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顾忌泄露天机,也不怕旁人心中作如何想又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一切的一切,在得知季柔被莽苍山的掳去之后,赵谨克都不再算计。
季柔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夏贼掳她无非是知晓了季柔的身份,绑去之后也无非是向朝廷威胁,而后祭旗。
匪徒残暴,一场绑架甚至没有赎回的可能,季柔在她们手中就没有价值,没有价值的人质自然不值得顾忌,又会受何种折磨?
莽苍山在平阳县往西,匪徒掳了人定然是要回莽苍山复命,而复命之后……大路茫茫,怕是想救人又是千难万难。
“黑鹰寨是窦融的人?”孟昉漫不经心地落笔写着文书,甚至懒与抬头看赵谨克一眼,“你说的这些本官自会立即派人去调差,赵参军请回吧。”
“孟昉!”赵谨克喝道,“莽苍山的人掳走了季柔,你难道不知道季柔的身份!倘若她出事,你如何与季申交代!”
孟昉闻言,终是停笔,道:“且不论你今日说的这些是真是假,只黑鹰寨在平阳县盘踞近十年,山上山匪亦三四百人不止,朝廷不知派兵清剿过多少次都铩羽而归,你今日一时冲动便说只要二百人就能剿灭黑鹰寨……呵。”
孟昉一笑,嘲弄轻视,就像看着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赵参军,行军打仗,可不似你在京城里围场行猎那么简单,都是人命,你担不起。”
“你说什么!”京九的长剑怒然出鞘,就指像孟昉。
赵谨克眸底一深,伸手虚虚一拦,是他欠妥。
上辈子身在高位太久,一声令下谁敢不从,居高睥睨不过都是下意识,孟昉这一声嘲讽倒是让他蓦然想起了如今的身份。
区区录事参军岂能驱使得动一州刺史?纵使他和季柔身份优越,但山高皇帝远。
“孟刺史。”
赵谨克沉下气来,捋清了思绪,“西北军情自你接任青州刺史以来,安稳了也有些年了吧。”
“这些年青州边境安定,百姓安居乐业休养生息,孟刺史也是居功至伟。”
孟昉不言,只是看着赵谨克,不明白赵谨克忽然转了话锋有何用意。
“孟家当年获罪险些遭贬,是季申施以援手,这么些年,季申安排你坐上这青州刺史的位置,可不是让你一直受元庸挟制的。眼下南线大捷,季申在南线的势力算是稳了,只有这西北……”
赵谨克的话音一顿,对上孟昉暗藏了机谋的双眼,“孟子方此次前来,怕也是带了季申的话给你吧。”
“子方是本官的子侄,与我来往并无不可,昌安侯乃朝廷重臣,岂会如你所言结党营私。”孟昉沉沉盯着赵谨克,手中的笔却已经放下,下意识挺直了脊背。
“孟家当年虽然靠季申才得以存活,但更久以前季申为了姜氏设计孟家时却亦不曾手软,老太太都气得中了风。细细究来,孟家后来会遭难,也与季申此前之事脱不了干系。孟刺史是嫡子,想来这辈子也是不想仰仇人鼻息而活。”
“倒是我们靖平侯府还有太后在往后这些年里……”
话只说一半,赵谨克的话头断的意味深长,就又转了话锋,“话都说到这里,孟刺史也该知道,我究竟为何下放青州为官。”
孟昉仍是不言,宦海沉浮这些年如他,朝廷派他下放的旨意一到便能猜出其中的用意,幼帝的手中无兵权,南边又让季申经营日久,靖平侯府是想收拢西北一线的势力。
只是赵谨克惯来撒手不管的纨绔态度令人心生犹疑,却是不知,不知何时,这青州一切竟然似乎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屋中一时寂静,却是无声的博弈,孟昉的心中有他的计较,而赵谨克眼下所言,却也无异乎空手套白狼,寥寥几句,没有半分实处。
“爹。”
却是此时,孟绣突然进来。
“爹,黑鹰寨的山匪盘踞多年为祸一方,早晚是要清剿的,你不是也一直在找机会吗?你不如便借此机会再出一回兵,就算晋王知道了也找不出你的错处。”
她都听到了,她虽不喜季柔,却也不至于看着她被掳而无动于衷,何况她这样说也不完全是为了季柔,而是黑鹰寨着实该剿,若是能借此一举歼灭,也是一桩造福百姓的好事。
孟昉没有看孟绣,一点都不奇怪孟绣在外偷听,只道:“若要出兵,便当从长计议,此刻从军营调遣一千兵马,明早便能出发。”
救是肯定要救的,昌安侯府之女若是被山匪掳走而他无所作为,传到京里也是落人口实,只是关键在于,怎么救。
“来不及了,必须今晚便拿下黑鹰寨救出季柔。”赵谨克见孟昉松口,立即道:“你只需给我两百官兵,从州府还是从平阳县抽调都无妨。”
“两百人?你是以为莽苍山上的山匪都是纸糊的吗?”
