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睡着陌生人,就算是被人称之为芝兰玉树的谦谦君子,她也有些睡不着。
她睁开眼,看着新郎官俊秀的面容,再往幔帐之外看去,则是龙凤火烛跳跃的火焰,因为没人剪去烛蕊,火焰拉长晃动着。
这是新婚夜啊,她要是开口说了心里话,新郎官会不会觉得她是不安,在说反话?毕竟以前的柳华莲容貌秀美,性子怯懦得厉害。
宁蓁蓁乱七八糟想着事,也不知道发呆了多久,看着跳跃的火烛,眼睛有些算账,打了一个哈欠,她也有些倦了。
目光又落在新郎官的面颊上,翻过身子,宁蓁蓁背对着新郎官很快睡着了。
谢谨之的面上一直是平静的,不代表他的心中没有波澜,在新婚妻子看着他的时候,他的心跳都骤然急速了起来,尤其是她转向他这边,习武之人感官灵敏,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她呼出的温热又湿润的气息,浅浅绕着他。
谢谨之像是一根紧紧蹦起来的弓弦,等到宁蓁蓁转过身子睡着了,他才缓缓地放松下来。
本来在外陪酒,洗漱过后,谢谨之身心都有些疲乏,被枕边人这样一吓,也有些睡不着了。
睁开了眼,看着头上的幔帐,谢谨之浮想联翩。
凡是少年人,多少对于未来妻子有浪漫幻想,谢谨之也不例外,旁人说想要漂亮的,有的喜欢妖娆的,还有人喜欢大度不会吃醋的,还有人喜欢好生养的。
谢谨之也幻想过,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他想要的是能知他懂他的解语花。可以不那么漂亮,但是性情开阔而又温柔,有一双洞察世事的眼,比他大一些也好,让他偶尔可以在妻子面前流露出心底孤独与脆弱。
旁人都喊他一声世子爷,谢谨之知道自己其实并无世子之位,祖母看似疼他,实则是做样子而已。祖母最疼的是父亲,吃斋念佛也是为了父亲“天煞孤星”的批语,想要早些父亲破解命格。
外人眼中,他的日子是花团簇簇,锦绣荣华,他自己很清楚府中自己的地位,甚至上行下效,府里的下人说不上怠慢他,也不算是多用心。
若是妻子不够聪明,会看不清自己在府里的位置;若是妻子心境不够开阔,两人在府中的日子都会艰难;至于说女方年龄最好的大一些则是他的私心,他有时候会觉得有些累,想要让人包容他。
旁人都打趣沈梦云的追逐,毕竟沈家往上可以说是官宦世家,沈梦云的祖父还是当今天子为太子时候的太子太傅,地位超然;沈梦云母亲那边则是传承了了几百年的清河林家,林家出了一个叛逆的幼子,做了行商,买卖极大,他赚得那些银子都如同流水一般给了林家,甚至是沈梦云的娘亲那里。因为林家多男儿,十分疼爱女孩,沈梦云的娘在出嫁之前是林家的眼珠子,等到生了沈梦云,同样是很得外祖那边的喜欢。
沈梦云家世好,手里阔绰,娶了她就等于又有势又有钱,生得明艳动人,如果说柳华莲的美是轻蹙眉头,便让人心疼的不胜凉风的怯;沈梦云的美是灼灼牡丹,美得霸道又热烈自顾自地开着。
但是谢谨之很清楚,他喜欢的不是沈梦云,这种被如珠似宝宠爱的女子太过于骄纵,他分不出心神去疼爱。再则,她的身份就是因为太好了,就算是喜欢,无论是祖母还是父亲,恐怕也不会替他下定。
谢谨之也从未想过要娶柳华莲这样的人。
要说起来,柳华莲的名声在京都里比沈梦云还要大,毕竟她生得貌美。
柳华莲到了年龄开始参加各种诗会晚宴时候,不少公子都去打听她的家世,知道了她实际上是外室女,很多人都动了心思,想要有这样一位美妾,而探听到了柳家的态度,也就打消了这个注意,柳家人让她出来是要她做正妻的,给年龄大一些的人做续弦也好,或者是一介白身的书生,柳华莲只做正妻。
想到了柳华莲,谢谨之又难免想到了她落水那一日。把她从水中救出,她的眼神里流露出的不是能够活下来的感激,而是一种死寂的气息。
那之后,谢谨之总是不能忘怀,常常想着她那双暮色沉沉的眼。
不是祖母吃斋念佛,不忍心见柳华莲的命途多舛,青灯古庙一生,而是他有些可怜她。
他当然可以当做不知道这件事,但是那人恐怕就如花一般凋零。
最终谢谨之打算试试看,如果祖母同意,他就娶了柳华莲。
总归他是个尴尬世子,祖母恐怕也不想要他娶多好的妻子,而他在外名声又是文武双全,沈梦云心里有他,今后要娶的对象恐怕也不会强于柳华莲多少,于是谢谨之就和祖母说,他娶柳华莲为嫡妻可好?
