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对于这个模样小小的转学生一直关照有加,她也很努力,班里的同学基本上没什么心眼,有心眼的也比较低调,时鹿性格内向,也不爱交朋友。
B班第一差不多排到A班中游的水平,时鹿觉得自己还得加把劲,领完成绩的时间当口差不多就要过年了。
林择深又改行在小区门口卖起了烧饼,时鹿每天晚上都能看见他。
男人穿着厚厚的黑色羽绒服,修身的棉裤,眉眼利索,身段高瘦,从六点开始摆摊,摆一个小时,从不迟到也不早退,没生意时就往椅子上一坐,模样吸睛也吸金。
有时候会故作熟稔的叫住她,问:“小姐姐,吃不吃烧饼?”时鹿也会很给面子的停下脚步,轻声回道:“要半个。”
“行,您等会儿。”说着林择深站起身,从老式火炉里拿出一个热乎乎的小烧饼,然后一掰一半。
“要装袋不?”
“要。”
这样类似的情况差不多持续了好一阵子,有时候时鹿就坐在他的摊位里的小凳子上吃,有时候会打包带回家,两个人一直就这么平平淡淡的,没什么曲折冲突。
时鹿也在一点一点慢慢接受,他不顾一切的放下身段来对自己好,褪去那层金贵的外壳,他还是那个躺在旧巴巴硬沙发里,将被子扭成马蜂窝的,笑着说‘我永远都会陪着你’的校乞丐。他纯粹的一如既往,不求回报。
男人的脸印着炭火,以及傍晚路灯的剪影,时鹿恍然间以为看见了暖阳。
冬日里的暖阳。
时鹿愣愣的盯着瞧,忘记了做别的事。
林择深发现她的呆愣,并且唇边有一点煎饼碎,笑着用手帮她捻去:“我可以,把之前的某个台词当做是一个彩蛋般的期待吗?”
时鹿微微捏紧了一点手里的烧饼。
男人笑着不打算看向她,知道她脸皮薄。
冬日给人的感觉,似乎一切都带有点别样的温情之感,无论是棉大衣,还是毛绒的不料,熹微的天宇,半明半昧的街角灯火。
就连男人吐词宛转之间,一切都显得熟稔至极。
林择深大致在回忆先前,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掸了掸头发上的火灰屑。
良久,他沉沉开口带着不容置喙的口吻:“彩蛋的内容是:你绝对不会喜欢上我,而是会至死不渝的爱上我。”
语毕,天边巨大的摩天高楼,轰然亮起了七彩的灯海。
伴随着隐约的欢呼声,鼎沸喧耳。
林择深瞳孔映倒着虹霓,看了一会天那头的盛况,转头将时鹿另一只露在外面的小手,放进自己暖洋洋的口袋里,头微微倾低下来,感慨万千:“今儿,是小年夜啊。”
时鹿咬了一口饼,破天荒的并未反驳,而是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林择深心跳漏了一拍,转而更握紧了口袋里的小手。
又有路人来买烧饼,林择深很随性大气的说:“今天老板心情好,买一送二。”
时鹿盯着他宽厚的背影,无声勾起了唇角,少女昂起精致恬淡的小脸,下巴处隐没在漂亮的灯彩之下。
看着城市那头,欢腾海啸。
而站在街道巷落,幽闭角落的少年人,耳朵冻得通红,刚刚结束奔跑,手里拎着一袋热腾腾的包子。
半月未见,刘海长了很多,被遮住的双眼看不太清楚表情,下颚的线条被绷成一道脆弱又孤鸷的线影。
落寞又心疼。
“啪,咚。”垃圾桶盖子掀开又合上。
秦放抬起头,凝视着映聚着万家灯火的天宇,努力掩盖一些从眼眶里溢出来的东西。
有洁白的柔软一点一点纷纷扬扬从天上洒落下来。
下雪了。
“下雪了。”时鹿呼喊出声。
林择深觉得她这模样娇憨又别有风趣:“南方的雪,跟北方没得比吧?”他认真的分析,有雪花沾染上他的眼睫,很快又消融掉。
路上行人间隐隐约约也开始传出,惊呼下雪的声音。
时鹿收回接雪的手,仔细想了想:“自从我来到这里,这好像是第二次下雪,第一次在这里看见雪,一落地就化了,只持续了一天。”时鹿好像因为这个话一下子变多了起来,说了一通后,她看向林择深:“我喜欢雪。”
这是林择深第一次听她这样笃定的说出喜欢一样东西,男人故意还装作特别吊儿郎当不正经,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是吗?”
