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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着托盘走进去,他看到彦堂之跪坐在床间,膝上抱着一人。

这是年过花甲的老管家第一次见到许卿。

他只远远地望了一眼,就被彦堂之叫过去,把托盘放到了床上。

彦堂之把装着水丸的小瓷碗拿起来,倒了一些在手心,“去盯着药,好了就端上来。”

“好,好……”转身出去前,管家略向床榻间单弱的身影又望了一望。

许卿侧卧在彦堂之的怀里,身上裹着被子,只露出一道看不清晰的侧颜。

管家一时间恍住了,旋即快步走出客房,关门的霎那,他长呼一口气。

彦堂之叫了许卿一声,没有回应。

情况已不如刚才那般紧急了,许卿只是很累,还不愿发出声音。

彦堂之将手心里的药丸含进口中,低头哺给他,趁人没醒,又含了一口水,慢慢喂了进去。

他抬高许卿的脸,迫使他咽下嘴里的药丸。

过了好一会儿,许卿渐渐苏醒过来。

期间管家来送过汤药,淡褐色的一小碗,就搁在一边,热气还未散。

许卿从彦堂之膝上爬起来,浑身脱力,瘫坐在床上。

彦堂之把汤药碗端在手里,让许卿靠着他的肩,吹凉了,送到人嘴边。

许卿垂眼一瞥,冷冷地说,“我不喝。”

“听话。”某人哄人的词说遍了,也就只这两个字。

许卿不吃他这套:“拿走。”

许是怕他砸东西,彦堂之真就把碗拿得远了些。

他一手仍搂着许卿的腰,锢着他不让他动,跟着凑近了问,怎么才肯喝这碗药?

许卿懒懒道,你让我弄死彦龄。

彦堂之答复他:现在不行。

许卿点点头,倒也不作纠结,他靠在彦堂之肩头继续谈条件,“那你把秦楚给我放回来,我要在三个小时内见到人,少一根汗毛,我一把火烧光彦家。”

第47章

“把药喝了。”彦堂之将药碗端近了。

许卿轻飘飘地瞟他一眼,勾着唇笑了一下。

“你喝了,”彦堂之说:“我去打电话。”

临近午后,许卿紫荆庭的花厅里见到了秦楚。

彦堂之外出时带走了一半保镖,紫荆庭不同别处,只要屋里的人不想着跑,外面的,实难能够摸进这块地方。

他留了两名做事老成的,让他们就守在院外,不必跟着人。

秦楚是由一辆V字头白色车牌的军车送进紫荆庭,许卿坐在花厅里喝茶,从一大株紫玫瑰攀成的景观墙的间隔中,看到秦楚下了车。

接着他看到后排车窗放下来,穿白衬衣的男人笑着向秦楚说了什么。

秦楚驻足片刻,没有回头,脸色非常难看地走进了彦家的院子。

许卿猜到他情绪不会很好,因而让厨房在沏好的普洱茶里又添了点胎菊。

秦楚被引进花厅,有管家替他开门。

管家低着头,很礼貌地迎他进去,随即又关上玻璃门,远远地走开了。

许卿招呼他过去坐。

秦楚站在桌椅前,定定地看了许卿一眼。

许卿说:“这里是他的家,他不会在家里装监控。”

秦楚坐下来,就手拿起桌上的烟盒。

这种合金制的扁形烟盒在紫荆庭里有很多个,保姆把香烟和雪茄分别放在不同大小的盒子内,放置于屋里各处,为的是方便主人取用。

秦楚火都拿在手里了,啪地一声打开烟盒,一见黄色烟嘴上烫金的三个小字——大重九,面无表情地又把烟盒给合上了。

许卿给他倒茶,抬了抬下巴,指向桌上一小碟刚出炉的鲜花酥饼,“尝尝,味道挺不错的。”

秦楚拈起一块,拿到眼前略作端量:“彦龄就在彦家老宅,彦堂之把他身边的人都带走了,换了警卫,看样子是要把他软禁起来。”

许卿皱了下眉,似想起些什么,端着杯问秦楚:“那人是袁祁吧?”

