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单被子都是新的,窗户大开,在房内就能听见远处码头的船鸣声,不管是谁在什么时候下了什么药让他产生幻觉,经过挥发,这药也该失效了。
可他怎么还能闻见血腥味?
今天的饮食他也异常小心,跟巡警们一起吃,别人碰过的菜他才碰,服务生端来的茶水咖啡,他一口都没喝。
霍震烨按了按西装内袋的手枪,拉过张椅子坐在窗边,不食不饮,呼吸着新鲜的空气,那人还能有什么下药的途径。
比起霍震烨,白准可舒服多了,他给自己叫了一桌菜,每样都尝了尝鲜。
菜做的不如萃华楼天香楼,西点味道倒不错,白准手里托着瓷碟,把蛋糕上的奶油刮下来,一口吃掉。
阿秀坐在他对面,她不用吃东西,可也学着白准的样子,捧着小碟子,用银叉送到嘴边,她还学会了斜坐,从旗袍开叉处露出雪白的一截腿来。
咖啡厅里的女人们就是这样坐的。
阿秀落地才刚一年,按人的算法才一岁,虽有人形,心智还似孩童,看她像人那样学东西,白准颇觉有趣。
等阿秀玩够了,白准就从袖中取出黄符,递给阿秀:把这个贴到门上去。
王秋芳知道他的存在,就不敢再来找霍震烨,白准隐藏行踪,等她来了,将她捉住送去该去的地方。
子夜时分,套房里的西洋座钟哐哐敲响,霍震烨猛然睁开眼,晃了晃脑袋醒神,怎么竟睡着了。
房内的窗还大开着,黄浦江的夜风灌进来,江风带着一股水腥气,霍震烨看白纱窗帘飞扬鼓动,走到窗边,想将窗户关上。
窗外隐隐传来舞乐声,霍震烨骤然清醒。
金丹桂死的那天夜里,也有舞乐声,她死之后,礼查饭店的住客走了一半,楼下的舞场歌厅都暂时关停,哪还有乐声。
这又是个梦。
霍震烨意识到这点,但他并没能醒过来,听见套房内传来吱呀声响,迈步走了过去。
门内无灯无火,借着一点月色,约莫能瞧出四柱床的形状,床上帐幔低垂,里面一双身影交缠。
这个景象,他昨夜就梦见过了。
霍震烨靠在门框上,摸了摸西装口袋,从里面掏出个银烟盒,捡出支烟来,点燃一支,吸上一口。
悠悠然吐了个烟圈,等床上这场戏何时演完。
帐中传来男人喘息的说话声:你跟我走,我有钱了,足够咱们离开上海,安生过日子。
吱呀声短暂的停顿一下,女人尖叫一声:你不是霍七少?
知道认错了人,可两人都在紧要关头,缠着彼此不放,男人说道:我这辈子都待你好,咱们生生死死都不分开。
霍震烨挑了挑眉头,夹着烟的手搁到一边,昨夜可没有这一出。
女人啪一巴掌扇在男人脸上,呜咽两声,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男人正欢腾,被打也不恼怒:我看见你给听差小费,买通他给你开门了。
金丹桂被当面戳穿,可她毫不羞愧,又想推开柳大,又舍不得这时推开他:我说过了,咱们快活归快活,要我跟了你,你养得起我吗?
声音终于停歇,金丹桂拉开了台灯。
霍震烨借着那点光明看清床上的人,金丹桂靠在软枕上,她脸上红晕未褪,满面怒意的看向柳大:你赶紧滚蛋,别坏老娘的好事!
竟然还想继续留下等霍震烨。
霍震烨抖抖香烟灰,烟灰细簇簇掉在地毯上,难道他参加酒会的时候,特别像个冤大头?
柳大半跪着,他声音里带点哀求:我真的有钱了,这钱够你花销,你不必讨好公子哥儿,也不必再陪人跳舞,咱们离开上海。
金丹桂翻了个白眼:有钱了?你见过几个钱,就敢说自己有钱了?
她合拢身上的蕾丝睡裙:你知不知道霍七少是什么身家?一两千的现大洋,他随手就花了,你一个跑码头耍把戏的,下辈子重新投胎也赶不上。
霍震烨一支烟抽完,又点一支烟,若非在梦中,他还真想跟金丹桂说上一声,他这个胎投的也不怎么好。
柳大沉默片刻,咬牙说道:一箱小黄鱼,够不够你跟我走?
金丹桂本来眼睛撇在别处,听见小黄鱼扭过头,上下扫了柳大一眼:你哪来的金条?
你就说够不够?
万一你骗我呢?金丹桂反而有几分相信了,柳大这毛头小子,还从没跟她放过这种狠话,难道他真有钱了?
柳大笑了:我知道你不信。他拿出个小匣子,递到金丹桂面前。
盖子一开,金丹桂就倒抽一口气,里面是一对金刚石的耳环,指甲盖那么大颗,一点灯火就熠熠生辉。
金丹桂的眼睛盯在金钢石上拨不出来,哪个客人也没待她这样大方过,这一对比苏曼丽的那对还更大更剔透,她一直都想这么一付钻石耳环。
这样的东西我还有许多,你跟着我,都是你的。
金丹桂托着耳环,眉开眼笑,身子挨靠过去,胳膊碰一碰柳大的胸膛:这是哪儿来的?
柳大一顿:这是这是我师父给我的,你放心,没人会追查来路。
金丹桂知道他有个定了亲的师姐,也知道柳大是什么古彩门的传人,可她从没当回事,此时一听,猜也猜到东西是他师父给女儿的嫁妆。
可她掌心一拢,把这对耳环攥在手心里,轻刮柳大的背脊,娇滴滴道:你待我可真好。
柳大被她一抚,又醉三分:你跟着我,都是你的。
金丹桂娇声轻笑,从床上起来,走到桌边给柳大倒了杯酒,两人共饮,房内又一次响起声音。
柳大的身世,霍震烨在这几天内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是孤儿,被他师父收养,教了一身变戏法的本事,以此谋生。
没想到他偷未婚妻的嫁妆送给相好,还想卷款逃走。
霍震烨不齿柳大为人,掐掉了手中香烟,转身想走,看看自己这个梦还有没有别的看头。
谁知一抬头就在面前那块挂在房内的圆镜里,看见一团模糊的黑影。
滴哒,滴哒,滴哒声音由远及近,一下一下,那团黑影从暗处走到明处。
一个女人披头散发,穿一件蕾丝衣睡裙,走到霍震烨身后。
她缓缓抬起脸来,脸上该是眼睛的地方被整个挖空,只余一双血窟窿。
血淌得满面都是,顺着尖下巴滴落在地板上,霍震烨听见的滴哒声,就是血滴落的声音。
这一个是金丹桂,那床上的又是谁?
霍震烨往屋内看去,床上空无一人,身后的那个金丹桂抻直了两只手,像盲人那样,摸索着要走进来。
霍震烨没见过金丹桂的死相,他醒来时,金丹桂的尸体已经被人发现了。据说柳大也没看见,他醉得不省人事,押回捕房浇冷水醒。
要是他醒来与金丹桂四目相对,还不被吓疯?
金丹桂两条胳膊僵直着,身体左右转动,手似利爪,擦过霍震烨前胸。
霍震烨明知是梦,却忍不住又退一步,后背抵住了房间的柜子。
金丹桂没了眼睛,耳朵变得异常灵敏,她微微偏头,顺着声音摸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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