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墨书僵了住。
那日、那日。他追了出去,却遇到了四姐齐墨娇,他以为顺利的瞒住了她,没想到这位心思细腻的四姐竟追查了下去。
“你跟踪了我?”李如男一点点仰起头望住了他。
漆黑的瞳仁里,是他慌乱的倒影,“我没有。”齐墨书悄然道。
李如男缓缓垂下双目,将眼中的齐墨书剔除而出。
她没有想到会被人跟踪,没有想到会被人怀疑,没有想到会被所谓的家人污蔑。都说江湖污浊,这敞敞亮亮的齐府明堂,又何曾干净。
她半世活在污浊之中,早已累了。
“墨书,还不将此行为不检,辱我齐家门风之人轰了去。”齐白氏攥着丫鬟的袖子,指着李如男怒道。
齐墨书却一动不动。
僵持中,李如男的陪嫁丫头知了跳进门来叫道:“你们凭什么血口喷人!我家小姐行的正坐得直,岂容你空口白牙诬陷于她!”她与鸣蝉一左一右站在了李如男身侧,将李如男护了住。
齐墨娇见状重重一拍桌子:“谁给你们的胆子在此撒野!”
“撒野的人是你才对!”知了恨不能冲上去抓花她的脸,“四小姐口口声声说我家小姐行为不检,那你倒说说我家小姐是和那人抱在一块了还是躺在一块了?”她护主心急口不择言,鸣蝉忙将她拉到了一边。
齐墨娇闻言倒也没生气,柳眉一挑,阴阳怪气道:“当时人来人往,他们自然不会,但私下里可就保不齐了。”
“你!”知了撸起袖子便要去挠她。
“知了,退下。”李如男平静道。她目光微垂,肃寂的面庞上看不出丝毫情绪。
“小姐!”
“退下。”
知了咬了咬牙,强忍怒气站在了李如男的身后。
李如男缓缓抬起头,不慌不忙的走到齐墨娇的身前,悠然将她望着,她平静的目光下似藏了一把尖刀,逼得齐墨娇无处遁藏,连连后退。
“四姐,我自问没有得罪过你,你何必如此针锋相对,咄咄逼人。你我同为女子,自是明白清白二字对于女子多么重要,你若看我不顺,明说便是,何必闹得如此难堪。”说着,顿下来望了扶额喘息的齐白氏与青着脸不语的齐严正一眼,云淡风轻地说:“如男自知不是母亲心中佳媳所选,且令父亲十分失望,既已遭父亲母亲厌恶,如男离开便是。”
说罢,跪下来磕了两个响头,起身甩袖便走。
她旋身带起的风扯动了齐墨书的衣角,齐墨书一声惊叫:“如男!”
别走!
李如男猛地停下脚步,似被什么力量紧紧扯住了一样,她回头看了他一眼,终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齐墨书想都没想,冲上去便要追,却被齐府的家丁拦了住。
“滚开!连我都敢拦,你们不想活了吗!”齐墨书用力推搡着挡住自己的家丁,眼看着李如男走出院子,却无济于事。
“墨书,你不要胡闹!”齐严正肃声道。
“爹!”
“齐老爷,齐公子,在下有话要说。”鸣蝉站了出来,冲着齐严正拱了拱手。
齐严正被闹得好生头疼,坐回椅子上,挥挥衣袖允了。
“谢过齐老爷。”鸣蝉道:“今日之事,全然是个误会,我家小姐从未有过逾矩之举,更没有四小姐所言,心系他人,还望齐老爷查清此事,还我家小姐一个清白。”
齐墨娇在旁冷哼一声道:“误会?我见也见了,查了查了,还有什么好继续查的。”
“四小姐若真的查明了我家小姐昨日所见之人的来历,便应知晓那人是我家老爷的徒弟,亦是我家小姐的师兄,他二人自小一起长大,小姐视其为兄长,他二人间是没有半分儿女私情的。”鸣蝉不卑不亢,慢条斯理道。
齐墨娇眉眼一扬,抚了抚鬓间步摇不屑的翻了个白眼:“那又怎样,就不许人家暗通款曲吗?”
知了睚眦欲裂,鸣蝉却泰然自若,颇有其主之风:“那你又可知,你眼中的双目含泪是因为小姐得知老爷顽疾复犯伤心而致。你眼中的自责道歉,是因宁公子发现自己寻回的草药并不能医治老爷的病,所以才面露自责之态。光凭两句断言,和你心中对我家小姐的偏见,便能污蔑人清白吗?”鸣蝉斜睨她一眼,“据我所知,四小姐本想令夫家表妹嫁予齐少爷,却因我家小姐的出现坏了这桩好事。四小姐,在下劝您一句,做人还是心胸宽广些的好。”
“你!”齐墨娇一张俏脸立即涨成了猪肝,指着鸣蝉半日吐不出一个字。
鸣蝉嫌弃的剜了她一眼,冲齐严正拱了拱手道:“齐老爷,自打小姐出嫁,我家老爷便不愿小姐再参与镖局内的事,更不愿她为自己忧心,这才瞒了她许多事。老爷是小姐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心中自然是念着的,这才命知了在暗中打探,然后便寻了他师兄,知道了这些事。前因后果便是如此,这本是李家的事,不该与外人道,但事关小姐清誉,鸣蝉必须把话说清楚。”
说罢,躬了躬身,与知了一并离开了。
明堂之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静的有些可怕,有些令人不知所措。
堂内众人,各怀心思,齐严正愁眉不展,齐白氏昏昏沉沉,齐墨娇强装镇定,齐墨芝又急又气。
而齐墨书,则是一脸迷茫。
她去了哪了呢?