至少这样可以救柳华莲一命。
如果他是父亲的儿子,安平侯府的真正世子,长辈不会同意他娶外室女,而祖母当即就同意了。
谢谨之侧过头,看着新婚妻子已经睡着了。
灯下看美人,更显美人妖娆。
卸去了妆容,她的肌肤依然如同白瓷一样,睫毛长而卷,现在轻轻合拢着掩了潋滟如波的眸子。鼻梁小巧,唇瓣淡色,她的脸也很小,个子也不算高,虽说是及笄年龄,看上去生生像是小两岁,此时睡颜没有那一日的忧愁,看上去无忧无虑,显得年龄更小了。
她看上去太小了,谢谨之就算是娶了她,暂时也不打算圆房,他怕她忍着疼,默默掉泪珠。
谢谨之乱七八糟想事,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等到听到了动静,他睁开了眼,一瞬间感觉自己还没醒,旁边怎么会有女子?
“你可还要再睡一会儿?”宁蓁蓁说道。
“不用。”谢谨之说道,“让人进来伺候吧。”
平时谢谨之起来之后是要打一套拳的,昨日没有睡好,今日就免了打拳。
他见着妻子换了衣裳,她的衣衫都是新制的,料子看上去也不错,首饰却并不多,谢谨之记下了这桩事,想着晚些给她买些首饰。
厨房里很快就送来了吃食,谢谨之说道“你若是喜欢吃什么,就同我说,我吩咐厨房的人一声。”
宁蓁蓁应了下来。
主食是小巧葱油花卷,肉糜粥,荤菜是两道鸡髓笋还有胭脂鹅脯,素菜是甜酱萝卜、金丝豆腐、荷叶银芽。
以前的柳华莲身子太弱,宁蓁蓁有心想要多吃一些肉,但是又不敢一次加的太多,免得身子受不住。
就算是这样,也让谢谨之觉得诧异,好像比沈梦云吃得要多一些,怎的还这般瘦?
吃过之后,又坐了一会儿,快到的吉时,两人去正厅里给老夫人、侯爷奉茶。
走在曲折的长廊里,宁蓁蓁发现,谢谨之的院子是在侯府的最西侧。
等到了正厅里,就见着了正主。
侯府的老夫人头戴宝蓝色抹额,抹额上有一枚碧翠的帝王绿,旁侧是精致的如意云纹,身上穿的也不是新衣,而是一身旧衣。
宁蓁蓁给老夫人奉茶。
老夫人接过了她的茶,笑了起来。
她不笑的时候,看上去有些严肃不大好相处,笑起来的时候,有些慈眉善目了。“好孩子,我一看就喜欢,生得水灵灵的,侯爷,你说是不是?”
