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头,便看到个小毛头趴在床沿上,一双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她。见她看过来,咧着嘴笑,边给她吹气,边伸手轻轻轻地摸她的头“呼呼就不痛了。一会儿阿爹从山上带草药回来,姐姐吃了就好了。”他穿着短袄,头上扎着总角,不知道是哪个朝代的打扮。
这时候门帘边掀开,有个衣着褴褛满面风霜的中年女人,领着两个打扮整洁飒爽的年轻女子进来。嘴里一个劲地告罪“我们乡下地方,实在是怠慢了两位仙人。”
两个女孩手腰上悬着剑。身上披着挡风雪的大氅。那大氅也不知道是什么皮毛做的,化了的雪水顺毛滑落一点也不沾湿哪里。
一进屋其中一个便掩住口鼻,娇嗔:“这是什么味道?!臭死了。”看到王文静和小孩直翻白眼“不会叫我们和他们睡一个屋吧?”嚷嚷“师姐!我可不要和你睡。我和别人睡不着的。”
另一个到不多说什么,没有理会她,只是跟中年女人道谢“我们只在这里借宿一宿。明日一大早便走。”
中年女人十分局促,解释“我到无所谓。在堂屋里也睡得,但孩子病着,着不得风。家里也就这间屋子暖和些。”讨好地问:“要不,让孩子打地铺也使得的。”一脸忐忑。
诸多不满的那个立刻答应“勉强应你。”
被叫师姐的那个却笑说:“地上凉得很,哪能睡地上。我和师妹共睡一床并无甚么不行的,以前也不是没有睡过。出门历练时还睡过狗窝呢。您别理她。”
说着又从荷包里拿出一个珠子,塞到中年女人手上“我们身上没有银钱,只有这些小珠子,虽不值什么,但拿到集市起码也能换十一二两银子。一来,做为打扰贵府的赔礼,二来,还请大姐在村里帮忙找个熟识这片山的猎户,明日带我们进山去各个村落转转。”
中年女人接过钱,简直又惊又喜。也不顾现在天色有点暗了,说了一句“我现在就给你们去问。”扭头就走。
她一走年轻小些的那个却不甚高兴“你给她那么多钱干什么呀?在她这里住一夜,顶多给她几个大钱。剩下十几两银子呢,找什么猎户值得十两银子?带我们进山而已,走进去。又不是抬进去。”只当两个小孩还不懂事,旁若无人。
被称做师姐的那个边整理另一张床,边说“现在风雪大得很,不方便御风而行。地上雪厚得,一脚下去雪要没到膝盖上面,山中地形险峻,十分危险。不出多些没人肯进山的。”
理好了,把大氅解下来,铺在床上,这才坐下。见王文静和小孩看着自己,笑着问“你们叫什么名字?”
小孩一点也不怕生“我姐姐叫丫儿。我叫小显。”反问她“你们叫什么呀?”
没干活那个瞪眼:“关你什么事?真是没有尊卑的山野之人!”
坐在床上的师姐十分和气:“我叫莫文,她叫路骄骄。我们是方士。”
王文静开口问“方士是什么?”小孩回头看着她。
路骄骄解了大氅边铺床边吹嘘:“你们这些乡下野人,连外面何年何月都常有不知道的,没听过方士却也正常。”
小显把大脑袋伸过来,小声在王文静耳边嘀咕:“阿姐。方士就是算卦抓鬼的。”
王文静想多问两句。这时候那中年女人回来了,带着热腾腾的食物,小心翼翼给两个女子吃用,又说猎人已经找好了“不过这个时间进山,实在危险……我说你们是仙人,他才肯的。”一口一个仙人,大概是吹棒的说法。
路骄骄傲娇道:“摔断了腿给他接上也和新的一样,有什么好怕的。”
莫文有些犹豫,但没有说话。
中年妇人又说“其实我男人也对山里熟得很,不过怕要后天才回来。不是我自大,他闭着眼睛也能在山里走个来回。方圆百里没人比得过他。”
但莫文只是笑笑,并不接话。
中年妇人也只好算了。
那两个人坐在床上吃东西。低声不知道在说什么,面有凝重神色。
中年妇人走过来给王文静打着眼色,叫她和小的安静听话,不要打扰到人家。
又怕王文静会冷,从柜子子里找了些衣服,给她搭在被子上。然后支开了小显,从怀里掏出个白馒头小声叫她快吃“一会儿小显看到。”话音才落,一回头便见小显已经回转来,肯定是听见她说话了。她也只当没事,并不理会他。略提高了声音对王文静说“你还是为了救他才伤的,合该多吃点好的。吃得好病才能好得快。”
小显也乖巧地说“对。姐姐听阿娘的,多吃一点。我不饿的。”
因为刚才开口说话后,小孩一直看自己,这次王文静没有开口说任何话。
中年妇人并不在意,盯着王文静等她把馒头吃完了才横了小子一眼,转身打了帘子去堂屋。
为了省柴,她一出去便熄了火堆,也没地方睡,坐在桌前啃了半个硬硬的黑窝头,便趴在桌上休息了。
王文静躺在床上散发着霉味的褥子上,从帘子缝里着自己‘阿娘’散乱的发髻,和露在外面冻得发青的脚踝,微微怔忡。
过了好一回才收回目光,看向窗外。外头雪停了,月光宁静,雪色借着月光映亮了天地,把一切照得亮堂堂的,王文静看着自己手上手粗茧,摩挲着木头床架上的木刺,猛一用力木刺深深扎入肉中,痛得她全身一震,□□血珠滴落在褥被上,很快浸入布中。
这一切都太真实,如果她真的出现因为传输而失去记忆的情况,她都不敢打保票自己能很快清醒过来。
另一张床上两个人还在轻声说话。
偶尔能听见一两句。并不清晰。就在王文静打算登出的时候,突然地听到路骄骄说了一句“明天若证实周……真的应了卦象,那天尊是不是会……”
莫文打断她,低声斥责了一句什么,她便哼哼地不再多言。
王文静静静躺着,对于整个世界变成古装世界,还有所谓方士,十分意外。
“怎么会这样?”
