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纪叠的话言听计从,甚至不需要思考的步骤。
他裴尹的这条命都是纪叠的,他所做所想,无非是完完整整地完成纪叠的命令而已,再无他想。
邵宁看在眼里,对于纪叠身边人员的变动,他全都知道,却没有过多过问。
裴尹将陈丞带出檀山后不久,当天傍晚,佣人醒了纪叠挑好的那瓶酒,佐以精致繁复的菜色,照主人的吩咐,精心招待留下来用饭的邵宁。
餐桌上两人默声用餐,久久无人讲话。
气氛即使是能使人察觉出反常的,可邵宁甘愿他们之间,无人来打破眼前这份尴尬的宁静。
他已经知道纪叠以个人名义,承债收购了辉海集团所有的外部债务,以及公司残存下来的部分资产。
他尤记得纪叠曾对他说,他不想做他父亲那样的人。
赵瑞达又是怎样的一个人呢,邵宁在过去的很多年间都跟在那位赵伯父的身边,他教他做事,教他成才。
赵瑞达也曾亲口向邵宁表示过,他很想把他的继承人,他唯一的儿子,也教养成像邵宁这般。
他和赵瑞达,他们天生就是同一类人。
利益至上,权势至上,除此之外,难有他物能撼动他们的心。
想想许逸城也不过如此。
——繁华过隙,贪恋权位。
他们才是这人世间最应受人唾弃,最丧失人性的同类,纪叠不是。
他不想让纪叠干干净净的一双手,为了仇恨,为了不甘,就这样沾上至死都洗不掉的污秽,陷入无底一般的漩涡之中。
他已经预想到了纪叠想做什么。
而纪叠也已经猜到了他的想法。
纪叠将杯子里的酒饮尽,放下时,高脚杯底在大理石餐桌上碰出很空灵的一声响。
他轻缓地开口,对邵宁说,他身为人子,做为赵家仅剩的一丝血脉,他父亲的心血,赵家的家业,即便是败落了,他也不能弃之不顾。
他要继承他父亲的遗产,完成他父亲的遗愿。
邵宁闭上了眼,良久没有睁开。
他的声音好似在转瞬间变得沧桑了许多,却仍维持着符合他身份的那一份得体。
“你要完成你父亲的遗愿,可是你知不知道你父亲活着的时候,他究竟是在分谁的一杯羹,想从谁的手里抢地盘。”
邵宁听见纪叠在笑。
然后他听到纪叠幽幽地笑着说,我知道啊。
“不然又怎么会把女儿嫁给他呢?”
邵宁蹙着眉,缓缓转过头去凝视着纪叠。
纪叠并未移开视线,他正视着邵宁的目光,平静道:“以辉海当年的气势,再争上游,走上去,真的要与之较量的,不外就是海城一家。”
邵宁顿感心焦,他叫了纪叠一声,“……小寒。”
可是纪叠却望着他说:“你今天阻止了我,我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呢?你告诉我,邵宁。倘若有一天我死了,到了地下,见到我爸,他问我,我该怎么作答。”
“我可以替你去……”
“不是这样就行的!”纪叠决绝地斩断了邵宁的话,他偏开了头,深长地一声呼吸。
餐厅内忽而一瞬的寂静。
纪叠平复心情,他抬起手,拿起餐桌上银亮的一把餐刀,用拇指蹭过刀刃,平和下来的语气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能活下来吗?”