时鹿没回应,专心用双手去捧一点一点降落的纯□□灵。
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幼年。
男人嘴角分明含着笑意,他关上烧饼炉子,走到时鹿的身后:“以后,我陪你回北方,一起看雪吧。”
时鹿从未想过的以后,就这样被男人轻而易举的具象化。
她侧着脸,身后一半是灯火一半是雪景。
良久,少女的声音透过飞雪:那声音空灵,动听至极。
“好啊,我等你。”
***
时鹿回到家,意外的是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明明是小年夜,家里冷灶孤台,只有抱着手机玩游戏嘴里不停骂骂咧咧的江骋,窝在客厅的沙发里。
察觉时鹿回来,他只是动了动眼皮,整个家里半盏灯都没开。
所有的物品,都在黑暗中,静静消磨,要么禁止永恒,要么缓缓流逝的生命。
间月柔的电话也打不通,时鹿只当是母亲跟新爸爸出去有事了,并不打算理睬江骋独自回到屋里。
手腕上的链子,时鹿在灯下看了一遍又一边,小鹿的眼睛是逼真的一颗细小的莹绿色钻石,仿佛倒映着漫天遍地的翠色森林,时鹿越看越觉得这只小鹿的形容体态眼熟,但是她回忆不起来究竟在哪里看见过,高考规定手上不准许戴首饰,时鹿有些惋惜。
夜里,时鹿是被屋外面的吵闹声给惊醒的。
江启鸣前妻的事情,有了惊天逆转。
时鹿站在门后,通过两人破碎的争执,得知这一切都源于夫妻间一个小小的玩闹。
喝的醉醺醺的间月柔,一想起那个野蛮女人,心里就愤懑至极,心底的一些阴暗心思如洪水暴涨,心一横跟江启鸣说道:“要是能把她送进监狱,不论怎么,制造一场意外也好,让她犯错,只要她能永远消失就好了...”
不知是有心还是真的酒后无意,等虚构的设想成为真相的时候,间月柔觉得围绕在她身边的,只有无尽的恐慌。
她不相信这个温良的新任丈夫,会真的做出这样毒辣的事情,争吵也就此展开,冷暴力、缓和期、在归结于恐惧、冷暴力。
“药粉是我自己放的。”
“水是她买的。”
“你不是很想让她再也不要来打扰我们吗?”
“月柔,我做错了吗,可我又做错了什么?”
男人丝毫不觉得自己犯了错,并且他因为不要命,毁了半张脸,瞎了一只眼睛,代价呢?不过是为了满足新妻子一个小小的恳愿,毕竟嫁给他这么多年,间月柔从未主动要求过什么。
想来江骋的性格,遗传江启鸣。
间月柔一开始,从江启鸣出事起就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后来两人摊牌,这件事被闹到了不得不担个说法的地步。
这天的争吵的矛头,在于间月柔让江启鸣放弃指控,赔钱,赔损失,不论赔什么,就是不能让那个无辜女人再接着面对指控。
江启鸣觉得她在开玩笑。
时鹿站在门口,默默听着。
大致能将破碎的内容,拼接成一个完成的荒诞故事。
有时候现实比小说还要荒诞一百倍。
江骋自然也知道这件事,他既不在乎亲妈,也不关心亲爸,是一个彻底的冷血动物,只要火烧不到他身上,他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情,并且他现在的吃穿用度,还得依靠他老子。
时鹿不禁想起舒阿姨还有潘叔叔,任何一件令人唏嘘不已的残酷真相,总有拼了命为其奔波,遮掩、想让蝴蝶效应降到最低的人,只因为他们没有办法去跟老天爷斗运气。
林择深对于这个‘真相’其实并不感到震惊,他出身的那个家族里,勾心斗角,把人往死里整的事情多了去。
话语间,两个人想法有着微妙的迥绝。
时鹿觉得那个前妻可怜,林择深却觉得江启鸣可怜。
“人心很多时候都是说不清的,上一秒是普度众生的善,说不定下一秒就罪恶成了一滩污泥。”林择深似乎有着诸多感慨:“我很同情你的新爸爸,但是这一切,不是三言两语,局外人你我简简单单就能说得清的。”
“既然你母亲能说出让她坐牢那样的话,即便是酒后压抑过后的发泄,那么那个女士应该也没少做恶事。”
时鹿知道,那个未曾谋面的‘阿姨’,一直以来都给这个新家庭造成很多困扰,但这不是要将她这样污蔑的理由。
如果可以,她希望——
时隔半月之久,希望成真了,法庭撤销了诉讼,取而代之的是江启鸣要坐三年的牢。
前妻灰头土脸的回来老家,并且发誓再也不会来了,没有了那个温和的男士,家里似乎更空荡了一点。
江骋考上了京市最好的体育院校,基本上也没回来过。
时鹿也在间月柔的脸上,久违的看见了笑意。
“犯了错,就要及时改正,不然那些无形的恐惧之手,会在你的余生,一辈子滋长,生根,直到将你溺毙在自己打造的囚-笼里。”
这样类似的话,时鹿在间月柔嘴里听见过,在林择深的口中也听见到过。
“我会等他出来,然后做一桌子的菜。”说这话的时候,间月柔已经哭成了泪人,她其实完全可以放任自己做一个恶人,根本不需要有心理负担,但是她就是做不到。
“妈妈,你已经很好了。”时鹿知道,因为她曾经也经历过,任何苍白、琐碎的安慰都是徒劳至极的无济于事。
拍了拍间月柔的后背,时鹿终于问了出来:“我能跟您提一个小小的恳求吗?”时鹿的脸上,晕着茫然还有茫然过后的笃定。
这给了间月柔另一个希望。
“我不想吃水煮鸡蛋,从现在开始一直到高考,您能每天帮我做一顿早点吗?”
