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还未走一步,那人便又一步跨至他面前,洵追本就急得要死,此人正好将他心中怒火点燃,正欲发作,谁知道那人声音冷淡:“不是驾崩了吗?”
是他许久都没有听到的音调。
带着清冽的茶香。
洵追鼻尖一酸,许多日的担惊受怕都融化于一声破碎的回应。
“嗯,驾崩了。”
晏昭和偏头对身后的人道:“传信回去,请薄庄主打扫一间客房。”
他又看到站在小皇帝身后的人,“不,两间,就说有贵人来。”
“是。”
洵追安静听晏昭和安排,等到晏昭和驿馆清空,宋南屏也被带走,四周静悄悄地只剩下自己和晏昭和。
“你有什么话要说。”晏昭和问。
“你说过,如果要出远门,就把自己最珍惜,最珍贵的东西带走。”洵追蹲下将行李打开,把玉玺取出捧在手中,眼眶泛红道:“所以我把玉玺也带出来了。”
晏昭和没想到洵追第一个解释的居然不是为什么欺骗他驾崩,他真要被洵追的脑回路气笑:“陛下以为江山社稷是什么?”
“三岁孩童手中的拨浪鼓,还是随意丢弃的破烂?”
洵追不敢看晏昭和,晏昭和周身散发的寒气简直能将他原地冻死,他自己都捉不住自己的声音,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说话。
“你不回来。”
“你把一整个朝堂扔给我自己走了。”
不知道突然哪里来的勇气,洵追抬头迎上晏昭和的目光,抓住他的衣襟说:“你是不是想自己走,借着瘟疫走。李崇能借着瘟疫杀死所有人,你是不是也想借着瘟疫杀死自己,一个月,整整一个月你一封信都不送回来,你是不是想走?”
他咬牙切齿,眼泪珠子从眼眶疯狂涌出,“你是不是打算一走了之,我知道我不争气,你能不能等等我,我还没成年,你说过等我成年再走。”
他的嗓音被撕裂成两部分,一部分叫嚣着愤怒,另外一部分诉说着这段日子自己一个人的无力。
他无力挣脱朝堂,更无力挣脱手上的权力。
洵追紧逼一步,贴在晏昭和面前,“你这么绝情,我以为你我分别时,不是我死就是你完成父皇遗诏离开。”
两个结局他一个都没等到,就这么撒开还在京城中无能为力的他。
晏昭和声音一如往昔般温和:“我有送信,看来是你没有收到。”
“什么信!”洵追立即逼问。
晏昭和心底忽然多出一丝侥幸来,他轻抚洵追脸颊。
不重要了。
陛下,你已经学到了臣所有本事。
只是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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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不是什么要紧的信。”晏昭和说,伸手欲将洵追凌乱的发丝整理柔软,洵追飞快将他刚抬起的手拍掉。
“陛下若是想知道,先回房休息,臣将手头的事情处理完必定如实相告。”晏昭和神色自然。
洵追冷笑,质问道:“如实相告?晏昭和,你以什么身份如实相告?昭王殿下还是晏昭和?”
晏昭和回:“陛下想要哪个?”
洵追斜睨着晏昭和,莞尔道:“你觉得呢?”
“臣遵旨。”晏昭和温声。
洵追没等到自己想要的态度,就算晏昭和此刻顺着他,他依旧觉得恼火,甚至是觉得晏昭和根本没有把他当回事。
晏昭和送洵追回房,洵追抱在怀里的玉玺也让他一并拿着,洵追这才记起宋南屏,他正想问,晏昭和又道:“跟陛下一起来的那位公子臣已经让人送到新客房休息。”
洵追一愣,紧接着意识到晏昭和这么了解他,可能根本就不信他驾崩,那封信在他眼里也只是他无聊间叫人送信来的胡闹。
他在京城时,觉得晏昭和运筹帷幄但也不可能到料事如神临危不乱,轻易能猜到他心中所想。但现在看来,天真的一直是自己,从来都没有变过。晏昭和始终是那个昭王,令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昭王。
但有一件事,昭王大概是在状况外。
洵追叫住晏昭和,待晏昭和转身后才道。
“康擎军在京城。”
晏昭和神色没什么变化,洵追继续说:“楚泱提议庆城军封锁京城,但我觉得康擎军更合适。”
“陛下既然已经后果,臣能做的也只是尽可能亡羊补牢。”晏昭和说。
洵追笑了,亡羊补牢?这四个字用的恰到好处。
“羊都死了还有必要补吗?”
