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深体上意:“陛下是为丁知白一事烦恼?”
一语道破天机,座上人险些惊起:“此事昨夜方出,朕已命皇城司暂压消息,不许外传,卿却是如何得知?”
“事未外泄,陛下无须情急,”宋衍淡然规劝,“不过是臣观事酌情,见方才邵忱业携枢密承旨等几人入内,唯独不见丁知白,心下便起疑,再看邵忱业面染春风,喜上眉梢,便猜知丁知白或遇不测。”
闻此恍然,穆昀祈轻叹一气:“卿果然慧眼如炬,明察秋毫!不错,邵忱业所以得意,乃因丁知白今日未能露面应卯,对外称是染疾卧榻,须静养一段时日。只不知邵党是信以为真,还是已知内情。”
“丁知白出了何事?”宋衍自不关心邵党如何以为。
穆昀祈起身踱着步:“昨夜有一胡人去丁府密会丁知白,皇城司在其身上搜出一蜡丸,内藏字条,寥寥数字只求丁知白救命,落款者是前时卷入归云谷藏兵案的羌胡咯泯部首领尔朱宽。”
“如此……乃是牵涉谋逆啊!”宋衍一捋须,“则那胡人可有招供?丁知白又如何辩解?”
穆昀祈敛眉:“那胡人招供,尔朱宽藏身城外一处山中,然皇城司前往搜寻并不得果。丁知白自是全然否认与胡人存往来,道那信使夜半叩门称受尔朱宽之命传话求救命,他急于探知尔朱宽下落,且生怕消息走漏令奸人捷足先登,才许那信使入内相见。”
“此倒不无可能。”宋衍点头,“丁知白在西北多年,贤仁之名远播,尔朱宽走投无路下向他求救倒也算智举,不过……”浅一沉吟,“反而言之,若说丁知白借助此一便利笼络胡人为之效命,却也说得通。只此举初衷何在倒是费人思量。”
穆昀祈苦笑:“丁知白若参与此事,则必有同党,遍数朝中,最具嫌疑者还是邵景珩。”言间返身坐回,揉揉眉心摒去眸中的阴霾,“然事若这般,却又有处说不通,一则,归云谷事发这许久,尔朱宽才想起向主求救,不合常理罢?二来,丁知白既与邵氏同谋,其遇不测,邵忱业当下何以喜形于色?”
宋衍拈须眯眼:“遂陛下意下,还是疑心丁知白是遭人诬陷?”
穆昀祈未尝断言:“朕已令皇城司全力捉拿尔朱宽。当下不令消息外传,是以防丁知白遭人诬陷,一旦教群小抓住此柄,必穷追不舍,即便最终可证其人无辜,却也不能留之于京中,如此便中了小人下怀。”
宋衍点头:“陛下思虑周全,所思在理。”少顷斟酌,“事至当下,陛下还须提防,既丁知白如今因案受困,枢密院便是邵忱业当道,此万万是为险事!”顿了顿,“臣大胆揣测,若丁知白果是遭邵氏设局诬陷,则邵氏此刻发难,欲令邵忱业独揽兵政大权,内因还值得玩味啊!”
一言直抵要害。穆昀祈一震,蹙紧眉心:“朕也是这般想。虽说邵忱业劣迹斑斑,然御史台几度弹劾之皆无功而返,乃因事小且无实证,加之前有群小在侧为之辩驳鼓吹,后有邵景珩一力维护,朕并不能以模棱之罪轻易罢黜之,此实是一难。”
宋衍仔细思忖了一阵,道:“臣有一计,可替陛下分忧,但需些时日筹谋,此间陛下还须静自观局按兵不动,绝不能令邵氏叔侄起疑,否则莫说此计功亏一篑,且万一打草惊蛇,或便就催动其破釜沉舟,二人果真内外合应、逆天举事就大不妙了。”
穆昀祈闻之不定:“卿欲行何计,听来似乎凶险?”
老者宽慰一笑:“此计实则寻常,不过投其所好、攻人短处而已,固然做局费些力气,然万事俱备时,请君入瓮,便是水到渠成!”
他既敢断言,穆昀祈亦自信之。
见势,宋衍老眸一转,又露黠光:“臣为陛下鞠躬尽瘁,陛下对臣是否也当有所褒赏?”
听音会意,穆昀祈却露难:“卿若是欲求上品斗虫,恐要失望,今夕朕无暇斗戏,并未令宫中引入。”
老者笑:“臣无意求取斗虫,只求陛下下赐玉津园那群斗鹅。所谓玩物丧志,陛下亲政已有年余,是时励精图治,遂这等消志玩物,来日还请明旨下赐微臣,以彰陛下图治之决心!”