秦楚手里的点心差点掉下来。

许卿思量了一会儿,缓缓说:“怪不得我的人找不到你,偌大一个北京城,哪里都容易去,可如果是军W的地盘……他为难你了吗?”

秦楚摇了摇头,长睫徐徐眨动了一下,“他没那个本事。”

许卿笑了起来,了然于心。

有这两人所处的地方,彷佛连阳光也变得旖旎起来了,光束从花厅四周的玻璃墙照进来,透过一层紫色花朵的渲染,折射在空气里,微阳潋潋,夺人心魄。

彦堂之于晚饭前归来,秦楚已经走了有一会儿。

厨房准备了鲜活的鲟鱼,现宰了清膛,炖了一道野菌汤,许卿喜欢吃牛肉,这些天紫荆庭的餐桌上总少不了这个。

凉热八道菜色,外加两盅炖得雪白的鱼汤。

彦堂之换了衣服,洗过手,才坐下来,就看许卿杵着筷子,下巴搁在筷尾上,一脸漠然地盯着饭桌,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

彦堂之尝了一口汤,放下汤匙,见许卿面无表情地发呆,他问:“菜不合口,那让他们再做。”

许卿眨巴着眼说:“我要吃小龙虾。”

管家立在一旁,脸色上微微有点发难,他小声插话:“现在怕是没地儿去买虾了……”

“不用,我带他出去吃。”彦堂之一如既往的语气,看上去一丝变化也没有,五分钟前才坐下来准备吃饭的人,不过一个眨眼,就理所当然的把才拿起来的筷子给撂了下去。

他起身来,管家很有眼力地去拿无线座机:“我打给张司机,您和许少先去换衣服吧?”

彦堂之转身向楼梯走过去。

“叫什么司机啊。”一道懒洋洋的少年声线从他背后飘了过来。

许卿用手托腮,余光瞟了一眼某人的背影,笑着对管家说:“这不现成就有司机么,折腾什么,让小张洗洗睡吧。”

第48章上

老宅诚如死水一潭。

往昔的繁华恍如在一夜间就湮灭殆尽了,只余下满园的萧瑟,衬得厅堂之中彦则之与林雪两幅平列而置的黑白照片,格外的不协调。

宅院中门大敞着,寒意凛凛,却无人问津。

彦龄着一件灰色的高领衫,坐在正中一把太师椅上。

那曾是彦则之与彦雍,彦家的两位家主坐过的地方。

数日前的某一个清晨,在熬过了又一个睁着眼到天明的长夜后,彦龄光着脚跑下楼,跑到正厅,手指着墙上所挂的祖父的遗照,命人把那东西摘下来,裹上一层又一层不透光的黑绒布,丢进了后院一间久不开启的瓦房里。

他恨彦雍。

即便没有彦雍,他的母亲林雪就不可能嫁进彦家,即便彦雍待他如掌中珠、心头肉,可是他恨彦雍。

他还想叫人把彦则之的像也取下来,然而当他怒目尖叫着喊出他的要求,戍守在内院的两名警卫却只是站到了一边,没有执行他的命令。

他们是彦堂之的人,深谙在这间宅子里,哪些事做得,哪些事做不得。

对比之下,许董的日子就得趣多了。

因为没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得的。

他看好一块长安街沿线的地皮,早早地就被一家背后有政府注资的地产公司给圈起来了,因区域敏感,故未及开发。

许董铁了心要买这块地,以不吃饭不喝药做要挟,躺在紫荆庭主卧那张大床上缄口抗争了长达一整夜——终得偿所愿,挪动了彦氏一整年度八成以上的流动资金,在土地转让政策异常严峻的当下,一举拿下这块换算成克重,一把土贵过一块金子的天价之地。