宁蓁蓁摆出了羞涩的模样,顺着老夫人的话,看了一眼谢赟。
那位《嫁给心上人他爹》的男主谢赟,在宁蓁蓁看来,生得高大威猛,双目炯炯,容貌上与谢谨之有七分相似,难怪没人知道谢谨之不是谢赟的亲生儿子。作为武将的谢赟身上的少了谢谨之的文气,他是上过沙场的,看上去精干威武。
谢赟没有笑,表情淡淡的,简单说道“不错。”
老夫人拿出了一个红封,笑着塞到了宁蓁蓁的手中,“咱们安平侯是武将世家,也没什么好东西,你家的事,老太太我也知道一二,红封里是银票,你若是有什么喜欢的想要的,自己买,犯不着客气。老太太我说话比较直,日子久了你就知道了。”
曾经的柳华莲被老夫人的话感动的一塌糊涂,宁蓁蓁可不是傻子,祖上跟着太祖打江山,安平侯府有不少得好东西,谢赟还给人抄家过,也是囊中满满。光是老夫人手腕上滴翠的玉镯就算的上成色极佳,抹额上那翡翠不大,却是最好的帝王绿。
谢谨之的媳妇奉茶,就给些银子可以了,等到了沈梦云入府,那就是给的从海外来的一匣子珠宝,有滴翠的帝王绿,有拇指大小的红宝石,有粒粒饱满圆润的珍珠,最不值钱的,是里面黄澄澄的金项圈、金镯子等物。
从老夫人这里拿了红封,然后就是给谢赟奉茶,同样是一个红封。
谢谨之跟在谢赟的身后,去正厅里应付来宾,老夫人这里又来了几个女客,只说宁蓁蓁好看,她只用笑着,拿了一箩筐的礼物,虽说都不怎么值钱。
要不怎么说看人下菜碟,柳华莲的身份摆在这里,要不是因为嫁的人是世子,算是懒得搭理她。
等到了客人走了,老夫人让人去请了谢赟的两位姨娘过来。
“这府里人比较简单,来来去去就是那些人,谨之院子里的那些人,晚些等他来了,带你见见就好。”
老夫人的管家权至始至终都握在手中,以前是因为这侯府里没有主母,如今谢谨之娶妻,她也并不打算放权给孙媳。
很快宁蓁蓁就见着了这两位姨娘,一个是李姨娘,一个是冯姨娘,看得出来性情较为懦弱。
谢赟得了大师批语“天煞孤星”,老夫人还有曾经的老侯爷怎么都不甘心,给谢赟定了亲。
头一个还没有过门就一命呜呼,在第二位之前,家里特地把之前谢赟的两个通房丫鬟抬成了姨娘,又新给他纳了一个好生养的妾。
结果这三个人,新入门的没多久就生了风寒去了,剩下的两个,谢赟努力耕耘的情况下,都没能生出孩子。
这一次也让谢赟天煞孤星的命数给泄露了出去,他的婚娶就更难了。
总不能让侯府没了传承。
于是,老侯爷当机立断有了主意。打算从旁支几户困难的人家里多给了银子,让他们多多耕耘。同时给谢赟这一次订婚的身份也不高,是个因为守孝耽搁了两年,面容才情均是寻常的罗家女。
这位罗家女平平安安地怀了孕,在生产的时候难产了,倒是想剖腹取子,只是取出来的孩子也是直接被憋死了,是个死胎。
老侯爷之前选定的人家就派上了用场,催产了一个怀胎九月的妇人,把那孩子抱来,就是如今的谢谨之。
谢谨之的身份,府里头知道的都是家生子,更是被敲打过,谁也不敢泄露了这个风声。
一个未婚妻订婚前就去世,纳的妾也过世,新娶的妻子难产去了。
如此之后谢赟也对娶妻纳妾之事彻底没了兴致,一直遇到了沈梦云,被大胆的小姑娘示爱,还亲了他一口,才算是老树开花,把所有的热情都放在了沈梦云身上。
两位姨娘见过了宁蓁蓁,老夫人要说的话也就说得七七八八,准备把孙媳打发走。
“咱们府里简单,侯爷也没再娶,每日里也不用过来请安,若是有事,我让嬷嬷过来喊你。我日日都在小佛堂念佛,不喜这些俗事,所以就不需要这些规矩了。”
按道理,就算是再懒得见到人,起码月初或者月末要见一见,现在老夫人直接让宁蓁蓁不必过来。
宁蓁蓁开口说道“这府中,是老夫人管着银子是不是?”
