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祁脱了大衣,上身穿一件军服制白衬衫,袖口挽起来,深邃侧颜熏染在热气腾起的阵阵氤氲里。
秦楚套着睡衣,手上抓着条干毛巾,发尖上还湿漉漉地滴着水。
他有些迟钝地站在厨房外边看袁祁,一边慢慢擦头发一边问,“你在干什么?”
袁祁关上火,“煮粥。”
拿了碗盛粥,走出来拿给秦楚,又怕烫到他,拿了秦楚手上的毛巾垫在碗下面。
冒热气的一碗白粥突然塞到手里,袁祁言简意赅几个字:“喝了,睡觉去。”
秦楚累到呆滞的时候是难得乖巧,轻轻地‘哦’了一声,低头喝粥,喝完了把碗放回厨房,道了声‘我睡了,你自便吧’,转头进了卧室。
夜太静了,连床头灯啪一声熄灭的声音都那么清晰。
秦楚卧室的门没有关,虚掩着半扇,而袁祁立在客厅里久久未动的样子,像极了一头自隐爪牙的困兽。
然而他究竟还是袁祁,困惑这两个字注定是没资格计入他的法典。
穿上大衣开门,离开前把中央空调的暖风为秦楚打开了。
离开的时候仍然是来时那条路,熙雨的建筑规格不比悦云端,小区内只有这一条小路同时通向停车场和出口,夜里灯一灭,路两边狭窄的绿化带尤显黯淡,更不如彦氏楼下那座精心设计过的景观园。
袁祁从没跟人提过,那一晚他遇见秦楚的事。
其实提也无意,因为那时他还不知道他在湖荡边遇见的那个青年姓甚名谁。
只是在那样一个夜里,人影稀疏,月光如泻,他一个人站在湖边,柳叶拂动,那一幕,格外的赏心悦目。
那天他是为什么会在那么晚的时间去彦氏,袁祁后来想,也许就是为了遇见秦楚。
遇见一个绮美的犹如白鹭般漂亮的人,傲然站在水边,目空一切的姿态,却有着令人惋惜的深深狼狈感。
单纯地因为美而产生了兴味,可他并没有走上前去搭话。
他知道那一定是彦氏的人,才能在这个时间还出现在管理层才有权进入的内部园区。
他不着急,因为总有机会。
以是才有了第二次的碰面。
在彦堂之的办公室,他第一次看到许卿,原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认出那是彦则之和郁筠的儿子,他只是有点疑心而已,打算查一查再告诉堂之,没想到二人还没开始谈话,秦楚就带着医生闯了进来。
在堂之面前做小伏低的那些态度,对许卿刻意保持着疏远,在计谋得逞成功搅乱他们的交谈之际,趁着人手杂乱,默不作声露出的那点狡黠。
他当时站在远处旁观,都觉得太有意思了。
想起那句话。
极度的反差,产生极度的美感。
这也是到今天袁祁都没看透的一点。
那样一个狼狈的秦楚,却能把所有人玩弄在股掌之中。
这条路想必不易,那么支撑他走到今天的,是什么?
袁祁走出熙雨时,袁野的车已经停在路边等他了。
他挥了下手让袁野上车,拉开车门,迈了进去。
是什么都没关系,既然秦楚他势在必得,那对于秦楚背后那些秘密,他也是必然要弄清楚的。
就从陆家开始吧,一个一个来。
第21章上
彦氏最近不太平。
不止有董事闹会那一事在前,许卿原有意引入南下资金的几个方案也不知撞了哪路神仙,一轮一轮总通过不了,眼看已进入新一季度,领投到不了位,许卿主张推行的重头企划就只能先搁置到一边。
许董横行无忌这些日子,偶一碰壁,自然心烦意乱。
而况他遇到的这摊难题,最难解的那道还出自他自家的后院。
偌大一个彦氏如阴云压境,数十八楼的气压尤其低,许董那张艳惊董事会的妖孽面孔一绷起来,麾下高层直接从七窍玲珑的精英高材众自贬成只做事不说话的工作机器。
晌午刚过,秦楚受邀去旁听一场路演回来,身边带了两名新人,都是才招进市场部不久,目前跟着秦楚学习区域土地资料的整合。
秦秘书权限成谜,在彦氏内部的威名仅次于许董,实打实的一人之下。
然而因许卿行踪不定,经常无缘由地就消失几天,再回来时总是重甸甸地沉一张脸,虽然性格上倒也算不得难接近,但底下人胆怯,没几个敢主动上来与他攀谈。
好在还有秦楚在。
许卿不在彦氏的时日,若真有急茬,无论大小,十八楼请教秦秘书就对了。
众所周知,许董信任他的程度远超身边任何人,因而才给了秦楚全权,以代理决策他不在彦氏时的一干事务。
譬如今天这种喘气都不敢出声,生怕扰了许董情绪的大氛围,办公楼十五层往上有一个算一个,个个儿噤若寒蝉,绷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谁也不敢放松。财务和工程两大部门文件堆成了山,没一个敢送上去找人签字,要不是秦楚提前回来了,底下承包方运作起来,不晓得又要添出多少事。
要论顶用还得说是秦秘书,正事当前,百无禁忌,上了十八楼风衣一脱,一个电话要了两大部门没签署的合同来,一手抄起文件一手拿平板,出了他办公室大步流星,门也不敲直接推开了董事长室的大门。
惊得走廊上一票彦氏高层瞪大眼注目,脸上叹为观止的表情只差给他鼓一鼓掌了。
秦楚关上门,董事长室里的气氛果然极低,百叶窗全遮下来,将光线切断,许卿只身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满面阴郁低沉,眼睛都没抬一下,拇指摩挲着一支燃过的烟弹,缄默异常,冷冷地盯着桌上的一份资料。
“回来了。”他自然知道是谁敢在这个时候推他办公室的门。
秦楚走了过去,“回来了,看什么呢,这样认真?”把要签字的文件给许卿放下,他捻起那张让许卿看了又看的研报。
“受益国家土地资源开发,房地产价格回暖……券商强势入场地产板块,城际建设成第一推手,”秦楚捡重点来看,立时抓住了核心,“城际建设,彦堂之干的?”
