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此回,荀某却不得不辜负公主一片美意了。”榻上人终究还是鼓足勇气。
室内忽而静下。
郭俭满面诧异。
“我……”看了眼桌前但自啜茶之人,荀渺莫名暗恼,却也只得继续:“我如今已想开,大丈夫当以仕途为重,想我入仕三载,却至今一无所成,实是惭愧。”眸光再晃过桌前,“近时与郭兄几番长谈,乃似醍醐灌顶,心知不可再虚度光阴,更不应分心他处,以免误人误己,遂以为此事还是缓定为好。”
“这……”郭俭侧着脑袋忖了忖,“想来成家立业,两者也未必相冲……”
“燕雀岂知鸿鹄之志?”旁观者终是不耐烦,“你但照原话回与公主便是!”
一锤定音。郭俭自不敢待兄长第三回驱客,唯诺下匆匆告辞。
外间门声开启又关闭。
未伸手去接那人递与自己的茶盏,荀渺扶额似浑噩。
“怎了?”将茶盏放回,那人快步回床边坐下,抬手触向他前额。
温热的气息毫无预兆扑上脸面,心弦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撩拨了下,荀渺刹那竟是一个前冲,双手勾住彼者脖颈,两双四唇即时触上。
对面人顿时怔呆,整个人似块木头般动弹不得,任那两片软物压着自己毫无技巧地吮啮……
好一阵,贴在一处的人影才分开。
抬袖擦擦口角的涎水,荀渺侧头有所思:有些怪,然而,并不觉厌恶,遂——自己着实是可与男子亲近的?或……自己实则……原本便只可与男子亲近?!
一念至此,倒吓一跳,然想开了,就也释然,无论如何,心底一块大石是有了落处:罢,断袖便断袖罢,不幸中之万幸,是眼前这人,乃他所喜。
面上被轻拍了两下,荀渺回神,见对面那张脸透着疑色:“方才,何意?”
无意回避,荀渺目光迎去,不答反问:“方才,我令你厌憎了么?”言出,却有些忐忑。
目光轻动,那人摇头:“不曾。只是,下回莫这般唐突。”
长舒一气,一丝如履春风的笑意漾起嘴角,荀渺两手枕在脑后躺回,口气是故作的颓唐:“郭兄,看来我此生,是难免如你一般,孑然孤苦了呵。”
好半日不闻那人接言,荀渺已有些丧气。
“也未必。”人声轻来,“你若不弃,将错就错,或也使得。”
撇撇嘴,荀渺不甚舒心:“我记得你曾说过,至今不婚娶乃因意中有人,如此,荀某可不欲强人所难。”
片刻无声。荀渺转开目光不敢瞧彼者面色,心中却按捺不住暗忖他因何迟疑。
“彼时你我尚是初识,我随口一言只为敷衍而已。”缓缓一言,那人口气与先前倒无不同,以致于闻者竟听不出此是否言不由衷。
一时彷徨,床上人侧过身去,闭眼作含混:“我有些晕眩,欲歇一阵……”
“好,时辰不早,是当歇了。”温和的声音响在耳侧,被角随即被压紧。
荀渺着实倦了,令人意乱的杂绪很快被倦意驱散,逐渐陷入混沌。不知何时,一阵狗吠入耳,令人陡然心悸,旋即又闻“吱呀”一声,似门窗开启。荀渺心起不祥,睁眼坐起,却见室中空荡,悄寂得令人不安。
“会卿?”试着唤了声,却无人回应。看向微开的窗牖,荀渺心下忐忑,不顾周身乏力腿脚虚软,披衣下床,走了几步,似觉身后风声乍动,转身失色:背后不知何时竟多了一黑衣蒙面之人,目露凶光举刀逼近!而那双眼睛,荀渺无论何时皆不会忘——
“秦柳直!”惊呼着睁眼,却只见暗色的纱帐。
万幸,只是一梦。
心惊犹是。强撑坐起身,烛光昏黄,偌大的内室空寂一如梦中。
“会卿?”唤了声,荀渺却似清晰听到了空荡四壁返出的回声,尚还带着那丝抖音。
心猛然一颤,掀开被子下床,单衣赤足向那扇虚掩的房门跑去。出门就被迎面一阵冷风吹得汗毛倒竖,战栗不已。
“阿——嚏!”鼻子一酸,打出个响亮的喷嚏。
蹲在门前的人闻声回头,目光自下到上扫过他一身,皱眉站起:“怎就这般出来了?嫌病得轻?”
“呜——汪!”黑短壮实的狗影自彼者脚后探头,短吠了声似帮腔——活脱脱一个弃主投富、狗仗人势!