☆、心中恨
金龙镖局所设的寄灵堂内,一十七盏往生灯昼夜不灭,已经燃了整整九年。九年,李如男也不知道她的亲人,父亲的故友,有没有找到转世轮回的路。
她为最后一盏往生灯添好了油,双手合十,闭着眼睛拜了又拜。她所拜之人叫做李如晨,她的亲哥哥,他们兄妹两个皆出生于晨曦刚刚布满天空之时,所以一个叫做晨,一个叫做曦。记忆中的哥哥,潇洒帅气,专情豁达,使得一手好剑。偶尔会欺负她,但更多的时候是将她这个妹妹扛在肩头,带着她偷偷溜出去玩玩乐乐。而如今李如晨在她的眼中,只是一块孤零零的牌位了。
“哥,妹妹来看你了,你还好吗?”她的声音,在冰冷幽寂的寄灵堂中久久飘荡,像一缕哀婉的幽魂一样。
她静静的站在破碎的烛光下,等待着永生都等不到的回答。
“曦儿。”一道黑影自光影梦寐处飘了过来,李如男浑身一凛,以为是哥哥来见她了。
“哥?”她抖着声音唤道。
那黑影微微一顿,进而走入她面前稀薄的烛光当中。
“曦儿,是我。”
一身玄衣,冷峻如风,不是宁则风又是哪个。
李如男失望之余有些窘迫,她僵硬的笑了笑,“师兄,你来了。”
“是,我来看看你。”宁则风声音轻轻,像怕是惊动了什么似得。
“爹、好一些了吗?”李如男垂着眼角问。
宁则风的眼中暗了一暗,“喝了药,好多了。”他缓步走到李如男面前,望了望那一十七道牌位,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
“曦儿,逝者已矣,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替他们好好活着。”他轻轻用力,将李如男带入怀中,“你不要怪师傅,不要怪我,我与师傅都是为了你好,才瞒了着你。”
“为了我好?”靠在宁则风肩上的李如男笑了,笑的那么凄惨,“一句为了我好,就把我隔绝在李家大门之外吗?”她仰起头,目光凄厉的望住宁则风,带着几分决绝道:“这次要不是知了及时探听到消息,只怕父亲若真死在镖局里,我都赶不及回来见他最后一面。”
“曦儿!”宁则风蹙眉沉声道。
李如男嘴角轻颤,从他的怀中挣脱而出,抹掉早已布满双颊的眼泪。
宁则风闭了闭眼,喉结上上下下滚了几滚,最后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
“曦儿,你听我……”
“师兄!”她的声音似一把尖刀将宁则风的话砍断,“我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你便不要白费唇舌了。你既然已查出当日真凶是谁,便当着我母亲兄嫂的面告诉我!”
她目光迫切的望着她,眼底流转着藏也藏不住的杀气。宁则风不躲不闪,迎着她的目光道:“我不能告诉你。”
“你必须告诉我!”李如男疯了一般上前揪住宁则风的衣襟,目呲欲裂宛若宁则风便是她的噬亲仇人一般,“当年诛杀我龙门镖局上下一十七口的人到底是谁!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报仇!”
宁则风岿然不动,“你杀不了他们。”
“不!我能!”
“李如曦!”宁则风按住她的双肩,她真是瘦啊,骨头硌得他掌心生疼,“你给我清醒一点!”
“清醒?”她的眼底,似碎了一脉繁星,闪着零零散散的光芒,随时都要湮灭了去,“师兄,身负如此血海深仇,我如何清醒?你们真当我只要嫁了人,便能心安理得的不问家事,没心没肺的活下去吗?”
他当然知道她不能,有的时候,忘却痛苦要比铭记痛苦难得多。
可是,她早晚得放下这仇怨,因为报仇这二字,对她而言,甚至是对整个李家而言,都太过缥缈了。
他温柔又心疼的望着李如曦,“曦儿,你何苦逼着自己深陷仇恨的旋涡当中,我早就答应过你,李家的仇,我会报。五年十年,十年二十年,只要我不放弃,终会有此一报。”
李如男倒抽了一口气,颓然坐在了地上。
宁则风默默攥紧双拳,望着李如男绝望的身影说不出一句话。曾经的他认为自己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可如今他却明白,像他们这样的人,其实什么都不算。
“姑姑,你怎么坐在地上?”一稚嫩的声音在寄灵堂中响起,紧接着,一道小小身影显现而出,慢慢来到李如男面前。
李如男慌忙站了起来,一把将那小人儿拥进怀里,她咽下一切情绪,温声问道:“承纪,你怎么来了?”