许卿悻悻地‘嗯’了一声。
秦楚笑了笑:“就为了不让海城北上?”
许董愠着气扭开了头。
秦秘书看着那张密密麻麻的金融研报,心里无不赞叹了一记彦堂之对待情敌甘愿一搏的大手笔。
转过神来,又见许卿气到发青的一张小脸。
秦楚不忍心起来,收起笑意道:“其实只看目前,事也未必就板上钉钉,要是有个人能给彦堂之说清了里面的利益关系呢,用他后面的袁家让他清醒清醒也是可行的。他总不会打掉每一个想入资彦氏的人吧?这是做生意,求得就是发展,何况又不是许逸城亲自出面来和我们合作。”
“他怎么会不清楚这是有利可图的事,”许卿一门心思怄起气来,淡定地指责某个插手他事业的老畜牲,“他为了堵我这条线,连银监的人都用上了,依我看袁家肯定是有人知道这档事的,袁祁跑不了,多半是他拦住了消息不给袁家其他人听见,否则老爷子要是听着信了,不会由着他乱来……”
许是怪责不解恨,又愤愤地骂了句:“老畜牲,偏生想让我不痛快。”
秦楚倚在办公桌前点烟,掐灭火柴扔进了烟缸,开解语调道:“所以才叫你宽心,把事情给他说清楚,你只有让他放下心来,才省去以后一大堆的麻烦。他要是信了你没有二心,只是生意而已,再想起来应付他祖父也不是件容易事,没准就给咱们开了绿灯呢?”
“我就是不想跟他低这个头。”许董斩钉截铁道,“凭什么我的路要他允许了才能走,我是他养的玩意儿吗?”
掷地有声,且相当有理,但凭着这二人对彼此的了解,秦楚很快就听出了许卿话里的怯意。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头都越发地扭到一边。
秦楚有些日子没见过许卿以这副模样示人了,实在觉得有趣,不由得就想逗一逗他。
“看不出来,原来我们许董还有一怕?”他两指夹烟,眼带笑,很轻地撩了一下鬓角,“彦堂之真那么可怕,让你连条件都不敢去谈了?”
许卿皱起眉闷哼了一声。
秦楚掐了烟,伸出手去勾了下许卿下巴,笑着对许卿说,“好吧,这事交给我了,你就好好儿地跟彦堂之冷战吧,我可是很想看他吃瘪的样子呢~”
第22章下
一旦决定要做,不犹豫、不手软,这算是秦楚行事的一贯风格。
他向许卿要来彦堂之插手彦氏引资的证据,坐在办公室里,就着半只从许卿那里分来的巧克力麦芬,边吃边研究。
彦堂之果真够忌讳许逸城,几乎可以说是不惜代价地阻绝海城北上的资源,不仅是城际建设,北方集团也参与其中,背后操作的各机构人手不会少,又不知搭进去多少人力。
难怪许卿气成那个模样。
照彦堂之的想法,许卿就不该有除他以外可以仰仗的人了,不论出发点是合作还是亲眷关系。秦楚有些觉得好笑,像彦堂之那般睿智的人,竟然也会做这种扬汤止沸的事。
许家养了许卿十年,许逸城视作掌中宝一样的顾惜,这份关系他如何斩的断,更不提许卿至今在法律上还是许逸城的弟弟。
秦楚是在彦堂之手底下做过事的,他对彦堂之即使谈不上了解,但根据以往那些交集,根据站在那个地位和身份上的那一类人的固有观念,根据他兄弟袁祁,想要探究彦堂之的心意,并没有传说中的那样难。
唯有一点秦楚想不通。
许卿是彦堂之的枕边人,又宝贝疙瘩似的捧在手上,怎么会对他这位小祖宗的性情这样不了然呢?