“只要饲养羊的饲主不死,羊死而已,重新养一批便好。”
“陛下气色比上个月好很多。”晏昭和又补上一句。
男人一步步走到窗边,随意用手指抚了把窗台,蹭了一指尖的灰,“陛下能如此流利地与臣交流,这很好。”
他和晏昭和又回到了最初的那种僵持,是他刚登基时的僵持与尴尬。
哪怕是幼年的记忆,洵追也都能一丝不落的全部翻出来回忆一整晚。
幼年时的洵追和少年时的晏昭和关系并没有现在这么密切,少年晏昭和每日都会来寝殿看看小皇帝,却只是在寝殿坐一坐和小皇帝说些陛**体安康之类的客套话。两人虽时常生活在一起,却并不怎么交流,坐在一起都好似身旁没有对方。
父皇的驾崩与晏昭和照顾他,几乎是一瞬间就约定好的事,容不得他拒绝。
最后一次见父皇时,是晏昭和将他从皇子所领出来,所有宫人都在看这个少年一身飞扬的红色衣裳,神色冷傲。
晏昭和牵着他说:“殿下,我们现在要去见陛下最后一面。”
少年声音太严肃,再配上他那张过于冷硬的态度,洵追不由得缩了缩。晏昭和感受到他情绪上的变化,又道:“到时候希望能够在众位大臣哭丧的时候多哭一哭,装也要装一阵子。”
洵追看到晏昭和领口处绣着菊花的金边,菊花过分夸张,花瓣细长而扭曲,就好像下一秒所有花瓣都要挣脱衣料的禁锢冲向九霄。
他其实见过一次晏昭和,不,不止一次。
晏侯这个人洵追倒是没有见过,他那个时候太小,能记得晏昭和已经算是记忆力非常不错。先帝驾崩前一年秋,六岁的洵追在御花园玩,他一路捡漂亮的鹅卵石。身后宫女抱着布兜子,布兜子已经装了有半袋,宫女满头大汗。他忽见王公公站在不远处,王公公看到他,连忙迎上来说陛下在与晏公子下棋,殿下可要去看看。
洵追与父皇不亲,自小见父皇的次数少之又少,哪像皇后的儿子天天与父皇见面那样亲昵,他都是刻意躲着父皇。
皇贵妃与皇帝之间的关系洵追始终都看不明白,但他喜欢母妃,为了母妃他愿意离父皇远一些。
可皇贵妃并没有因此与洵追的关系更亲近,洵追想要见皇贵妃,也只能是在每月按例拜见的时候匆匆与母妃说几句。
那位晏公子比洵追在宫中的时候都要长,他常伴先帝身侧,是朝廷内炙手可热的年轻人。
洵追听到父皇说这次可是朕赢了,昭和你可要帮朕去大理寺跑一趟。
“愿赌服输。”少年将棋子一枚枚收回棋子盒,并不以输棋而感到遗憾,“再开一盘,臣一定能赢了陛下。”
先帝驾崩后,晏昭和便自己与自己下棋,实在是因为洵追下的太烂。
在当皇帝这件事上,洵追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废物,靠着昭王活到现在,国家居然还挺像模像样。
刚登基,洵追能感觉得到晏昭和打心底看不起他,但这人始终都不卑不亢,倒让洵追觉得自己不够好,对方能够如此尊重已是个人修养优秀。
但后俩长大一些,洵追便觉得这只是因为自己是皇帝,并不是晏昭和个人修养。
他看不起一个人,那人又比他官职低,他连看都不会看一眼。先帝在时,晏昭和连李崇都看不上,和李崇面对面走过,李崇与晏昭和打招呼,晏昭和仰着头擦身而过。
所以直到现在,洵追都觉得李崇如此与晏昭和正锋相对,实际上也是因为当年晏昭和太高傲,导致崇王自信心受挫,并没受到应有的重视。
人随着时间而慢慢成熟,正如晏昭和对朝堂诸事逐渐不再那么焦头烂额时,他和晏昭和的关系有了质的飞跃。晏昭和开始变得温和,事无巨细,洵追的一切习惯都会让他毫无怨言的包容。
他和晏昭和的关系莫名其妙亲近起来,他甚至能够将后背交给晏昭和,也能在晏昭和的注视下放松身心的熟睡。
在驿馆休息一晚,第二日晏昭和准备好后带着洵追去青藤山庄。
宋南屏没和洵追坐一辆马车,但在早饭前为他诊脉,其实也只有这个时候他能和洵追说几句。晏昭和根本不允许闲杂人等与洵追过近,尤其是他没有摸清对方底细的时候。很显然,陪伴洵追一路的宋大夫也被昭王划为闲杂人等,且没有得知底细的那一类里。
“我听人家叫他殿下。”
经过一晚的消化,宋南屏小声道:“当朝只有几位王爷,你身边的这个是不是就是昭王殿下?”
“嗯。”洵追点头。
“我看他也不像是奸臣的样子,据说陛下被昭王殿下绑架多年,下旨都是昭王将刀架在脖子上威胁。”
洵追无奈,你哪里听来的?
“茶楼里说书的都这么说。”
洵追摇头,“他对我很好。”
“他这就算是对你好?”宋南屏把脉的中指随意点点洵追的脉搏。
洵追回道:“是。”
没有人比他对我更好,也没有人会比他做的更好,人一旦熟悉一个环境,就不会轻易的尝试新鲜。
他在舒适圈十分安逸,并不想做出任何改变。
“不过年轻还是真年轻。”宋南屏感叹,“他那个皮肤保养的比闺阁女子都要好,跟剥了皮的鸡蛋似的。”
洵追失笑,“小心他听到揍你!”