“斗鹅?”穆昀祈抚着下巴暗不屑:这老儿明明趁火打劫,却还将理抖落得如此冠冕堂皇!不过腹诽归腹诽,忖来那群鹅已闲置园中年余未尝斗耍,如今膘肥身硕,自不复当初勇武,即便不与他,过些时日也要送去金芙与郭俭铺中寄卖,遂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倒还省去一烦,自是乐而为之。
日傍西山,透窗而入的风总算有了些凉意。
“喵呜----”蹲在窗台梳毛的补丁叫了声,成功引回倚窗斜看夕阳者的目光。
穆昀祈打定主意,伸手将猫自窗台拎下:“汝也形单影只有些时日了,既夜来风凉,今日便遂一遂你,与我外出逛逛罢。”
第六十九章
晚风拂柳,虫声落落,一抹夕阳残照花亭。
“尔等果真已将清月庵周遭搜遍,未有遗漏?”凭栏背身之人音色冷峻。
黑衣人俯首:“小的着实已将近处搜遍,未发现胡人踪迹,想前夜信使入城未归,已令其主生疑,昨夜才未如约现身,甚或早已离开原先的藏身处,逃之夭夭了。”
“逃之夭夭!”冷哼一声,凭栏之人显不屑:“他若有那能耐,早当自行离京回西北,还何须密信向丁知白求救?”
黑衣人头又俯低几寸:“小的已令探子们继续搜寻,只要尔朱宽仍在京中,迟早将之拿获。”
“迟早?”前人回头一瞥,冷光迸现,“迟早是何时?一月,两月,还是一年半载?彼时你寻到的,当已是其人尸骨了罢?”
黑衣人只得告罪:“小的这便加派人手前往,必尽快寻到活口!”
拂袖回踱几步,邵景珩冷色稍敛:“信使可交代,尔朱宽与丁知白是否早有勾结?”
黑衣人回:“信使自称是第一回受命去见丁知白,并不知其先前是否与尔朱宽有往来,而尔朱宽遣他来时只交待一事,便是万一丁知白不肯出见、甚要拿下他的话,便告知其,尔朱宽知晓藏兵案内情,唯有丁知白照那信上所言,来夜独自前往清月庵南侧树林一见,才能将实情相告!”
“这般……”邵景珩斟酌间似自语:“难不成尔朱宽果真是走投无路才向丁知白求救?”看向踌躇不知该否接话之人:“你如何看?”
得许开口,黑衣人不敢隐瞒:“昨夜吾等赶往信上约定相见之地,见彼处林深雾重,入内极易迷失,然尔朱宽却似无所顾忌,可见着实已成惊弓之鸟,万一遇事不测,便情愿藏入林中听天由命!此岂非表明他自知一身乃是岌岌可危?遂小的以为,他向丁知白求救,当是出于真心。”
缓缓踱步,邵景珩若有所思。身后人则垂手恭立,不敢搅扰。半晌,看其一挥手:“你先去罢,定要尽快寻到尔朱宽!”
黑衣人领命离去。
丁--知--白!转回凭栏,邵景珩面色漠然:形势所逼,汝既要与我背道而驰,便莫怪我不记往昔情谊,暂且将错就错,袖手旁观!
目光沿着远处的花木丛随意流连,恍见一抹轻黄闪过,眉梢一挑,出声高问:“彼处何人?”
枝叶间的色彩几隐几现,须臾,一女子自后而出,是顾怜幽。近前才见她柳眉双锁、神色不定。
“大哥可曾见雪儿在近处现身?”施过礼,女子一双剪水秋眸透露希冀。
“雪儿?”邵景珩一愣。
“便是小妹所养那只狮猫。”看他无印象,女子只得提醒。
“猫----”这一说,倒是想起:便是那只他曾借去假扮补丁的猫啊!嘴角一翘,果断摇头:“未尝瞧见!”
面色忽暗,顾怜幽悻悻:“那小妹便不搅扰了,天色将黑,再寻不到雪儿,唯恐它入夜在外受惊。”
受惊?一只猫?邵景珩正是暗嗤,却想起当日在宫中,那小母猫遭补丁恐吓后惊悸胆颤之态,才觉这忧心或非多余。便宽慰:“莫急,当下天已热,畜生而已,一夜在外又何妨?且说挨饿受惊之后,明日多半便自行回来了。”
好一番轻描淡写!可惜猫主不领情,言语甚露三分愠意:“兄长所言虽也有理,然雪儿尚幼,怎可与寻常畜生相较?且说上回走失过一会,回来便格外胆怯,在屋中听到外间猫狗叫声都要抖三抖,却如何能在外独自过夜?”
一番话或仅是道来实情,然进到有心人耳中,却又多添意味——上回借猫入宫,雪儿着实受惊不小,然堂堂邵殿帅非但对猫主隐瞒内情,甚还未亲自将猫送回,就此一举,尽失磊落不言,也有损君子风节!遂当下听彼之言,难免怀愧难堪,一心只欲快些抽身,便道:“既如此,我便唤来家丁伴你一道找寻。”言罢即走。
沿途将遇到的两三家丁悉数往后遣去寻猫,继自前行,走出十来丈,耳边忽而鸟声睍睆,循声:枝头叫得正欢的那只雀鸟身后匝密的翠绿间,竟隐现一抹似雪的纯白!
猫!