扩展彦氏的规模也好,圈地立项也罢,许卿如此拼命的原因从不是想要攀附于谁的身上,他与海城协作是最有利于集团的一条捷径,明眼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彦堂之纵横商界多年,不会看不清这一点。
越想越觉得可叹。
……这可怕的独占欲啊。
不认同归不认同,不理解也是真不理解,但是活儿还得干,哪怕对方是惨无人道的大魔王。
彦堂之的私人号码他一直有,就是打得极少,刚刚在许卿办公室里他已经摸清了彦堂之这一白天的安排。
这会儿日头正好,不晚不早,他点上支烟,用彦氏加密的一条外线,慢条斯理地按号码,然后拎起话筒,搁在耳边。
虽然照秦楚这份根种在骨子里的偏执,他是非常想试探一下彦堂之的底线在哪里的,欣赏他竹篮打水一场空也算种乐趣,不过看许卿方才那个脸色,这件事还是尽早息事宁人的好。
里外彦堂之图的就是许卿乖乖地在他左右,他也并未真想把许卿逼到什么份上去。
秦楚等了挺久,以为这一通致电会无疾而终,正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的时候,彦堂之接了起来。
依然是数九寒冬那般地冷漠和深沉,一点人气儿也没有,冰窟窿成精无非也就是这把嗓音了吧。
秦楚只得自报家门:“彦总,好久不见,我是秦楚。”
彦堂之那边安静得很,落针可闻。
他未出声,秦楚不自觉地有一丝紧绷,于是上身探前,夹烟的手拿近到了脸侧,屏了屏呼吸。
彦堂之缓缓开口,“秦秘书。”
很微妙。
或许因为秦楚此生所干过的伟绩之一,能列入TOP3的一件便是潜伏在彦堂之手下做他的首席秘书。
且安然无恙地直到今天。
“彦总,下午好啊。”
“什么事。”
秦楚掐灭了烟,皙白长指在玻璃缸上捻了一下。
他淡淡带笑,“我是来替许董和您谈条件的。”
从彦堂之经年不变的语气里很难判断他的神情,秦楚很大程度上是在压一种可能,彦堂之那样的在乎许卿,不会完全不顾许卿的心情和感受。
照理来讲,他应该不会。
“你来谈条件,他自己怎么不来和我谈。”
“那当然是因为……”秦楚浅浅一莞尔,道:“许董在忙。”
彦堂之那边静默一瞬。
而后显然是给了秦楚这份颜面。
“你说吧。”
“彦氏在青市的合作项目,彦总能不能高抬贵手,放行一马呢?”
彦堂之不动声色地问他:“放谁的行。”
“自然是彦氏,”秦楚慢慢地道,“和海城。”
他第一次见识到原来彦堂之嗤之以鼻的态度是这么一回事。
原就没想能轻易了事。
“你找我就为了这件事的话,那不用谈了。”彦堂之漠然至极。
没办法,是他逼秦楚祭出后招的。
“我现在手里有一份北方集团私下接触大华银行亚洲区总裁的书面证据,我知道彦总在银监证监都畅行无阻,这点东西算不了什么,可倘若我把那位总裁的受贿记录和您间接操控房地产板块的凭证拿去给袁老将军过过目,那彦总觉得我司在青市的项目,还有没有可能重开呢?”
秦楚食指在桌子上点了点。
“你是在威胁我么。”
“不敢,谈条件而已。”
彦堂之在电话那头片刻沉默,随之平淡语气,“我会再联系你的。”
“好。”
切断免提,彦堂之面无表情地放下手机。
他抬了抬眼睛,淡淡向坐在对面沙发上,两眼眯得像狐狸一般的年轻军官瞥了一眼。
端起茶杯时没表情地说:“看好你的人,他再作死,我不保证能容他到几时。”
袁祁勾唇浅笑的军痞模样显得别有深意,他坐着告诫彦堂之,“管好许卿那个小妖精吧,别插手我的家务事。”
第23章
彦堂之让他等,秦楚原以为一竿子总要支到三两天后去了,没成想晚间回到家刚洗过澡,彦堂之办公室现任秘书陈蓝的电话就打到了秦楚的手机上。
秦楚还拿着毛巾在擦头发,陈蓝的话他没听清,“什么?现在吗?”
陈蓝在电话那头平平道:“是,彦总会在九点到十点半这个时间在昆仑会馆等你,秦秘书到了直接报会员号0018,接待会带你进去。”
陈蓝大秦楚几岁,从前同在彦堂之身边时曾留在彦氏带过他一段时日。这个人对彦堂之格外忠心,又算是他前辈,对秦楚说话的声气并算不上客气。
想想倒也应当,他不至于为这种小事上心。
“昆仑0018,我知道了,会准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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