“我……”目光凝聚在那张稍露愠色的脸上,不知为何,胸间似一股暖潮席卷过,荀渺一头撞进那个毫无防备的怀里,且怕其人滑脱般,两手绕去紧紧将他环住,就像梦中抱住那棵悬崖上的救命树一般。
就这一瞬,他决定了。攥着那人衣裳的手紧了紧:“嘉王太高,你攀不上。”
“嗯。”入耳的声音淡淡,不恼不羞。
“遂而,就与我将就罢。”
“呜——呜——”,回复他的,是脚下黑狗不耐烦的低吼,似乎不甘冷遇。越过身前人宽厚的肩膀下望,荀渺对那张翘首企盼的狗脸用力做了个凶相,黑狗识趣后退两步。
“好。”又是淡淡一字出口,便见那人回头:“喜福,关门!”乃似吩咐小厮般,转而将怀中单衣赤脚之人横抱起,快步入内。
黑狗如奉纶音,耷拉的双耳一竖,晃着尾巴欢欣雀跃以嘴脸将半开的屋门顶上,回身舌头一撩卷起脚边的肉干,坐下津津有味咀嚼着,一面看着内去的两个身影,歪着脑袋若有所思。
番外(喜福视觉)
两块肉干下肚,忽而有些无趣,黑狗起身一甩尾,迈开短粗的四腿踢踢踏踏往内室去。
一进门,狗眼就瞧见晃荡在床边两只光溜溜的脚。继而一袭深蓝飘过,便见个木盆被置放在床前,那双赤脚探进盆中,一声轻呼后,又要上缩,却让双手按住,继而是一阵吵嚷,然而人话除了特定几句,其他喜福皆不懂,想来无非人与狗一般,总怕沾水,弄得湿乎乎毛都贴身上,难受不说,别的狗子见了还要取笑,果真最最难受了!然而说到水……忽而有些渴了呢,或是肉干吃多的缘故。
目光投向那盆明晃晃冒着气的水,看去氤氲缭绕实是诱人!舔舔嘴边的毛,喜福起身晃着尾巴踱过去,大咧咧伸出舌头一撩——
“汪!”痛,原来沾到这水会痛,怪不得那人要缩脚!难道这不是水——水怎会冒气??狗正愣神,盆中的脚已抬起一蹬,不偏不倚踩上狗脸。
“呜——”委屈呻|吟了声,沾了一脸洗脚水的狗伸长脖子一抖,细碎的水珠顿时四溅。抖罢转脸,狗眼中落进一张遍布水珠却表情干涩的脸,忽而有些惊怕,倒退两步。
“出去!”怒喝声中,教拎着脖子扔出门的狗满怀委屈,小碎步走到墙角那张小草席上团成一团,伸出烫痛的舌尖小心翼翼舔舐着被踹痛的半边脸,呜咽两声,听着隔门里间逐渐轻下的话语声,带着委屈与浅浅的忧伤在孤寂中入梦。
自此,黑狗喜福对水的惧意又加深一重——不仅沾上就湿乎乎,有时还会教狗痛,见了不怕的是疯狗!遂此后,郭家人常见一景:这狗饮水前,定要远观半日,再小心上前探爪一试,尚有时捉来虫鼠扔进水中,若一阵后那虫鼠尚动,它才自饮。
有传说,此是借居郭家的荀省丞因事与先前同居在此的秦书生结怨,仗势将人逼走,如今怕秦书生回来报复,遂戒心甚重,常令此狗试毒,时日久去,潜移默化间,狗便似入了魔障,饮食前皆要一试……
第四十五章
“什么,你说秦柳直跑了?”乍闻此讯,才躺下之人乍一跳起,脸色惊白,“怎会?”这般说,他着实处于险境之中,这该死的秦柳直不知何时便或如梦中那般现身,举刀相向?
