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次,下次我去找你,那样我们就有半个小时的时间。”
听到她这么说,周尽城先是一愣,接着心尖一颤,说什么也不舍得走了。难怪以前人们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这玩意儿果然上瘾,而且还无药可医。
周尽城在心里骂了自己是浑蛋之后,狠着心起身,一脚踏进夜色浓稠的风雪里,连头都没敢回。
叶南肆带着秦厘他们回来的时候,沈应知和其他同学已经把晚饭煮好,并烧起了火堆。
雪下得小了,天气预报说明天就能停,太阳大概要出来了。
四个人坐在火堆边,叶南肆喝着热水,秦厘烟一根接着一根抽,其他两个同学一直没开口。
沈应知往火堆里添了一根木头,开口问:“遇到讳疾忌医的了?”
叶南肆放下杯子:“要是讳疾忌医还好办。”他没继续那个话题,而是开始布置任务,“明天上午,一个研究生带俩本科生,分头行动,一组至少要负责一到两户人家,进行基本的医疗普及和宣传,尽可能地让这里所有人都能来参与我们此次的义诊。有病看病,没病预防。”
有个一同前去探路的同学问:“那要是再遇到今天这种情况呢?”
叶南肆眉头一皱,眼神里是深深的忧愁:“多跑几趟。还有明天,应知你先不跟秦厘一起,你跟着我,有事。”
沈应知抬头看了那几个人一眼,然后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山里的气温到了晚上下降得很快,吃过晚饭后,简单洗漱完毕,两两一组就钻进了帐篷。
沈应知找到叶南肆,他正支着额头,愁眉紧锁。
她问:“遇到什么事了?”
叶南肆叹了口气:“有个孩子,8月龄,呼吸急促,口周发绀,有心衰的迹象,据初步诊断应该是高原性心脏病的症状,需要及时治疗,否则,可能就来不及了。”
“说服不了父母?”
叶南肆摊了摊手:“他们信神。”
来青孟山义诊,是叶南肆计划了很久的事情,这个地方落后、偏僻、环境恶劣、民风彪悍,却是一个高原性心脏病群发的地带。他带着好意也带着私心而来,却没想到一来就碰壁。
作为一个医学狂人,这样一个地方于他而言,就像是作家的灵感缪斯,会给他带来医学研究领域的兴奋和震撼。但是作为一个医生,他内心深处,有的只是仁慈。
“你觉得,我能说服他们?”感受到责任重大,沈应知非常认真地问。
叶南肆说:“那家人也姓沈,你们是本家啊。”而且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是开玩笑。
沈应知惊讶道:“你……你是认真的?”
不远处火堆发出“哔啵”一声,木头燃尽,火苗在风中摇了两下彻底熄灭了。
最后一场风雪趁着夜色正浓,紧锣密鼓地飘洒着。
山中归于宁静,沈应知回帐篷,朝周尽城离开时的方向看去。
那里白雪封顶,松林密匝,无迹可循,但她知道,他就在那里。
第六章城哥,抱
北风沿着山体往下吹,晚间松林黝黑,被风吹得成片地倾斜,树梢上的积雪簌簌飞落,被风带着飘向远方。
暖黄色的光从迷彩涤纶帐篷里流出来,周尽城踮着脚贴着布料小心翼翼地往自己住处走。
突然手腕一凉,两条胳膊被反锁到背后,他刚准备反击,整个人就被带进路过的帐篷里了。一个带着戏谑与复仇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枉我把你当兄弟,你竟然落井下石!”
听到熟悉的声音,周尽城放松了戒备:“落井下石?于盏,用词不准吧!再说你都黄雀在后了,我隔岸观个火怎么了?”
说不过他,于盏换套路:“你怎么这么行呢?知道我和小门今天被黄老头挤对成啥了吗?”