老夫人一愣,看着宁蓁蓁,点点头。
“孙媳驽钝,在家的时候常读的是女四书,也不曾学过管家。老夫人吃斋念佛不理这些俗事,孙媳想为老夫人分忧。”
谢谨之在门口的时候,正好听到了宁蓁蓁的这句话,他的眼皮子一跳,快速往宅子里走。
宁蓁蓁看到了老夫人的脸沉了下来,笑着说道“这银子等事也是俗物,孙媳不想让这等俗物……”
此时的谢谨之已经进入到了厅堂里,“华莲。”他的声音里有警告,又对着祖母行礼,“祖母,华莲不懂事,说话没个轻重。”
宁蓁蓁说道“我还没说完呢。”
“让她说。”老夫人冷笑一声,脸上乌七八黑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谢谨之没什么表情,但是手掌蜷了起来,眼底是淡淡的担忧。
“这等俗物让祖母费心了。”宁蓁蓁说道,“我想定然是这位邹嬷嬷帮衬一二。这京都里,都是年轻的儿媳、孙媳当家的,只是……孙媳驽钝,在家时候从未学过,无法料理这些。按道理应当央求邹嬷嬷帮孙媳,但邹嬷嬷定然是老夫人的第一得用之人。”
原本以为这位出身不高,野心不小,进门的第一日就要管家权,现在听到了这里,老夫人脸上的表情好看了不少。“华莲果然聪慧,正是邹嬷嬷多帮衬,我未出阁的时候,邹嬷嬷就是我的丫鬟,这么多年也用惯了啊。”老夫人叹息说道,就顺着宁蓁蓁的话头,只要是体贴的晚辈,就不会和她争邹嬷嬷。
谢谨之的表情放松了不少,心中一动,觉得新婚妻子刚刚说得话是故意的。
“老夫人的夸奖让孙媳羞愧。”宁蓁蓁说道,“孙媳不想让俗物多打搅老夫人,只是未出嫁前,娘家人从未想过我竟能觅得如此良人。”说到了这里对着谢谨之一笑,“孙媳的嫁妆并不丰,若是外出应酬,总需要有些银子傍身,这……”
到了这里,谢谨之已经明白了宁蓁蓁的用意,既然作为孙媳不能当家,那就要多要银子,并且谢谨之不过是个芝麻大小官员,没多少钱,只能够从府里的公账上走。
谢谨之看着宁蓁蓁的模样,甚至一瞬间有些怀疑,这只是嫁人尚未圆房就会有这么大的变化?以前若是在柳家有这般的底气,会怯怯懦懦的?
宁蓁蓁虽然是笑着说,话里的意思也很简单,而且也不客气。就是要银子。
最后说定了之后,一个月累积到账房里签单超过两百两,才需要到老夫人这里坐一坐,不然就直接和邹嬷嬷那里写分明,见了哪家夫人,用了哪些钱财。
柳华莲身体的声音偏尖,原身温声细语说话还好,现在宁蓁蓁中气十足说话,就让老夫人听着很不舒服。
就当是破财免灾了,而且花得稍微多一些,自然就有理由不给孙媳管家,老夫人把人打发走了。
就是老夫人有些胸口疼,给宁蓁蓁的红封不过是两百两,侯爷那边给的应该也是两百两银票,宁蓁蓁这样一开口,就直接要了一个月这么高的额度。
谢谨之和宁蓁蓁一齐走出了老夫人的院子,他想着这些年他都没有在府里单笔支出超过两百两,宁蓁蓁一个月就要到了两百两的额度。
今日里她的行事好像鲁莽了些,实则是粗中有细,也就是今日是最好的时机。
宁蓁蓁得了老夫人的金口玉言,直接把两百两从账面上支出来了,见了谢谨之院子里的下人,都给加了月钱。
谢谨之的院子里人少得可怜,小猫三两只,宁蓁蓁在院子里看了一圈,甚至侧门还有个杂物间,府里头新买了家具后,旧的暂时没有处理的都堆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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