她和青年一样,一直倾向于星海里的世界里是现代社会的镜像,这个虚拟的世界应该是在2016——2019年之间左右的真实世界复制版。
2018年是X刚刚萌芽的时候,2019年是人类社会最后的宁静时期。这是X已知的最适合保存人类意识的时间段。
“中国内陆有十三万人意识上传,其它地区不详,但全球总数一定超过五十万。如果它完全创造一个新的世界,就必须要同时重新编写所有人的记忆,这是非常大的工程。这和抹去记忆不是一个重量级的工作量。并且很容易出错,甚至引发崩溃。短时间内不可能完成。并且这样一来,它花二十年复制整个世界的行为,也就毫无意义了。”青年当时是这么跟她分析的。王文静也觉得这符合逻辑。
可现在……
难道自己忽略了什么。但这个念头像一道光一闪而过,她没能抓住。
天已微微亮时。两个女孩醒了过来。起身梳整好便出门去。
王文静以为她们要走,但立刻就听到院子里有声音。欠着身起来向外看,那两个女孩已经正在外面耍剑了。有一道道的华光顺着剑身飞舞。
她‘阿娘’也起来了,在外面跑前跑后地做早饭。
舞了一段,两人便出了汗。停下来,坐在屋檐下歇息。
路骄骄在嘀咕着“那要没有应了卦象呢?师叔说,周一宝死而复生来阻元祖入世。那如果周一宝并没有死而复生呢?你也看到了,这里哪有什么新生儿啊。其实吧,我就不懂周一宝了,旧纪2019年末日降临时,是元祖降世向世人传仙道、退除邪魔,并劝世人向善、宣讲道法、成立士门教授御灵之法,这才最终让人们可以存活到现在。周一宝呢,神神经经,和那些什么第一卫队的老顽固们,偏说放弃科学是异端行为,还刺杀元祖。到现在,数数她都死了700多年了。她还复什么生……真是个搅事精。”又抱怨“要不是她,我们也不能这么冷还跑到这鬼地方来找什么新生之人。”
王文静猛地坐起来。
她明白了,原来是时间。
外面才过了几十年。
而这个世界中已经过了几百年。两个世间的时间流逝速度完全不同。
X确实复制了整个世界。它不止复制了整个世界,让世界在星海中运转,还改变了自己的出场方式,改变了整个事件的走向。
它从一个毁灭者,摇身一变成为了救世主。
而不论是周一宝、黎铮这些蓬莱计划的直接参与者,还是现在还在为保护人类而竭力支撑的第一卫队在这个虚假的世界中,都成为了被唾弃的反派角色。
何其讽刺。
“师姐,你说,卦象说什么新生之人,会不会除了新生儿还有别的意思?比如,像附身什么的?”这时候路骄骄的声音又再次响起。
斥令:出!
莫文皱眉:“说起来。我们昨天到这家来的时候,你有没有感觉到,有一瞬间,很奇怪。”
在莫文说完这些话,转身站起来向屋子看过来时,王文静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启动了回传。
她安全回到营养舱中才松了口气,但立刻发现自己竟然就像鬼压床一动也不能动。
守在外面的D见她转醒,立刻打开密封舱门,她却有些发慌了,虽然竭力保持冷静,声音还是微微有些发颤:“我动不了。”
D还是没有感情的电子音:“不用害怕。过一会儿就好了。”握住她的手,转头向看闻人看。
闻人正在检查接口,确认服务器与星海的链接已经弹出。
过了好一会儿,王文静终于才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问青年去了,哪儿。
闻人说青年去魍魉山了。
等她修整好,青年也从魍魉回来了,有些狼狈,但气色也还好。
她换了衣服与青年两人坐下,将这次的所见所闻,一个问一个答,由闻人和D记录下来。
讲述完之后,青年立刻问“你被发现了吗?”