快走近前,孰料却惊到那鸟,看之倏然振翅,而说时迟那时快,叶间的白影似团闪电一跃而起,一爪挥到鸟尾,可惜未及要害,羽怪惊叫着窜向晴空,功败垂成的猎手一坠落下,在泥地打个滚,起身一声怒吼,满目不悦瞪着面前的罪魁。
心存愧疚,邵景珩往前一步蹲下,轻唤“雪儿”,欲将猫引到身侧。孰料那畜生机警,或还因雀鸟之事不悦,扭头再上树。
自讨没趣,邵景珩起身欲去唤人,然一步迈出,脑中乍一念闪过,回眸再看:猫已爬到一人高的分叉处抱枝静坐四处观望。细看之躯长体硕,毛色无暇,一双碧澄的眼睛透射无畏与机警的精光。
“补丁?”回走两步,试探般轻唤。
“喵呜——”扭头看他一眼,白猫舔舔爪子,悠哉般一甩尾。
果然是!不暇多思,上前抓猫。孰料那畜生似有防备,一跃落地,向前飞蹿。邵景珩伸手也算出众,大步追随,岂知泥地树木暗根盘结,苔藓湿滑,一脚提到树根一绊,便踉跄向前飞冲数步,眼下猫影一闪,人已扑地。
风息云驻,天地一片阒寂。
周身的痛感渐去,拱背趴在地上之人却不敢妄动,胸口惊跳:身下一点动静都没有,莫不是……这可如何是好?原是无人瞧见,便索性作不知?然此非君子所为!另寻只猫来赔他?但即便可寻到这般大小的狮猫,却难保脾性合意,想这猫那人虽才养数月,却极上心,当下就这般教自己压死,他岂能不急?
愈想愈懊恼:这猫平日凶横,关键时却不堪一压,实在外厉内荏之废物!
正是乱绪纷杂,忽觉衣襟一动——“喵呜”!这一声,响在此刻简直堪比仙乐纶音,令人耳目一清,胸中一应苦绪顿随之烟消云散。
风吹叶落,飘然至手,这才想起自己还屁股撅天四脚着地!一跃而起,四看无人,长出一气,拍拍衣襟上的灰土,就此一瞬,猫又已前蹿,坐在离自己一丈远外故作娴静,目光游离似心不在焉,然邵景珩心知肚明,但他向前一步,这畜生即刻又会故技重施,撒腿便跑,并会不厌其烦反复,以逗弄自己。
原处静立,不动声色思忖:既难强取,不如欲擒故纵。心意既定,只作不经心转身离去,迈出几步回头,果见猫已跟在身后。悄自扬眉,笑意里三分自得,七分无奈:早知这般,何必方才?
一人一猫各怀心机,一路汝走我走、汝停我退,倒是足足一刻钟后才至西院。进到院中,邵景珩便不再回头,径直往内,才进屋,脚边白影闪过,蹿进书房。尾随入内,见那团白绒已在书案正对自己坐稳,脑袋偏向一侧,看去恬雅而乖顺。
此刻倒知作态了!心中暗骂,上前却揖:“陛下何时来的,却也不令人通传,令驾久候,臣心何安?”
穆昀祈托腮:“朕来不久,院中无人,便入内等候。”目光掠过猫身:“补丁急躁,吾只得由之自去寻不争,知你此刻已由衙中归返,少顷便也将至,遂未命人通传。”
前踱两步立于案前捏着猫耳,看那猫目露凶光,来者却是面飞黠意,笑问:“看陛下心绪尚佳,是归云谷一案有眉目了?”
穆昀祈浅露怅色:“尔朱宽仍旧不知所踪,此案轻易难解……”语间抬眸,见彼者似笑非笑,才是恍然,唇角勾起:“归云谷案,不论外议如何,但你道与此无关,我便无惧。”
眸染春风,本是极力摧残猫耳的那手顿止:“臣谢陛下信任!”抬头摸摸鼻翼,却露赧:“陛下来了许久,尚未及奉茶,只此处存茶不多,唯风茶与京挺(1),不知圣意偏好何种?”
穆昀祈笑而起身:“不必了,朕今日来,并非为品茗,而是夜来风凉,欲携你出门一逛。”
第七十章
“出门?”邵景珩笑意凝住,显是意外。
“只去近处逛逛,入夜便归!”一眼知他不赞成,穆昀祈口气软得似乞怜。
“就近处?”稍一斟酌,那人似有所动:“陛下果真不会在外滞留,定然入夜便归?”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看他松口,穆昀祈忙不迭点头。
“那,好罢。”终是难抵那双眸中透露的殷殷企盼之光,邵景珩勉为其难答应。
这般轻易得偿所愿,穆昀祈惊喜之余甚顾不上好生安置补丁,便拉上那人仓促出门。
既去近处,便徒步。往东直行百来丈至御街,由此南去,随意逛走。穆昀祈一路兴致勃勃,各处流连,似只才出笼的雀鸟雀跃欢欣,全然不知身侧人心神不宁——邵景珩一路回顾,攒眉频频。走出百十丈,一把拉住正往街边果子行探头之人,正色冷声:“侍卫呢?”
穆昀祈一怔:“什么侍卫?”
那人沉下脸:“你竟未带侍卫?!”
全做无辜,穆昀祈振振有词:“此是闹市,出行又无外人知晓,况且有你在侧,能出何事?”
强词夺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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