这里面不止于盏一个,背后传来了至少三个人的笑声。周尽城给出态度:“行了,算我对不住你。”
于盏松开他,走到他面前:“一句对不住就完了?我和小门可是当着十所军校一两百精英的面把脸都丢到外太空了,你不得表示表示?”
周尽城扭头,见小门靠在施仰身上双手环抱,咧着嘴笑。施仰整个人被裹成了个粽子说不出话,瞪着眼等他解救,另一个人是小门在学校的室友飞三儿。
“哎,”周尽城没想到他们还弄了个这样的架势,“不是,不就一次竞赛嘛,搞得这么正儿八经干什么?”
“这话该是我们问你和施仰吧,”于盏装作生气,“差点被你们冻死。被救上来的时候,黄老头那一脸看到狗屎的表情,我告诉你,我的人生从此就有阴影了。”
周尽城妥协:“怎么就这么玻璃心呢!那你说,要我怎么补偿你们?”
小门先按捺不住,欢快地跑过来,纵身一跳就挂到了周尽城的背上,用非常没有威胁味道的语气威胁:“把你的好烟都贡献出来,还有,要帮兄弟们脱单。”
周尽城身体一侧,把小门从背上甩下来,顺便轻踹了他一脚:“你才多大一点,别整天跟他们一起混,小心被带坏。还有啊,帮你们脱单?当脱衣服呢,说脱就能脱?”
“你吃肉总得让我们喝点汤吧。再说了,我们哥儿几个也不差啊,哪一个出去随便给拾掇拾掇,也是妥妥的小鲜肉!”于盏说。
周尽城一把将钳制住施仰的飞三儿推开,撕了施仰嘴上的封胶。施仰这边憋足了气,一来就破口大骂:“于盏你脑袋是被冻炸了吗?敢玩我?还脱单,信不信老子把你裤衩都给你脱了,冻不死你的。”
“同志,”于盏拍了拍施仰的肩膀,表示占据主导地位的是他,“看在我们所剩不多的革命情意上,我劝你还是不要这么傲娇,现在谁脱谁裤衩,谁冻死谁还不一定呢!”
这帮在军校里待了快四年的人,别的没有,狠劲却是一个赛一个,好汉不吃眼前亏。施仰口水一咽,把剩下的火气憋回去,没出息地请求周尽城:“不然你让小沈医生给他也介绍个小医生?最好是以后能上手术台的,一个不乐意能拿着手术刀把他往死里捅的那种。”
周尽城背上一麻,默默地就想到了他家姑娘,不过沈应知那么喜欢他,肯定是舍不得捅他。
“咳咳……”他努力地正色,“这么说我们可爱的医务工作者,不道德吧!”
可爱?”施仰浑身被绑着,脸上的油彩都还没洗,五官一皱,看起来相当滑稽,“我看是你对‘可爱’这个词有误解。于盏,快点给老子松开,影响到我明天的比赛,信不信我给你找个夜叉。”
于盏本来就是开个玩笑,但被他那么一说,又想到自己和小门的惨败以及惨败之后受到的屈辱,当下一个不高兴,随手又撕了一块胶布给施仰的嘴封了个严实。
四人闹腾开去。
周尽城看他们只是闹着玩,就不再逗留。出了帐篷,周尽城准备回自己的住处休息,没走两步就被黄建平拦住叫进了他的屋里。
站定了,黄建平直截了当地说:“你目前的积分排在第一,但是别大意,我听说北边那所学校里有个新人,和你差距不大。”
周尽城点了点头:“唐扶生,还行。”
“还行?后生可畏啊,人家才大一!”
周尽城来了兴致:“哎,黄教导,和我大一的时候比,谁更厉害?”
“自然是他。”
周尽城心中默念:“……嗯,长他人志气!”
