竖不过是个乞儿,查一段时日没有眉目,兴许也就过去了。”
“那……”秦韫谖抬了抬眼皮,“路上的盘缠……”
秦韫谦扭头,“我一并凑给你。”
秦韫谖又瞧了眼自己的儿子,“可是平儿还那么小,我们带着他能逃去哪里……”
“稚子无辜。”秦韫谦沉了沉眼神里那抹不耐的倦意,“长姐若是放心,便把平儿留在我府里,韫谦自当周全。我府上虽不算得富贵,但阖府的下人倒也都是些妥帖的。”
秦韫谦送走长姐,安顿好侄儿赶到相府时,已是薄暮冥冥。
付妈妈前脚刚吩咐下人把饭菜端回厨房温着,秦韫谦后脚便进了门。
“府上有事儿耽搁了。”他一进门便赶忙向林怀济作揖赔礼,“劳姨丈大人久候了。”
林怀济扶额不言。
今日朝堂之上,秦韫谦字字句句说得看似谦卑恭敬,确实实是把事情往粮草上引。
户部有没有银子,愿不愿意拿银子,堂上众人皆是心知肚明。
秦韫谦的心里只怕也是明镜儿一般。
林怀济被他这样引着话头带着众人推着走,只差没有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去开口去求皇上下旨,他心中不是个滋味。
“姨丈大人还在为今日朝中的事儿动气?”秦韫谦双膝一弯,“可韫谦实是没旁的法子了。”
林怀济马上伸手去扶,“你这是做什么?”
“姨丈大人可揣度过圣上心意?圣上对丹城势在必得,无论有没有这次袭营之乱,北境的战事,年内必起。”
秦韫谦并不起身。
“现下定北候尚未得胜归来,堂前已经听不见他一句好话,待到他日定北候收复丹城,平定北境,驱除北夷之时,一朝荣膺定北王只怕也是指日可待;荣宠盛极便是要月盈则亏,现下这话由姨丈大人来说,到时也好多少撇清些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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