也就是在朝堂,晏昭和做了个不必风吹日晒的文臣。若他是个武将,边关的太阳晒几日,皮肤再好也只能脸颊两坨高原红,浑身上下晒得黝黑。
晏昭和坐在马车这头,洵追坐在那边,两人之间隔着能坐两人的空挡。洵追轻轻靠在一边小憩,马蹄混着风的声音从他耳边略过,偶尔还会有几只被惊动的鸟,扑闪着翅膀匆忙飞到更高的树枝。
他听着规律的马蹄声,呼吸不由得想要与其保持一致,但他很快便感觉到缺氧与窒息。洵追意识昏沉,放弃一致后倒是慢慢清醒起来,可却始终不愿意睁开眼。
就好像当年他不愿意每日与晏昭和待着,两人光是坐在一起就觉得很尴尬,甚至觉得还不如与陌生人坐在一起。
晏昭和答应回答他的问题,也没有提起,洵追也懒得腆脸追问。
昭王的高傲与自信莫名令洵追恼火,可洵追也总算是做了一件连晏昭和都感到身处南方鞭长莫及的无力。
洵追喜欢看热闹,尤其是这热闹让他感到自己做了件大事。
一晚的时间,足够晏昭和了解京城大半近况,也就是因为晏昭和表现出来的什么都不清楚和不作为,才让洵追觉得晏昭和是想跑,来到南方就是为一走了之做准备。
洵追能想到的,晏昭和自然也能想到,车到青藤山庄之前,晏昭和问洵追是否临走前通知庆城军整装。
洵追:没有。
“陛下。”
“有。”洵追说。
“殿下,庄主说您昨日才走,今日便不来迎接,请您自己进庄子里去。”马车外的人说,还是个女声。
晏昭和好笑道:“你家庄主现在在哪?”
“不好说。”
晏昭和对洵追道:“陛下此刻去能看上一场好戏。”
洵追刚刚与晏昭和说话也都是闭着眼,他听罢径自下车。晏昭和也跟着走出来,先洵追一步下车,扶洵追下车时洵追并未搭着他的手,自己转身从另一边跳下。
他正对面是宋南屏,宋南屏双眸尽是期待,洵追走到宋南屏身旁小声:“走。”
宋南屏正欲答应,目光一转看到不远处的昭王眼神冰凉。
他连忙推脱:“我又不认识这,要找个熟悉的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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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海星!
第三十七章
洵追心中骂宋南屏没出息,转眼间晏昭和已经走到他面前,晏昭和道:“陛下请。”
青藤山庄大门与寻常山庄没什么区别,石头做的门洞,红瓦制的屋顶,四周郁郁葱葱用竹林将山庄与外界分隔开来。站在山庄前,一阵风吹来,空气中夹带着竹香,以及洵追最讨厌的药香。
他低头不由得皱眉,耳边传来晏昭和的声音,“这里药味是浓些,过了这段日子药味就会散去。”
洵追困的厉害,垂着眼跟在晏昭和身旁,眼皮不住往下掉,走路也越来越慢,他步子稍微没跟上,轻轻崴了下。右侧立即伸来一双手,洵追下意识避开,那双手的主人也收回手,好似根本没有做出方才扶起动作一般。洵追轻轻按住胃,颠了一早上有些不舒服,之前倒还没这个症状。
山庄傍水而建,为避免夏天汛期危险,山庄内还特意修建排水储水的小型堤坝,堤坝四周建上加固泥土防止水土流失的树木。充盈的水气在阳光照射下,一道彩虹从河这边跨越至河那边。飞鸟迎虹腾起,惊扰林间十几年才能唱一夏天的蝉。
典型的江南园林在山庄内并不明显,山庄以视野开阔为主,唯一遮挡的也只是那几幢三层阁楼。
南方潮湿,一切建筑都以通风明亮干燥为主,所以大多建筑都比北方要高一些。这些建筑也都是朝廷允许后才可建造,京城内万万不允许随意建造阁楼,需经过报备统一管理。木质结构的建筑聚集在一起总是隐患大于美观,三层以上的楼更是如此。这些建筑不允许离皇宫太近,以免有心人从高楼能望到皇宫内,一旦掌握宫内各司分工运作,后果不堪设想。
山庄还有一个巨大的水车,洵追正好从水车边走过,岸边比水车要高两三米,水车边浮着一团白色,洵追疑惑地凑近些看,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前头领路的山庄侍女尖叫一声连忙大喊:“小少爷的衣服!快!快来人!小少爷在水里!快来人!”
侍女刚尖声喊完,洵追便看到不远处匆匆跑来一大批家丁,家丁们双脸通红气喘吁吁,看样子不知道是跑了有多久,又累又热,汗打湿前襟也没停下脚步。
洵追听到身后的宋南屏也正在问:“那是什么?”
晏昭和俯身对洵追道:“这位是山庄的准小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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