孟绣原是帮着赵谨克说话的,可听赵谨克如此说,亦忍不住生了教训之心:“你可知莽苍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山上光山匪就盘踞了三四百人,你两百人怕是连山匪的面都没看清就叫全端了。”
公子哥还是公子哥,简直异想天开。
孟绣忍了不耐,好好与赵谨克讲,毕竟当时平阳县那个案子是她找上门的,也是季柔说了好话才劝动了赵谨克。
“爹说调遣一千兵马已是少了,青州边塞要地,我爹虽然是一州刺史,可兵权调动上亦有晋王的人掣肘,只能暂且先调集一千,待围剿开始,再视情况一步步增兵,争取将黑鹰寨一举拿下。”
晋王元庸身拜大司马兼领大将军,位在三公之上,虽太尉之职还属季申议政时能与元庸分庭抗礼,但天下马兵大半还是在元庸掌控之中,这青州的军营之中便是枝杈交错,孟昉想要派兵遣将也不是易事。
“等你调齐兵马出发,季柔早已被送到了窦融手中!”
赵谨克负手而立,眉眼冷峻又不容置疑,手掌却早已不知觉握成了拳,他在这里多耽误一刻,季柔便不知会遭什么不测。
“季柔绝不能在黑鹰寨上过夜,我今夜就要救人。”
“你凭什么救?我爹说得对,你真以为是去围场行猎吗?”
孟绣有些来气,这公子哥儿怎么就说不通呢?
“这次围剿黑鹰寨,我爹定会派得力的大将前去,就算拿不下黑鹰寨,也一定会将季柔救出来,你……”
孟绣用尽耐力使劲儿劝着赵谨克,却听孟昉突然开口:“你打算怎么救?”
“黑鹰寨在盘踞多年,山上虽有三四百人,可一半皆是老弱妇孺还有掳劫上山的奴隶,不过是依仗着险要的山势才能盘踞多年,我只需那两百官兵佯攻正面。”
言下之意,赵谨克打算从后方奇袭。
孟昉不由提醒道:“那后山乃是绝壁。”
“自古绝处才能逢生。”赵谨克抬手同孟昉一揖,“还望孟刺史下令出兵。”
……
莽苍山上很冷,夜里更冷,茂密的山林覆盖着全山,一入夜,树影憧憧,寂静地可怕。
地牢的湿气很重,混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味道,有老鼠,吱吱从墙角流窜而过,不知名的虫子悉悉索索爬过。
季柔缩在墙角抱着自己的身子,浑身冰凉。
她原是去镖局托镖的,可出来之时被人当街纵马掳走,跟随的两个护卫甚至来不及反应,颠簸半日,被关进了这黑鹰寨的地牢,听劫匪说,明日便送她过边境,去窦融的军中。
“吃饭。”
外头有人走过,隔着牢门丢进来一只馒头,咕噜噜滚到季柔的脚边,污浊不堪。
季柔一动不动,仿佛静止了,直到那胆大的老鼠过来试图染指那只馒头,硕大的身躯凑近了季柔的脚边。
“啊!”
季柔吓得闷哼了一声,伸腿踢了一脚,吓走那老鼠,也踢开了馒头,脸上的伤叫牵动,疼得季柔鼻尖一酸。
女子遭劫,除了劫财,身子总是也难保清白,送她上莽苍山的路上便有人起了心思,只是她知道自己尚有几分价值拼死相抗才断了他们的邪念,可也免不了要吃一顿苦头,几个耳光下来,嘴里都是血腥的味道。
脸肯定是打肿了,嘴角也破了,季柔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狼狈,他们将她摔在地上,想撕烂她的衣裳,那双眼里淫邪的光……是她将簪子抵到了脖颈上,用头去撞地上的石头,威胁他们要咬舌自尽……
满身伤痕。
从小到大,她何曾受过这样的伤。
季柔将头埋进膝盖里,滚烫的泪眼淹没进衣裳里。
她不怕,她一点都不怕,赵谨克一定会来救她的,季柔的心中一遍遍默念着,她不怕,她是季申的女儿,她的父亲年轻的时候也领兵重创过夏贼,她决不能在此时慌了心神,她还有她的夫君,
她的夫君也一定会来救她的,她不能怕,她要冷静。
季柔这样埋着头默念着,忍着眼泪一颗都不让再掉下来,直到身子越来越凉,意识逐渐模糊……眼前,好像忽然渐渐有了光,有什么东西缓缓在眼帘前打开,一点点将她拉近,再拉近……
作者有话要说:拉近再拉近,把你拉进前世的梦里头去转一圈~
☆、第30章
季柔的脑中一片混沌,眼前的都是模糊的,只有两个影子,可莫名,她觉得自己知道发生了什么。
药味,很重的药味还混着血腥的味道,哪怕被褥和衣裳都已经换下,屋子也让人重新打扫干净,可还是有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道。
“孩子呢?”
