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不论康柏知道什么,也都只能言尽于此……”他再颔首,一揖到地,“若是侯爷定要相逼迫,康柏情愿一死,以昭日月星辰。”
齐钺闻言默了良久。
“都有恩就有恩嘛,怎么好好的说着话动不动就要死不死的?”荆望在一旁着实摸不着头脑,委实忍不了才住上前道:“你们这些秀才是不是书读多了,把个人脑子读成了猪脑子?”
没人搭理荆望,齐钺叹了口气,“所以,是太子告诉你的?我要的答案,他都有,对吗?”
康柏没有答话,仍是低低地垂着头。
齐钺回退了两步,连着道了两声:“好、好。”
说着,他转身出了房门。
“侯爷急着去哪?”见齐钺出门,卫达急急地跟上,“去相府接夫人吗?”
“夫人回相府了?”齐钺闻言慢下了脚步,“可有人跟着?”
“侯爷忘了?您出门时夫人说您有事要忙,相国大人近来身子又一直不好,她回去看看。”卫达总算跟上了齐钺的脚步,“今儿个荆望跟我都不在,您还特意吩咐了多叫了两个近卫跟着。”
齐钺叹了口气,刚才一紧张,真的给忘了;他吹响口哨,唤来独自在道旁撒欢的枣雪。
“太子在宫里吗?”他拽着枣雪的缰绳问道。
“太子殿下在西郊皇陵。”卫达放低了声音,“太子生母裴氏追封了皇后,按理说,他是该去看看的。照祖制祭拜需要提前斋戒三天,今日刚好期满,大概明日就能回。”
“裴氏?”齐钺微微蹙眉,翻身跨上枣雪,“等不了了,去西郊皇陵!”
“现在?”卫达疑惑地看了看天光,在心中大约计算了时辰,“西郊皇陵路程可不近啊,侯爷,若是现在跑马赶过去,到了都该后半夜了——”
卫达刚才一直警戒在门外,也闹不清门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还想再劝两句,可齐钺一夹马肚子,枣雪就如离弦之箭般蹿了出去,只把自己的声音留在卫达耳边——
“若是现在还不走,那后半夜也到不了!”
齐钺与卫达都是行伍出身,北境地广人稀,行军跋涉的事一点也不稀奇,现在又是两人一队、轻骑快马,总算在子时的梆子声敲响之前赶到西郊皇陵。
照理说普通臣子不得圣谕是不能随意进出皇陵的,齐钺都做好翻墙的准备了,却在门口遇上了提灯相迎的太监。
“太子殿下候着呢。”太监也不多话,躬身抬手举着灯笼指了个大概的方向,“侯爷,请。”
齐钺被太监引至皇陵内大片修竹后一处隐蔽的水榭,太监推开房门,识趣地和卫达一道留在了门外。
从门里看去,太子李瑊捧着一卷书册在书案边坐着,虽是一身常服,却衣着周整,配饰齐全。
齐钺看着李瑊脸上些许的倦色,这起止是候着,只怕是已经侯了很久了。
他抬脚跨过门槛,“臣齐钺,见过太子殿下。”
“定北候来了。”李瑊放下书册上前,双手扶起齐钺,笑容和声音一般亲切,倒没有半点得势皇太子的架子,“叫李瑊好等。”
齐钺起身,眉峰一挑。
他起先想过许多种与李瑊周旋的可能或方法,但却万万没有想到李瑊会这么直白地道出他正在等着自己。
“定北候,坐。”见齐钺没有答话,李瑊做了个“请”的手势后率先走到圈椅旁坐下,“是李瑊太过心直口快,定北候莫怪;但李瑊并无恶意,定北候若有话,但说无妨。”
齐钺扫了眼桌上的茶盏备下的都是两人份,眉间一凛,“太子殿下怎知齐钺今日会来?”
“我知定北候一定会来,却不知什么时候会来。这不,怕定北候入宫不便,也怕宫中人多口杂,只好早早来这皇陵候着。”
李瑊顺着齐钺的眼神看过去,笑意清浅,毫不避讳地直接伸手为齐钺满上一杯花茶。
“康柏识礼,却更是重义,将军府昔日与他有恩,他既知道其中猫腻,便很难袖手旁观。不过李瑊也帮过他一些小忙,他那个别扭的性子自然也是不肯多说,侯爷可不是只能来寻我吗?”
“太子殿下快人快语,齐钺佩服。”齐钺接过茶盏,放下后抱拳,“既是如此,便恳请太子殿下明示。”
“除夕夜的苍鹰弯刀客和定北候身中的奇毒不是秦韫谦能做到的事儿,想必这点定北候心知肚明;以定北候您对北夷草原的了解,甚至已经看出,那弯刀客,非是真的弯刀客。”
李瑊也为自己满上一盏花茶,浅浅地润了润嘴皮。
“不管是弯刀还是奇毒,都没有能要了定北候的性命,侯爷可想过缘何如此?”