经此一役,彦氏里一伙还算有资格在股东大会上插上话的元老们坐不住了。

打着为集团长远计的幌子,某些人决定以身犯险,力劝董事长顾及全局,不要宠信小人。

这起倚老卖老的家伙倾巢出动,不想却在升往十八楼的电梯内被集体扣下,直接带到了长袖善舞的许卿董事和秦秘书的面前。

彦氏一系列的投资行为终于引起有关部门的注意,上峰顾虑到彦袁两家的势力,于是指派了一位企业调查专员下到彦氏了解情况,打算找个适当的机会,能和彦总见上一面。

在目前这种大市疲软的经济环境下,领导们还望彦氏能低调些,免得让人抓住话柄,再做别的文章。

可惜这位专员还没踏进顶层那间办公室,就在坐等周例会散会这一会儿功夫,彦氏集团董事会出了件大事。

有股东联合董事会成员向司法机关检举,彦氏集团董事长彦堂之在任职期间,无视公司章程,私自挪用公款,以个人名义购入非法土地,获利不详。这一行为严重损害了集团股东以及董事会的各项权益,因此请求司法人员的介入,对我司董事长兼法人代表——彦堂之先生,进行全面性资金调查。

按流程,检察机关在接收检举人所提供的书面材料后,核实无误,应于时限内数日,对被检举人进行常规性传唤。

到今天为止,这是第五个工作日。

而有效期限的上限是三天。

这三天里,没有一封信件被送进过彦堂之的办公室。

所以当市公安着人到彦氏,当着一会议室的人,手举工作证宣读了对彦堂之进行现场传唤及行政调查的时候,在场的,逾半数的袁家人立时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办案警官对彦氏的背景多少有了解,对彦堂之尤其客气,不愿得罪今天在场的任何一位。

他举着工作证,态度谦和,微微欠身向彦堂之及其背后的袁姓董事说明:“各位,我们是例行公事,还请各位能理解,这个案子是实名检举,又错过时限,进行现场传唤,这是很正常的一步……这样,我们先带走彦总,做一份程序上的笔录,各位可以随时再补交证据,只要能证明前序举报有误,彦总即刻能离开,”言尽于此,他还不忘提醒,“就算前序证据有效,本次传唤的时间也仅限于四十八小时内,彦总不会在里面待久的。”

有人按捺不住,扬声质问:“你说实名举报,那人是谁,你把他名字告诉我!”

“是我。”坐在董事席上,年轻貌美的许董如是说。

第49章下

彦堂之平静地望着许卿,看着他在视线里一寸一寸地垂下眼睛。

“彦总这一去,集团内的事务总该有个代理的人。”许卿的声量不高,从容坐在椅子上,安之若素。

彦堂之就站在不远的地方,“那许董的意思呢?”

“嘉禧台和御卿馆正在建设中,这两个项目都是公司的重头,也正好,都是我在做的。”

“你是要我把彦氏交给你,”彦堂之向前一步,手一抬,拦下了身后一位欲张口的袁姓董事,“我可以这样理解吧。”

许卿淡淡道:“可以。”

彦堂之一步步走近过来,原站在许卿左右的几位元老很识时务地散开了。

他站定在许卿面前,脸上仍然是那副镇定而沉着的表情。

许卿最瞧不惯的就是他这副百无一失的样子。

“说说看,还想要点什么?”彦堂之笑着问他。

许卿抬起头,正面迎上他视线:“除了你,我什么都要。”

仅此一句,明明白白。

彦堂之愣了一瞬,马上醒觉过来。

他轻轻抚了下许卿的头,用商榷的口吻和他说:“现在还不能动彦龄,你听话,好么。”