承纪身量尚小,被李如男一把揽住,遮住了口鼻难以呼吸,他瓮声瓮气道:“承纪见姑姑半日不出,便想进来看看姑姑。姑姑,你和宁舅舅是哭了吗?”
李如男闻言惊讶的望了宁则风一眼,待见他好端端的站着,方一笑道:“没有,姑姑只是在和宁舅舅说话。”
承纪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这才从李如男的怀中钻了出来,拉住她的袖子道:“姑姑,姑父来了,在外面等了好久好久,你要去见见他吗?”
“姑父?”李如男抽成一团的心骤然缩紧,他来了?他来做什么呢?
“姑姑,你去看看他吧。”李承纪不由分说拉着李如男便朝外走。
喧闹了一日,此时已是夜深人静。
齐墨书坐在高高的石阶上,仰望着漫天星辰和宛若为夜幕披上了一件薄纱的云雾,忽然想起一句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好诗,真是好诗。
“姑父,你在干什么啊!”
怀中陡然扑进一个小人,差点将他撞翻在地上。
“小承纪,你回来啦。”他轻轻揪住李承纪的耳朵,“你姑姑呢?”
承纪伸出短短的手指,贼眉鼠眼的朝齐墨书的身后指了指。
他回眸一看,只见一身素白长裙的李如男,正静静的站在他身后,目光沉沉的望着他。
他慌手慌脚的爬了起来,抓耳挠腮的,竟是那般紧张。
“如、如男。”
李如男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微微有些讶异,这齐墨书一向喜净整洁,穿戴的衣物饰品,皆是干干净净的。可身上的这身白袍,皱皱巴巴的不说,还落有许多墨渍,
“这是怎么回事?”
齐墨书还未说话,李承纪便不打自招,“不是我弄的。”
这下齐墨书反倒不知该如何解释了,便依着李承纪的话道:“对,不是他弄的。”
李如男快步走到齐墨书面前,掀起一片衣角看了看,那那上面墨汁半干,显然是刚刚弄上去的。她又看了看李承纪的手,果然这小家伙的手上也染满了墨汁。
李如男将脸一板,“你拘着姑父教你画画了是不是?”
她早就听知了讲,承纪不知为何忽然迷上了作画,每日得空便要挥着画笔涂鸦一番,时日长了,竟是连功夫都不肯练了,一心一意只想作画。她爹知道后气的不得了,不知为此打了承纪多少次,可承纪就是不改。想来他今日见了齐墨书,听闻其精通书画,便拘着齐墨书教了教他。
“嘘!”行迹败漏的承纪踮着脚尖捂住了李如男的嘴,“姑姑心中明白就好,万不要让外公听到了。”
李如男无奈的眨眨眼,怪不得这小子愿意给他跑腿,原来是收了对方的好处。
“你知道外公会生气还画。”可怜李承纪托生在了他们李家,生来就是要舞刀弄棒,在刀光剑影下讨生活的,他的这双手,是要来拿长刀长棍的,拿了长刀长棍,自然不能拿画笔。
李如男知道这样做对承纪很不公平,但这就是李家儿女的命数,她是,承纪也是,谁也逃不掉。
“承纪,你日后要勤恳练功,万不能再胡来了。”李如男冷下脸道,李家的希望都在承纪身上,他必须变得强大。
承纪仍垫着脚尖,试图去遮李如男的嘴,可他一小小人儿哪里遮得住呢。
他垂头丧气的收回了手,委屈巴巴的低下头,“哦”了一声。
齐墨书在一边皱了眉头。
“怎的画画就是胡来了?”齐墨书摆出一张夫子面孔道:“承纪这么小,为什么要逼着他做他不喜欢的事情呢。他喜欢画画,我瞧着亦是很有天赋,为什么不鼓励他,让他做自己擅长且喜欢的事情呢?”
承纪听罢眼睛一亮,暗戳戳的走到齐墨书身旁,紧紧的靠住了他。
李如男见状神色一凛,眼中寒光四射。
齐墨书知道,自己成功的将她惹怒了。
糟糕,他本是来求和的,这下为了个小鬼头将媳妇得罪了,这该如何是好。
“做自己喜欢的事?做自己喜欢的事能挡住刀光剑影,能挡住血雨腥风吗?若仇人杀上门来时,他能用手中的画笔保护自己,保护家人吗?”
齐墨书被逼的连连后退,末了,竟是退无可退,只得靠在冰凉的墙壁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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