他像感觉不到痛一般,任由利刃划破他皮肉。
“因为我已经死过了。”
邵宁在听到他这样的回答之后,便彻底地陷入了沉默。
夏日尾末,进入九月的海城迎来最宜景的季节。
三年一度的南方经济论坛亦选在这个时节于海城盛大揭幕。
海城实业作为主办方,连续三日由全体高层管理人出席并承办了论坛上一应商业合作及洽谈。
因着许家在海城的背景,许逸城接连三日缺席此等重量级的经济会议,南方政界上下,竟也无一人敢站出来指责半句。
正当与会方的各界客商都在私底下表示遗憾,以为这一趟白来了的最后一点关头。
第三日晚间于东海湾国家会议酒店举行的南方经济论坛闭幕晚宴上,海城实业董事长,南方商业联盟主席许逸城不告而来。
似乎就连海城实业极为重要的几位高层都不曾收到消息,他们还在宴会厅内,各自应酬着各自的客人,许逸城突然杀到,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除了某个在所有人都起身对许逸城敬以注目礼的时刻,他端坐不动,举止泰然地品尝完茶盏中价值千金的云雾茶的那位客人。
许逸城正是因他而来。
无视周遭无数的名流贵客,许逸城一袭正装,风尘仆仆,一入宴会厅便径直朝后方的邀请席走了过去。
孟柯拿着酒杯,轻手推开了挡在前面的一位女客,随即跟上去,不远不近地走在他老板身后。
许逸城一身气场的停在那桌不大起眼的邀请席前,席位上几名宾客早已学众人站起身来,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觑,无人敢挑起话头。
除去这一席间,此刻还巍然未动地坐在席位上,镇定自若添着茶的这一位。
许逸城看向此人的眼神都有些不大对劲了。
六个月了。
他用尽他一切所能及的途径,办法,他找他,想见他,然而统统石沉大海。
他今晚本不应该出现在海城,这个时间,他应该在飞往大马的专机上。
可是有人告诉他,辉海集团的纪总来参加他的晚宴……
纪叠又饮了一口茶,被周边众人太过紧绷的氛围影响,这才缓缓站起来,目光跃过右手边的一座空席,略略一扫,不甚留意地扫到了注视他已久的许逸城身上。
他神色间从容以极,非常寻常地伸出右手,像陌生人之间第一次见面那般向许逸城谦和道,“久仰,许主席。”
他抬起那双至今令许逸城难以忘记的眸眼,水静无波地看向许逸城。
“——初次见面,我叫纪叠。”
第35章
一时间许逸城看入了神,眼睛无可抑制地盯在纪叠的脸上。
而纪叠平静无异地淡淡回视了片刻,纤长睫羽随之缓缓垂下,自然且不失礼貌地将目光从许逸城的注视中抽离而去。
他没有再看许逸城,而是坐了回去,餐席上摆着方才侍者为来宾奉上的晚宴答谢单,纪叠拿了起来静静地看,只留一道优雅侧影,伴着宴会厅上悠扬的音乐声,晃得许逸城脑子里一阵乱。
许逸城刚要一步上前,孟柯脚下紧走,倏然出现在许逸城身后,低声在他耳边轻道:“……市长刚才到了,在后面贵宾室等着您呢。”
许逸城不说话,沉默着盯着纪叠不动。
孟柯等了斯须,周遭已经有人注意到他老板的反常举动了,未免生事,他硬着头皮无奈提醒:“人多口杂,咱们先去见市长吧?许总?”
许逸城这才挪动了脚步,旋身带着孟柯,走离了觥筹交错的人群。
晚宴进行到后半,主办方请来的海外驻唱团体上台演出,此刻时间已近晚间九点,宾客席上已有人陆陆续续地开始离场。
宴会厅后方邀请席上的客人原也不是这场晚宴的主角,因而不受前来采访拍摄素材的商报媒体所注意,这场宴会的重头组成机构,南方商业联盟的成员们,各大企业代表都被安排在了临近演讲台下的那三两排贵宾席上,他们才是今夜众人目光的焦点。
纪叠抬腕看了一眼表,随后将餐巾合整,放回了桌上。
“纪先生要走了?”坐在他身边的一位女客于是问。
他是一个人来参加这场宴会的,女客与他并不相识,所有的交流都是在宴席间交换名片所开始的。
纪叠还未起身,单手系上了西装衣扣,他略微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年轻女人,温煦一笑,说:“是,时间不早了,金小姐慢坐。”
女子对纪叠的初见印象似乎格外的好,她侧过半身面对着纪叠和他讲话,耳垂下方精致贵重的蓝宝石耳环闪闪摇动。
她两腮上小小的梨涡略陷下去,脸上含俏带笑,手指了一下贵宾席的方向,说,“我妈妈还在那边,不能送纪先生了,纪先生慢走,有时间我们再约?”