黄建平大概是看出了他心里的小九九,摆出一副严肃脸:“你大一的时候虽然在竞赛中得了第一,但你的对手并没有现在的你强,而他,他现在的对手是你。”这算是变相夸赞了,而后又说,“把四连冠给弄丢了,南边军区的七十八师你就别想了。你自己掂量掂量。”
黄建平多的也不说,交代完后把他赶了出去,自己又去琢磨其他的去了。
一夜风暴过后,青孟山的雪在第二天凌晨终于停了。
太阳光很冷,一点温度都没有,医用帐篷外面的雪结了冰,踩在上面硬邦邦的。
沈应知盯着叶南肆脸上的冻伤,说实话有点鄙视,但又有点幸灾乐祸,边帮他处理边说风凉话:“脸没了正好,也省得招人惦记。”
叶南肆不乐意了:“这位军属同志,说话能不能不要这么刻薄?我还指着这张脸去讨人的欢心呢!”
沈应知低声笑,拿了冻伤膏递给他:“江舟的口味不是你这样的。”
“那他喜欢什么样的?我变也变给他。”
沈应知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说:“怕是你变不了,他小时候喜欢《美少女战士》里的火野丽。
你知道的,她的标签就是御姐、美腿、黑直长。”
叶南肆笑得不怀好意,打断她:“我们小江口味这么奇特!”
“奇特?嗯,你还变不变?”沈应知笑。
“硬件上不允许,”叶南肆随便擦了点冻伤膏,“但他的爱好我无条件支持。”
收了医药箱,两人准备再次走访昨天的那家人。
出发前,叶南肆将昨天夜里他整理的资料递给沈应知:“高原性心脏病,了解一下。”
“你的意思是?”
叶南肆没否认:“一般分为急性和慢性,前者多发于小儿,后者多发于成人。我昨天晚上去找这里的村长了解了一下,青孟山区现在的常住人口,多为解放后期的移民,也就是说,多数人之前并没有高原生活的经历。”
“所以你推断,这里有人患有高原性心脏病?”
叶南肆摇头:“不是有人。”他非常肯定地说,“是多数人。”
闻言,沈应知心头为之一振,好像突然间明白了点什么东西。
再抬头,一堵看不出年代的石砖墙便出现在两人面前,砖墙后面站着一个姑娘,冻得红肿的手上拎着一沓黄纸,纸上有红色符号,因为离得远,内容看不清。
那姑娘见到两人拔腿就跑,没几下就钻进了屋,在两人没跟去之前“咣当”一声关了大木门。
接着,走到院子里的两人就透过门缝看到屋里生起了火,不大,但一句“喝了就好了”的话传到两人耳中,还是让沈应知和叶南肆立刻觉得有情况。
那清晨的寒风穿过山谷,裹着冬日仓皇的不安随着两人推门卷起了地上刚烧成灰的黄符,呼啸着在屋子里打了个旋儿消散了。
蹲在灰烬边上的中年妇女,猛然抬头,双目赤红,一张脸颧骨凸起,两坨紫红的冻伤随着说话的动作抖动,她站起身体,面目狰狞地要找他们拼命,咆哮:“谁让你们进来的。”
叶南肆张开嘴,刚想解释,忽然一记钝痛便从后脑勺上蔓延开来。
那个两分钟前在院子里见过的女孩,手里拿着锄头,木头柄正对着叶南肆的脑袋,翻面朝下的黝黑处沾上了鲜红的血液。
沈应知见势不对,大步走过去,刚准备夺下那姑娘手上的锄头,就被人用锄头的另一端给对准了,并朝她吼:“赔我弟弟的药!”
药?两人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是这一带比较流行的迷信做法,人生病了不去看医生,反而会去找人开符烧了化水喝。
可能是因为气压低的原因,叶南肆脑袋上的伤血流不止,顺着乌黑浓密的头发流下来,在后背的白大褂上淌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因冬日寒凉的空气又瞬间凝结了。
“别,”沈应知掌心摊开对准那女孩,“我们就是来给你弟弟看病的,乖,把锄头放下。”
那个看着像是妈妈的女人朝他们冲来,黑色旧皱的外套上沾满了灰,凌乱的头发像是很久没洗了,耷在脸上油光可鉴,她眼珠凸出,已经歇斯底里:“滚,谁稀罕你们瞧病,骗子,没病都被你们给治死了!”