齐钺也捧起茶盏浅尝辄止,“请太子殿下赐教。”
李瑊盯着茶盏笑了笑,看出了齐钺对自己的戒心。
“因为主使之人本不想要定北候性命,他只是要您明白隗都凶险,想催您快些返回北境罢了。”
李瑊轻叹一声起身。
“可现下北境十二城业已收复,侯爷再度返回隗都却没有理由重返北境,焉知道对方可会再次出手,也保不准这次冲着的就是定北候的性命了。”
“康柏忧心,并非全无道理。”
太子起身,齐钺也没有继续坐着的道理,他跟着起身,“太子殿下既如此坦诚,那可愿直接告诉齐钺,所言何人?”
李瑊回身,对齐钺微微颔首,抱歉道:“恕李瑊爱莫能助。”
“或者齐钺这样问——”齐钺勾了勾嘴角,“这个人,和当年我爹兵败巧朵那一事,可有干系?”
“非是李瑊不想说,只是——”
李瑊面露难色。
只是,去年齐钺返回隗都之时,李瑊已经离了皇城;而他虽是比齐钺年长几岁,十几年前却也不过是个落魄皇子,母妃无宠,亦无家世。
“李瑊汗颜,能力有限,零星的证据我有,却始终无法查实,如此泼天的罪名,李瑊不敢说出信口揣测之言。”
“不过——”他忽而话锋一转,“若是侯爷疑心除夕前后对您动手的人与当年老候爷兵败一案有关,李瑊倒是可以为定北候指条线索。”
“李瑊事前所得证据虽不详实,却无不指出现在朝中一人或许知道当年始末。”
齐钺听到这里双拳已然攥紧,左臂因为用力传出隐隐的疼痛像是在提醒他要冷静,可是他还是无法抑制袍袖中的手轻微地颤抖。
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真相接近的紧张。
接着他听见太子低声道——
“这个人,定北候比李瑊熟识,正是懿宁郡主的父亲,当朝宰相,林怀济。”
论能力,能在十几年前窥探这样的大案,地位一定不低,而这样地位的人今日若扔在朝堂之上,年纪肯定也不轻了。
其实在李瑊说出那个名字之前,真相似乎就呼之欲出,只是齐钺不敢往下细想。
他松开紧握的拳头。
很多时候,最害怕的事情一旦真的发生了,大概也不过尔尔。
转身离开前他最后问了一句,“敢问太子,为何要为一直齐钺指路?”
李瑊轻笑,“我母妃,是裴城人。”
作者有话要说:晚些时候有双更.
第100章莫道浮云终蔽日
曾经将林诗懿拥在怀中之时齐钺就想过,只要林诗懿还在他怀里,他无惧上苍再拿走他身边的一切。
却没有想过今天这贼老天会以这样的方式给他一个答案。
他两世都背负着枷锁,寻找着真相,可当他真的打破了身上的枷锁终于站在了真相的面前,一切却又这么残忍。
那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光啊!
为何要蒙尘。
枣雪的脚程很快,齐钺一路飞奔,卫达已经被他远远地甩开,不见了人影,终于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站在了相国府的门前。
可他也只是站在门前,怔怔地站着。
“侯爷?”
早起洒扫归置的下人拉开了相国府的大门,看到了在寒风中呆若木鸡的齐钺。
已经不是十几岁少年时的身子了,他的嘴唇被冻得青白,连眉毛上都结起了白霜。
“这是来了多久了啊?”小斯连忙上前,将齐钺往门里迎,“怎的不敲门呢?”
“是小的侍候不周了,侯爷赏脸进屋暖暖?”见齐钺完全不动地方,连眼神都好像被这砭骨的北风冻住了,小斯连忙赔着笑脸,“这要让老爷知道了,我们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老爷?
这两个字像是一根钢针,刺进了齐钺紧绷的神经。
林怀济。
或许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救他,他要去见林怀济,听对方跟自己说,那一切都不是真的。
木然地站在相国府主厢房的门前,直到侍候的婢女出来同他讲:“老爷洗漱好了,请姑爷进屋呢。”
可他的脚好像有千斤重,就好像他当年心悦林诗懿却不敢上门提亲一样,怎么都跨不过相府的高门槛。
“进来罢。”林怀济在门内唤了一声,声音哑哑的。
齐钺终于跨进房门,恭恭敬敬地行礼道:“见过岳父大人。”
林怀济僵硬地点了点头,下人虽说他刚刚起身,可看着却好像是根本没有睡过,他双目赤红,满脸倦容,已经好几天没去上朝了,就总是觉得怎么也睡不醒似的。
虽然看着不太好,可一身衣饰打扮却得体讲究,从发丝到靴底,一丝不苟。
像是在迎接着某一个重要的时刻。
“你一大早来,不去找懿儿,却跑来找我。”
林怀济借着窗外熹微的晨光和房里还未来得及灭掉的烛火,瞧清了齐钺下颚上因为一夜未眠、来不及打理的淡淡青色。
“你来了,终于来了。”林怀济轻咳两声,声音低沉,“我知道,躲不掉的。”
“想问什么?趁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撑得住,说罢。”
齐钺的喉结翕动,冷汗连连,寻找了两世的真相就摆在他的面前,可那句问话偏偏就只是卡在喉间,怎么也蹦不出出来。
“你是想问,当年你爹兵败,与你在北境大营收到的那批毒米可有关系,对吗?”