纪叠礼节性地点了点头,轻声道了一声‘好’,接着便起身与同席的几位宾客互作别,离开了宴会大厅。
他只身一人从会议酒店的大堂内款款走出,随零星早退的稀疏人流一同步出大堂正门,他的司机在半途中收到消息,顺路去替他接了一人,因此而迟了几分,此时尚未驶入东海湾度假酒店的大门关卡。
纪叠看起来并不着急,他缓缓走出人群,独自走向旋转门一侧的吸烟区,不慌不忙地将烟盒从西裤口袋里拿了出来,启开金属按扣,低头取出一支白色烟卷夹在了指尖。
暮夜中海雾氤氲,纪叠手上的打火机燔灼燃起,于幽暗下照亮他孤清脸孔。
纪叠站在清雾中静静地抽烟,修长手指遮住他半边脸,尽管有烟雾萦绕,却仍不难看得到他不变清亮的一对眼瞳,双唇在含吐烟嘴时轻末翕张,吐息平缓,自若寂然。
他这副模样,足以引得任何人在夜色下为他驻足留步。
而在这任何人中,许逸城绝对是最有长性且最具有执行力的那一个。
因为这一整场晚宴从头到尾,他的眼睛就像长在了纪叠身上一样,对除纪叠之外的人表现出的只有客套和不感兴趣,甚至在与海城市市长为能源储备的相关事宜面谈结束后,他都没有去送一送人,而是冷着脸一声不吭地出了贵宾室,撇下宴会厅里还安坐一堂的商盟协会成员,独身走出了酒店大堂,不遮不掩地来找纪叠。
纪叠在他一步步走近的注视中慢慢吸完最后一口烟,把烟蒂掐灭在烟灰台上,转身不经意间和许逸城视线撞到一处时,眼神里那股淡泊冷清的事不关己感,让许逸城的心都跟着悬了一刹。
许逸城冷峻神色走到他面前,站定住了垂眼望着,两人之间相隔不足半米的距离,无论从哪一角度旁观过去,都不难觉察出一种模糊不清的异常感。
可是纪叠竟然就能视许逸城为空气,四目即使相对也只是无关痛痒地微微一笑带过,与他看其他陌生人并无两样,目空一物地和许逸城擦肩而过。
许逸城几乎是下意识地拦住了他,他在大脑还没有详尽思考该如何将纪叠留下来的时候,身体就已经越过控制,给出了最直接的反应状态。
纪叠受身侧阻力停了下来,他稍一偏头,眼中无异色地浅浅扫了一眼抓着他左臂的那只手。
彷佛是有些没弄清状况,他不解口吻谦虚向许逸城询问:“许主席还有什么事吗?”
生分的有如从未有过交集一般的言辞,轻而易举地就在许逸城悬着的一颗心上泼了一捧冰凉的水。
“你……”许逸城胸口处骤而一记顿滞,再开口时,声音都沉甸的暗了几分。
酒店大堂前的门廊下车流疏落,不时有车灯的余影透射过来,映在两人身上。
许逸城抓着纪叠左臂的那只手不知是何原因,竟不知不觉地收紧了力度。
他手力微重地抓着纪叠,身体挡在他一侧,双眼凝睇在纪叠疏冷的眉宇间,喉咙里倏然一阵干涩。
“你的身体,好些了么?”
许逸城说话的声线沉暗,可心跳和脉搏却明显的失衡。
他这样问,冷不防让纪叠眼里更多了些疑惑。
纪叠若有若无地轻轻勾了勾嘴角,不置一词地避过了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他抬起头,目光泛泛地看着许逸城,平淡地展颜道:“许主席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许逸城近乎倒吸一口气,全部堵在胸口,然而却依旧没有要放开纪叠的意思,反而绷紧神经,皱起眉对纪叠追问,“我知道你做了手术,也知道你在医院里躺了两个多月,我只想听你告诉我你的病情究竟有没有好转,你现在身体到底怎么样?”
——追问的这般认真焦急,好似他真的有多重视似的。
纪叠坦荡地正视着许逸城的眼睛,随即在对视中慢慢抬起右手,他手附上去,接触到许逸城紧紧握着他左臂的那五根手指上……
他把许逸城的手指一根一根地从他身上掰离下去,然后笑着问了许逸城一句。
这和许主席有关系吗?
第36章上
许逸城曾经只把纪叠当作一个很像他心上人的代替品,在把纪叠留在御赏阁的那段时间,他对待纪叠的初衷,与对待他宅子里那些古董摆件没多少差别。
他是不会想到有一天竟会被他当作工具使用的少年,用这般口吻将他堵得哑口无言。
纪叠的尾音是带着一点上扬的语调,似乎是真的不确定般在问句的末尾用鼻音追加了一个‘嗯?’字。
他眼神里还保留着初见许逸城时,那样的一份灵透,然而时至今日,这双眼睛深处含着的每一抹光都让许逸城很难认真去直视,因为他不愿意看到与他预想中相悖的东西。
纪叠沉静等待他回答时的姿态不知何因,刺得许逸城太阳穴骤跳。
纪叠的眼光从许逸城脸上移开,车灯从不远的地方照射过来,他仰起头,向着光源处望了望,“许总要没别的事,我就告辞了。”言毕,径直走出了许逸城的倒影范围。
“纪叠……”许逸城忽而一记转身。
黑色轿车的后门几乎同一时刻被酒店门口的门童俯身拉开来,车里的人迈了下来,抬眼望见纪叠。
“小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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