青纱帐里,有一个女人从昏迷中醒来,紧紧抓着一个男人的袖子,问他,“孩子呢。”
那个男人跪在季柔的床沿边上,干涸的嘴唇颤动,“会有的。”
是谁?季柔混沌得想,他们是谁?
那个男人牢牢握住那个女人的手,用力扯了一下唇角,却又忍不住崩塌,“我们以后还会有的。”
泪水从眼角滚落,一滴一滴沾湿了枕巾,季柔听到那个女人心底在说,也好像是自己在说:
我的孩子,终究还是没有能保住。
是她!
季柔终于看清了那个女人和男人的脸,是她和赵谨克。
“推我下去的人是水月,我看得清清楚楚。”季柔望着自己躺在床上看着赵谨克,明明悲恸却又出奇得冷静,就这么泠泠地看着赵谨克,固执地一遍遍道:“我知道水月是太后的人,我知道……”
季柔看到自己眼角的泪珠一串串滚落,“是谁杀了我们的孩子。”
“阿柔……”
季柔听到赵谨克唤了一声,握着她的手抵住了眉心,绝望,喑哑,又挣扎。
是太后,可知道是太后又能怎么样呢?难道他能让太后偿命吗?不能。
以他眼下之能与太后相抗无疑蚍蜉撼树,更何况真是靖平侯府与昌安侯府相斗正酣时,他又岂能让一族的心血付诸东流?
哪怕给他机会,又要如何报复那个待他有教养大恩的长姐?
心中仿佛有血在滴,从很早以前那里就已经鲜血淋漓,每一次,每一刀都痛得耗尽心力。
赵谨克不知如何开口,拼尽全力又勾起唇角,卑微又讨好,“我们先不说这个好不好,你先好好休息,养好身体,等你好了……”
是绝望的感觉,潮水一样涌上了心头,冷得季柔的心里发颤,而后死一般的寂静。
“你走吧。”
季柔看到自己蓦地从赵谨克的手里抽回了手,眉眼冷硬又疲惫,像是对着陌生人,转过头阖上了眼眸。
“我不想再见到你。”季柔听到自己说。
“阿柔……”
赵谨克又唤她,嗓音颤抖,一腔悲情梗在心中无处可泻,翻滚着席卷四肢百骸,似那海浪,来回磋磨拉锯。
可是他到底没有再说什么,季柔看着他撑着床沿站了起来,喉结滚动青筋暴起,好像在用力咽下什么,抻得他唇色都白了。
是了,他也几天几夜的不眠不休了,季柔不知道自己心中怎么会知道这些,只是不忍心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好想上去扶住他。
“你好好修养,”她看到赵谨克终于缓过了气来,用力稳住音调,“我过些时日……再来。”
转过身,阴阳两隔。
“你为何要自尽?”
“你为什么不能再等等我?”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你不能离开我……你不能留下我一个人……”
“阿柔!”
“阿柔!”
……
“阿柔?”
是谁用力在嘶喊,又是谁在唤她?季柔从黑暗里睁开眼来,赵谨克焦急担忧的面容映入眼帘。
“阿柔。”
赵谨克抱着季柔,抬起手想触季柔的面颊,却又怕弄疼了她只能凌空僵住,将指尖捏成了拳放下。
季柔怔怔看着赵谨克的脸,似是一时分不清现实与梦中,然后猛地将头埋进他的怀中,心中的伤情和恐惧交杂着猛然倾泻,呜咽:“夫君……夫君……”
“好了,别怕,”赵谨克揽紧了季柔,面颊轻轻贴着季柔的发顶,柔声宽慰:“我来了,我来带你回家。”
两滴热泪滚落,季柔没有继续哭下去,慌张里抬头问赵谨克,“你怎么来的,外面的山贼呢?”
“山贼都在外面呢,我带官兵来的。”赵谨克唇角的笑意轻柔,哪怕身在这阴暗潮湿的地牢中,依旧掩闲适淡然,好似寻常。
季柔抬眼从赵谨克的肩上望出去,果然,地牢中站着守卫的都是赵谨克的人,季柔的鼻尖问道的血腥,她抓住了赵谨克抚着她唇角伤口的手掌,
“你的手……”
那掌心,磨得血肉模糊,连着手背都有一条血红的伤痕。
“小伤。”赵谨克转手握住季柔的手,低下头在季柔的耳边压着嗓音悠悠自侃:“今日才知道,人不能养尊处优太久,我都生疏了,身手还不如京九他们利落,这张脸差点就没挂住,可丢死人了,回去得好好重新练起来。”
季柔没有听进赵谨克故意的自侃,眸光黯了黯,“是我,太不小心了……”
到底是她太没用,被人抓走连逃都不会,干等着人来救。
“你又瞎想什么?”赵谨克轻笑,指尖刮了一下季柔的鼻尖,幽幽眸底,看不清的暗潮涌动,“都是旁人做错的事,好好的又与你有什么相干。”
她知道绑架她的人目的是什么,她从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份能被贼人用来做什么。
gu903();她这种,就叫累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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