“阿姨,”沈应知试图讲道理,“我们不是骗子,您儿子现在的状况真的不是你们几碗……你们的偏方能治得好的,您信……”
话还没说完,肩膀上就传来一阵剧烈痛疼,沈应知努力忍住不叫出来,扭头,看到自己右肩上的衣服已经破裂,皮肉绽开,一瞬间鲜血直流。
紧接着,身边那个看起来应该还不满十八岁的姑娘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指责:“我爸就是被你们这样的人给治死的。”
那声音带着极致的绝望和愤怒,声音里的颤抖是真实的,眼睛里泛着的恨意也是真实的。
这场景,说实话,沈应知在医院见习的时候,见得不少。
但真正面对的时候,她还是震惊,震惊到那姑娘用锄头生生把她推出门后,她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大姐,您听我解释,”叶南肆没有放弃,也不管自己头上的伤,扑上去:“您儿子现在的状况真的耽误不得了,我建议您及早就医。”
“就医?”那女人抄起手边的东西就往叶南肆身上砸,“给我滚,滚得远远的,穿一身白,来丧谁呢!”
屋内发出一声低泣,两人被推到院子里,木门再度被关上之前,里面那女人发出“哇”的一声号哭。
“孩子,你再给妈哭两声听听,别睡啊……”
站在院子里的两人互相对望一眼,谁也没说话,没有去关心对方身上不同程度的伤,而是非常有默契地再次上前,推门而入。
沈应知更是非常直接地走过去,一把推开那个怒目瞪圆的姑娘,从那中年妇女手中把孩子给抱了过去。
她找了个通风的地方,解开那孩子领口的扣子,抬头,泛红的眼睛里水光潋滟,大声吼:“别过来,”随即拨通秦厘的电话,一句废话都没有,“氧气瓶,泉山村18号,快。”
叶南肆凑过去,用随身带着的仪器进行简单的检查:“脉搏、血压均在正常值以下,心衰迹象明显,瞳孔扩散,生命迹象正在衰退,需要立即……”
这边话都没说完,那边又是一棒子闷在他的脑袋上,差点把他给砸晕过去。
叶南肆忍痛,脾气上来了,一个用力将那姑娘手上的锄头给拽了过来,丢了出去,道理讲不通了,朝她吼:“我们这是在救你弟弟,这么大的姑娘了有点智商行不行?”
那姑娘红了眼,去沈应知怀里抢人:“我们不需要你们救,要不是你们把弟弟的药给弄没了,弟弟现在已经好了。”说着“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沈应知低着头对那孩子做急救工作,表情尽管凝重却十分平静,似乎身边的混乱和她并不在一个空间里。
直到受伤的那只胳膊被人用力一扯,回头,对视上那中年女人近乎哀求的目光,那目光让她熟悉又惧怕,不自觉地分了神。
那女人下手没轻重,一个用力,只听“咔嚓”一声,沈应知只感觉自己右手脱力了,接着难以形容的剧痛便将她彻底淹没在寒冬腊月冷清的空气里。
她的胳膊脱臼了。
被人生生给拽脱臼的。
叶南肆见状,在那女人没反应过来前,不由分说地抱起那孩子就往外跑。
反正道理是说不通了,在医生的眼中,此时此刻他只想用一切能够拯救生命的方式去拯救孩子。哪怕他会被背后的人用乱刀砍死,但没死之前他都是一个医生,是医生就得治病,就会去救命。
天上的太阳沉默地看着地上发生的一切,偶尔一阵风吹过,呜咽一声卷起枝头染了霜雪的枯叶,接着,又恢复如常。
手机版阅读网址:wap.11e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