“那日我只带了两小厮,见你落水不得不先行施救,小厮却不是那两壮汉对手,遂才教他逃脱了。”郭偕自也懊恼:“我是归家途中遇到奉命监视秦柳直的小厮,得知你竟已跟踪秦柳直向着河堤去了,便知不妙,匆匆跟去,却还是晚一步。”
“你是说……”荀渺抚上突跳不已的胸口,“你实则也早疑心秦柳直,遂才派人监视之?”看彼者默认,心底一股不平气倏然涌上:“如此你却还当我面前作糊涂?教我以为你受他蛊惑,不得不舍命自证!”闭目一叹:“如今可好,他藏身暗处,又诡计多端,如此我这一命还果真悬矣。”
自知理亏,郭俭只得低眉好气:“秦柳直当初欲除你,是因你疑心他,若你再行试探下去他难免露马脚,但如今真相已白,对你下手却还有何益?他并非痴傻,自不会画蛇添足,白费气力。”
忖了忖,荀渺觉其言也有理,心气稍顺,才起好奇:“这般说,你实是在秦柳直拿那盏茶耍弄我时,便对之起疑了?”看他点头,乍是懊恼:“早知这般,我当初实不应心急戳穿他,如此不定现下已查出他混入此来的目的!”叹了气:“你原当早些提醒我……”
拉下那只攥着自己衣袖的手塞回被中,郭偕苦笑:“你性情耿讷,我想你知晓内情也未必肯听劝,遂不如暂由你,况且让他知晓你对他存疑也非坏事,心虚下难免出错。而事也如我所料,你疑心他才疏学浅,他便寻来他人文章充数,以致弄巧成拙。只我怕你逼得太紧令狗急跳墙,遂告诫你莫再插手,孰料还是百密一疏,险酿大祸。”看彼者沮丧,且宽慰:“事至此,也是我大意所致,然此案如今已交皇城司查办,官家也已知情,令皇城司护你我周全。明日我再去见一见赵都知,不定事已有进展。”
言出即行,第二日郭偕便去了皇城司。不出所料,他等已查有所得。
秦柳直确有其人,荆州人氏,二十有七,父母双亡,两年前入京赴省试未第,后借居京中一位表舅家继续苦读,不想表舅一家不久因故南迁,他只得搬出,因其人性情孤僻,搬出后不再与熟人故友联络,因此鲜有人知晓他近况。
倒是郭偕记得寄居他家中那“秦柳直”对近一年所历,曾如此自述:搬出表舅家后,因困窘已极,不得不栖身城外一处荒废的破庙,后因贫病交加,只得书信向一故友求助,借得些钱,才于小半年前在城郊赁下一所小屋暂居,衣食有了着落,待病略好,便往城中寻些抄写誊录的活计勉强为生。于此,郭偕自也命人查访过,其人寄居城郊小屋数月是实,然之前栖身破庙、贫病交加、借钱渡难之一应,却难求证。
至于皇城司一侧,赵虞德以为郭偕家中那人若是冒名顶替,则真正的秦柳直恐已不在人世!抱着几许侥幸,他调阅了开平府近一年来的案卷,于诸多枉死案中发现大半年前城郊小旅店出的一桩自缢案颇可疑:自缢身亡者亦姓秦,年龄与秦柳直相仿,彼时官府曾发榜文替之寻亲,后来了个自称死者友人的出资替其收殓了,然报上自缢者的姓名却是秦浩然。赵虞德正就此案推敲,又及时听闻一讯:派去秦柳直家乡查访的探子回禀,秦家叔伯并认不出依照借居在郭家的“秦柳直”相貌所作画像上之人,遂其是为假冒无疑!而真正的秦柳直,想必便是大半年前旅店的横死者。只是可惜,此案尘封日久,见证者寥寥,且一干人皆已记不清当时那去认尸者的面貌,而名姓自是假造,因是追查不易。
“这般说……”郭偕眉头紧锁,“还是我轻敌了!当日既疑心事或有诈,便当多留心,而不是仅令两个小厮监视之。”
“郭将军无须自责。”赵虞德好言安慰,“事已至此,吾等还当静下心来推敲一番其人混入郭家的目的。”
郭偕面色凝重:“当日他刻意冲撞嘉王坐骑,遂我原先所想,乃他有意攀附嘉王,目的是为求功名,然他在我家中时从未流露欲亲近嘉王或求我替他铺路之意,照此来看,则其人目的,或还在我。”
赵虞德点头:“将军与我所想不期而合!他当日冲撞嘉王而非将军,乃因深知你二人脾性,将军沉稳机敏,要以诈伤那等伎俩骗过你实不易,然嘉王仁善,又涉世尚浅,自不会对发生在眼前之事生疑,伤人之后更不忍心置之不顾,而将军为嘉王设想,自也不能由他进到嘉王府,多半会自行安置之,遂他便有了接近将军之机。”
郭偕点头:“赵都知所言,分毫不差!只他此举,目的又何在?”
“他是受人指使无疑!”赵虞德背手起身,踱了两步:“将军深受今上信任,难免为人忌恨。他接近将军,却暂不施加害,目的无非为二:要么欲拿你把柄;要么欲蛊惑你,令你为之所用。”
着实。
郭偕苦笑,本想问一问他疑心主使者何人,然转一忖,无凭无据,依其人之谨慎,断不肯信口开河,与其徒劳泛泛而论,不如有的放矢。主意打定,便一拱手:“郭某这两日细忖前事,总觉那日秦柳直出城所见之人或与此事相关,遂不知皇城司于此探查可有进展?”
赵虞德摇头:“暂无,但将军放心,此事官家已下令彻查,赵某自尽力而为。”
事既言罢,郭偕便告辞,道还须入宫一趟,因荀渺卧病,新期小报编发又须推迟,只得入宫请罪。
赵虞德闻听但笑:“赵某之见,郭将军还是改日再去为好。赵某方由宫中出来,见宋衍宋学士才入内,这老相公素来是开口便滔滔不绝,将军若此刻前去,实不知何时才可入见。”
宋衍!郭偕闻此二字后背便一寒,眼前浮起张老态奸诈的脸,一双昏黄老钝的眸子投射出的光芒至今想起仍令他周身不自在。遂自作罢。
而此刻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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