林怀济的喘息很粗重,他说完这一句又接连倒换了好几口气,喉间发出“咯咯”的响动。
“你既然问到我,就必然也想问问,那事儿,跟我有什么关系。”
“真好啊。”他的眼神突然释然,“我憋了十几年了,日夜煎熬,总算能有一个人同我好好儿说说了。”
他颤颤巍巍地起身,齐钺想上前搀扶,却被挥挥手拒绝了。
“在这儿。”他点了点脚下的氍毹,对齐钺道:“掀开。”
齐钺不敢怠慢,掀开了地上的氍毹,对着下面的木板敲了敲,果然是空心的;他拔出靴筒旁的小匕首,敲开了那块木板,看到了一本泛黄的书册。
“当年的证据都被大理寺和刑部抄走,留下的,也只有这么多了。”林怀济点点头,“交给你,我就算蹬腿儿了,也能好过些——”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激烈的咳嗽拦住了,齐钺将人扶住,送到了一旁的小靠上。
“齐钺,我没有做过。”林怀济突然抓住齐钺的手,没什么力道,还带着颤抖,“但齐重北的死,我难辞其咎。”
当年林怀济位列正二品侍中,掌政令审核封驳之权,无论品阶实权都不容小觑,但与位列三公、位极人臣的宰相之位虽是一线之隔,却是云泥之别。
早年他与林母秦氏私定终身,因为家境贫寒一直在岳丈一家面前抬不起头来,那一口气一直憋在少年的心中,直到他人到中年。
彼时林诗懿已经出生,因为本就体弱又高龄难产的原因,秦氏的身子一年不如一年,终于撒手人寰。
林怀济怆痛不已,恨自己没能在有生之年把最好的一切都奉与爱妻。
而挚爱离世后,他的寄托也再少一重,正值壮年的年纪越发醉心仕途。
当时的隗明朝堂之上,内有前任相国大权在握,外有屡退北夷豺狼的齐重北甚得民心,尽管林怀济旰衣宵食、汲汲营营,却始终再难更进一步。
直到北境的战事越发焦灼,林怀济意外发现,北境大营的士兵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成批倒下,病状相似;如此反复两三次,北境军兵力受损,战事从齐重北总能轻松制敌变得焦灼了起来。
所有人都把这当做一种不知名的瘟疫,可林怀济细查下,发现了黄曲毒米的秘密。
若能查实如此可怕的惊天要案,那他停滞不前的仕途未尝不可百尺竿头。
但他都能发现的秘密,寻常低品阶的官员接触不到,那大权在握的前任宰相与细心多疑的隗文帝难道就毫不知情?
终于在齐重北兵败案发生的近半年前,林怀济找到了答案,而那答案让他如坠冰窟。
当年他与前任宰相同朝为官,对方晋升之路并不比他顺畅多少;甚至,在朝中众人有资格接替宰相之位的人选中,林怀济才是呼声最高的那个。
可老宰相一朝告老还乡,继任者却不是他林怀济,他现在才看明白原因。
因为是前任宰相甘愿俯首,做了隗文帝手里的刀。
齐重北手握兵权,连战连捷,民望太盛,坊间早就流传着北境只识得一面齐家军旗,并识得那一方传国玉玺的流言。
隗文帝当年兄弟夺嫡,多么惨烈才终于登顶人极,他继位以来一直疑心甚重,眼里怎可能揉得下这么大一粒沙子。
不忿之下林怀济又突然大喜,前宰相甘愿做刀,掌握了隗文帝这么大的秘密,那么事成之后,隗文帝这样多疑的性子又岂会留他存活于世。
当时的林怀济多年醉心仕途,已经被对权力的渴望蒙住了眼睛,他只隐隐觉得,闲坐壁上观的自己的机会,也许很快就要到了。
半年后,齐重北兵败战死,接着北境十二城接连失手,半壁河山,就此沦陷。
而之后不久,前任宰相也果不出林怀济所料,因为贪腐入狱抄家,和之前的秦韫谦与尤敬之一样,很快便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大理寺狱的天牢里。
虽然之前齐钺也有过揣测,他不止一次同林诗懿说过一句话:“侍君之道,犹伴虎狼。”
可真的当一切的真相摆在眼前的时候,他终于在剧烈的恨意里齿寒发颤。
gu903();怪不得当日在大理寺狱的天牢里,秦韫谦死前会同他隐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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