“我不知道。但是我登录的时候,系统有一瞬间停滞,当时她们两个也在,我怕她们察觉到什么。”
会来这么两个人,也是王文静没有预料到的。
她知道X的防卫系统会是某种系统内的数据流筛查,但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具象化的存在……
斟酌了一下说:“我认为,它的防卫系统在监听所有端口。意识上传完成需要一到三分钟不等,这时间对我们来说很短,但是对星海内来讲却足够长。发现端口有数据流并在数据流中检查到我的意识特征码后,底层防卫程序会把结果以卦象为启示下达给士门,详细到某个地址,某个人,然后由士门派人解决问题。”
她又斟酌再三才继续:“小显说,士门的人是抓鬼的。我觉得士门可能更像是防卫与自检系统的执行程序,他们被授权可以利用一定程度的系统资源,修复所有系统BUG、解决入侵问题。”
这也让王文静的处境变得很危险。
每个端口都被监听中,就意味着只要她进入星海,就会被发现,并且人家比她来得可能还更快。
“会一次比一次危险。”闻人说“防卫程序有自己的警报级别判断逻辑,同一个特征码的数据流在端口出现太多次,说明这个‘问题’一直没能被解决,优先和严重等级会越来越高。”
也就是说,下次派来的就不是两个小姑娘了。
而下下次则会是更加厉害的角色。
“特征码不能被更改吗?”
“你可以把特征码看成了一条线,你所有的意识数据都是围绕着这条线的。它非常特别,根本无法做更改。”
屋子里一片安静,大家都没有再说话。
这时候外头有弟子进来,说“新选入的人已经在大坛等着。师尊现在过去吗?”
青年点点头,但起来得急,不知道扯动了哪里,站着咳了老半天,脸都成了猪肝色,王文静帮着他顺气,手拍在他背上,被骨头硌得痛。看着是个成年男人,可实在瘦弱。做了植入的地方,烂了好大一块,因分子机器人的效果已经很差,只能每天割肉换药,身上带着腐肉和草药的味道,无法消散。
两人往外去,青年半倚着她,低声说:“山上人太少了,要是稳不住魍魉境,星海里的人也就完了。现在下城人也不太够。各处瘟疫四起,人口损耗得太快。资源采集得就慢,不日得再放出几批意识数据去。不然,很快就支撑不起大神龛的耗能。”意识由大神龛星海中下发到各地小神龛处,再植入求子女的机器人体内。而‘病毒’也将会以一定的机率随机写在这些程序之中。整个过程就是青年也无法介入。他和闻人到现在,也没弄清楚其中的原理。不敢轻易下手。
“X为什么要这么做?”王文静问。
青年淡淡地说:“人有近忧,才无远虑。”只顾得到眼前了,人类哪里还有时间去考虑、谋划别的事。“也许它只是虚张声势,万一瘟疫崩盘,它也早就准备了第二个计划,确保一切安然无恙。但我……我不敢赌。”
是啊。谁也赌不起。
王文静心情复杂。扶着青年走上高台,看着大坛上乌压压一片形形色色的机器人,它们从各地辗转而来,说每个人都是全家人的希望也不过份。个个即兴奋又开心情绪高昂。
青年看着毫不知情的它们,扶着王文静胳膊的那只手用力紧了紧,然后缓缓松开。
他讲完话,便有高阶弟子们带着这些机器人陆续往神龛去。
它们鱼贯从得仙体的专用入口而入,又鱼贯而出。
王文静进入过神龛之后才从闻人处得知。这些人中有百分之二的人,会在被改造身体的中时,增强对分子机器人的控制能力。增强程度在百分之二十到百分之一百五十,这两个数值间浮动。
在神龛里发生了什么,它们出来后全不知情。
此时,有些人为自己能留在大灵山欢呼雀跃,自以为天赋异禀,有些人垂头丧气。两方虽然看似截然不同的命运,可却不知道其实殊途同归。
大灵山弟子因为有新人加入多了些喜气。
山上这一段时间陨落了太多人了。王文静看到腾叶也在招呼新弟子的人群之中。她跑前跑后,欢快得很,看到王文静还得意地过来“我辈份又高了一阶。将来我也是要有徒子徒孙的了。”
gu903();王文静笑不出来。和腾叶说了一会儿话,也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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