许卿扭开脸,不作回应。

彦堂之跟着市公安的警察一同离开了会议室,由袁家的人一直送到大厦后门,袁家一个叫袁野的后辈送他坐上车,然后就站在一旁,拨通了袁祁的电话。

袁野直接叫了一声“哥,”接电话的却不是袁祁本人。

对方不知道在电话里说了什么,袁野沉着脸听着,目送那辆黑色红旗车驶出彦氏的停车场。

他只对那头说了句:“等他忙完,让他立刻回给我。”之后便挂断了线。

秦楚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随手扔到地毯上。

他转过身,一手拉拢了滑到肩上的衬衫领子,系着扣,淡然翘起一侧唇角。

房间里挂着一面相当厚重的遮光帘,挡住一整面墙的落地窗,一点天光也透不进来。

只靠床头边一盏描着花鸟的装饰灯点着亮,偏冷色的光源投过来,映在秦楚左面的半张脸上。

不仔细看,很难发现在他左眼眼尾的下端,其实是长着一颗小小的泪痣的。

相书上注,眼角有痣者,心思细腻,遇事易消极。

这话放到秦楚身上,得两说。

正因为心思细腻,才能步步为营,而消极,不外乎是做事不喜欢留后路的另一种体现。

譬如此刻,他把袁祁药晕了拷在床上,用来拷人的那副手铐是他照军械参数,仿制的与上次那一副几乎一模一样……替许卿拖住袁祁,这活儿来的简直乐得其所,秦楚恼火上一次被抓的事已不是一天两天,趁这个机会,恰好报仇泄愤。

许卿的人是在当晚七点钟全面控制了彦家老宅。

事发突然,守在老宅的六名警卫没有及时收到关于彦堂之接受调查的消息,他们虽都配了枪,可人数太少。何况带着大队人马硬闯进来的不是别人,是许卿——他们都是彦堂之身边最心腹的手下,以一敌三可以,但要对许卿出手,借他们个胆子他们也不敢。

结果就是六人缴械,许卿也未为难他们。

他只是当着他们的面,带走了彦龄。

第50章

驱车所往的方向是山区。

差十几公里就不再是北京界的一处坡地。

人烟稀少,却着实是块宝地,再向西行不远,可以眺看到永宁山的主峰,永宁山脚下埋的,是清朝的雍正皇帝。

彦则之的百年吉地便落在此处。

长子早逝,是彦老爷子心头一块愈合不了的疤,谁能想到钢铁一般的老人在儿子最后的时日里,吃斋念佛,拜遍北京城内几十座寺院,只为求儿子能活下去。

可叹为父心,终留不住一个已经不愿再活着的人。

彦则之死后,彦家为他连作四十九天超度法事。

所有建成的、在建的,售价惊人的高规格陵园都没能入老爷子的眼,最后经潭柘寺高僧指点,圈画出京西南出燕山关一带‘山脉水法,诸吉咸备’尤适为已故者安眠之所,亦宜积后世之福地。

彦雍便在僧人所示的方位,选了一整座山,买下来,安葬彦则之。

十几年过去,现在那里面埋的,已非彦则之一人。

一月前,林雪的骨灰被送进来,装在一方华贵的紫檀木寿盒中,与彦则之同穴安放。

那场入土仪式,由彦龄亲自操办。

所以今天,许卿也要让彦龄亲眼看着,他把林雪从坟墓里扒出来。

墓室的砖口是永久性封闭,手下人准备有限,用一般铁器去撬,没办法在不损坏整体墓碑的情况下,把墓启开。

于是许卿让他们,凿掉墓碑,直接开穴。

这种关头,即便薄情如彦龄,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亲生母亲的墓在眼前被掘开。

他被人按住肩膀,跪在地上,对许卿破口大骂:“许卿——!你这贱人养的!彦则之和我妈埋在一起!你敢掘他的墓!”

“为什么不敢,”许卿冷眼看他,淡淡几个字道:“我在乎吗?”

彦龄怔住了。

而就在这时,雕饰着云纹,由整块花岗岩嵌合白玉制成的墓碑,在数把铁器的同时重击下,不堪外力,‘轰’一声塌了下来。

gu903();墓碑之上,那二人的名字,连同碑后‘恩爱永铭’的四字碑文,四分五裂,碎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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