***
秦放没有去宣大就读,而是被强制送出了国。
超出本事之外肆意想获得什么的代价,就是加倍的要弥补。
时鹿记得,那是一个灿烂的朝阳午后,少年人背着藏青色的单肩背,脚踩着白色运动鞋,跟很久很久之前,她见到他的第一眼时的形象重叠。
站在铺满银杏叶的宽窄水泥道,少年眉眼俊秀的堪比皎洁的明月。
时鹿依旧会由衷地觉得感慨:他真的是如明月一般皎洁的谪仙。
但这仅仅局限于,一个少女最诚挚单纯的评价,不掺杂任何情感,欲-念。
“时鹿,你知道的,对吗?”秦放嘴角边是温和的浅笑,他终于问了出来。
时鹿眉眼依旧冷静:“是,我知道,很久了。”
秦放的情绪有些控制不住,少年人隐隐还在渴望着什么,但是:“抱歉,我要失约了。”
我不能等你来宣大找我了。
这是秦放最后的倔强,以及冗长但是点到即止的陈白。
最后,他像是彻底接受了自己是失败的那一方,他说:“谢谢你。”
谢谢你在我漫无目的,死寂、无趣的生命里,那样热烈的盛放过,让我贫乏羞于回忆的日子里,有了那样多生动明艳的回忆。
时鹿看着他,一瞬间看见了潘盼的身影。
她刻意隐去了很多很多,略微不堪的记忆:“或许,我可以偷偷告诉你一个很甜很甜的小秘密。”时鹿微微低垂着眉眼。
“那是一个很荒诞的暗恋故事,我从来都是一个局外人,我曾经那样渴望加入你们,却发现,我要么是一个可耻的窥视者,要么是一个罪恶的告发者。
无论我朝哪一个方向走,迎接我的,都是回不了头。”
时鹿看着秦放,深呼出一口气:
“曾经有一个很可爱很可爱的小女孩,她每天夜里都会在我耳边,说她很喜欢你。”
“她努力的去做好,每一件能让你看见觉得高兴的事。”
“你高兴她就会高兴,甚至比你觉得的高兴还要再多一点高兴。”
时鹿应该是在回忆,说完稍稍停顿了一下,紧接着:“她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就连现在,也是。”
秦放一直都不愿意承认的真相,在云层消散,周围天光大亮,被一个姑娘用最最宛转的方式,说了出来。
同时——
至此,我们之间再无秘密。
最后的最后,时鹿朝他鞠了一躬:“祝你前程似锦。”
***
又一年。
时鹿熬过了百日誓师,熬过了倒计时,熬过了一本一本翻烂的笔记。
半夜掌灯,清晨提笔。
翠林拢绿的柳树,飘扬的飞絮。
“请考生停止答题。”
“叮铃铃——”
十年寒窗,就此一别。
时鹿将笔帽合上,看见窗外飞过的黄色雏莺,湛蓝湛蓝的广袤天宇。
从考场里走出来的时候,时鹿有微微的觉得茫然,但是人群里,那个最高大的,最惹目的人,给了她坚定不移的勇气。
男人也看见了她,对视两眼后,便从人堆里转过身去。
间月柔一把拥抱住时鹿,而时鹿昂着头,努力寻找路那头的身影。
“妈妈,我考完了。”
“鹿鹿最棒了。”
***
等成绩的漫长假期,时鹿获得间月柔的批准,可以去南区那边打工。
[阿勝]棋牌室的生意依旧好的不像样。
“姐姐我可舍不得你来我这吃苦。”曲红第一反应是拒绝,手里拿着大烟袋子:“这里的啊,都不是什么好鸟。”顺带暗示一下旁边把玩骨诺牌的林择深。
“喵~”时鹿脚边突然聚了两只毛色黑白相间的小猫。
时鹿不喜欢猫,一下子又来了两只,她瞬间白了张脸,一动不敢动。
“眼熟不?”
曲红问。
时鹿僵着双腿,只顾着摇头。
直到那两只小猫的母亲,慢悠悠宛若贵妇一般的从屋里扭出来,嘴里溢着尖细的猫吟。时鹿这才从记忆深处搜刮出来一点点,不甚好的回忆。
她僵硬的肢体,逐渐恢复,鼓起勇气蹲下身子,去摸一摸那两只小白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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