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什么呢,这不也挺好。”靖平侯抱住了孩子低头看,“生出来就胖得跟球似得未必是好事,就跟江阳伯家那孙儿,虎背熊腰的,一看就是糙命,不是咱们赵家的风骨。”
赵谨克静静听着韩氏和靖平侯你来我往这两三句,一句多嘴的也没有,只等着靖平侯与韩氏说够了,孩子也在那当口闭上眼又睡去了。
“这是长孙,也是你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你的名字当初便是我起的,你自己的孩子,要起什么名便都依你吧。”
靖平侯让侍从将孩子递还给赵谨克,“别再跪着了,早些带着孩子回去吧。”
“是。”
赵谨克接过襁褓,襁褓中的孩子呼呼大睡,并不知他自己刚刚帮了自己的父亲什么。
有些事情,得了第一个让步,后头的便也会容易许多。
季柔睡到后半夜的时候醒来的,醒来的时候赵谨克就守在床边,抱着她又是一番如厕擦身,叫人端了些鸡汤熬的米粥。
还在也没抱去别处,就摇篮就在屋中,赵谨克告诉季柔,孩子的名字定了,就要赵释,是靖平侯和韩氏都同意的名字。
季柔松了一口气,赵谨克那里早就便起好了名字,为什么起这个字什么意思她是知道的,只是一直怕靖平侯和韩氏不同意。
季柔默了默问他催产汤的事,她当时虽疼得要厥过去了,可赵谨克的话她还是听到了,到底她还是不肯放过她吗?
赵谨克嘱咐她安心养身子,孩子是靖平侯和韩氏承认的长孙,既然生下来了就没人敢害他,她只要专注自己养好身子就好,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他。
季柔应了,原她也做不了什么,只要赵谨克知道她知道就好。
……
转头百天过去,靖平侯府热热闹闹为孩子办了一个百日宴,百日宴的后一日,赵谨克便带着孩子和季柔进宫,美名其曰带孩子去拜见陛下和赵太后。
那时已是春日,宫中亦是百花盛开的盛景,就似前一年她和赵谨克回京时进宫觐见时一般春光烂漫。
慈宁宫中,小皇帝又长了一岁,比之季柔第一回见他时又沉稳了不少,规矩了半晌,还是在抱到了孩子时现了原形,一口一个表弟喊着。
“这孩子,倒是像极了你小时候。”赵太后道,丹蔻鲜艳的指尖轻轻扶过自己的额间,似有几分疲乏。小皇帝的余光扫见太后如此,顺势便道:
“朕带了几件小玩意儿搁在偏殿里头了,那可都朕小时候最喜欢的,舅母抱着表弟和朕过去看看吧。”
皇帝一开口,哪里有推拒的,季柔看了赵谨克一眼,抱着孩子便先告退了,殿中只剩下太后和赵谨克,两个宫人立在边上,像是没有灵魂的纸人,静静的殿中只能听到赵太后的嗓音幽幽浅浅。
“那孩子像你,却比你当年健硕多了,你生下来的时候三婶奶水不够,你是越饿越瘦,夜里总是哭闹个不停,长得也比别人家的孩子慢多了。”
“是,臣也记得,”赵谨克道:“小时候好像总是吃不饱,明明还是官宦人家,可过得都不如平头百姓,每天一张饼子,一年都见不到肉腥味,每日做饭的时候总是闻着别人家的炊烟咽口水。只是这般的苦日子到底是都过去了。”
“是啊,你是都过去了,”赵太后低眸望着自己保养德宜的玉手,道:“毕竟你生下来时便已是那种日子,不曾尝过锦衣玉食的味道,往后的日子与你来说都是愈来愈好,不曾知道那从云端坠落泥底,挣扎了整个青春年华才又回去的滋味,明明过一样的日子,心中却是不同的境遇,想头自然也都不一样了。”
“只是不管心中如何想,过去的那些事也终究都是过去了,太后娘娘已走到今日的位置,何必再沉迷与过往之事不放呢,往事不可追,追了也无益当下。”
“怎能说无益呢?”赵太后的唇角很轻地弯了一下,“过往之事,能追回一点便是一点,如此心中的恨才能被偿还。”
赵谨克的面上无波无澜,今时今日这般的情境何其熟悉,赵太后所想所说亦与当年无异,以至于接到那碗去母留子的催产汤后,以至于险些又让季柔徘徊进鬼门关后,他竟然还能这般平心静气站在这里,不愤怒不质问。
“太后做到如今垂帘听政的位置,也该知道那些趋炎附势之辈惯用的手段,当年朝廷西南西北两线开战,平城一战至关重要,若败失了平城之险,那贼寇往后便是势如破竹朝廷再无险可据,季申虽为统帅之一当时也并不在西南督战,故意延缓驰援一事未必是他授意,只是樊成为巴结季申的手段而已,这一点当年当年便先帝便查清楚了。”
“可倘若不是季申对赵家明目张胆的打压排挤,樊成又如何敢做出这样的事来投其所好呢?这些也都是谁都清楚的事。”
赵太后抚着指间的戒指淡淡反驳,赵谨克无言,这一结便是个死结,樊成早已被千刀万剐,可究其根本罪魁祸首到底是谁,季申当年不管动没动过这个心思,大房的伯父伯母终究是因他的缘故死了。
早就在上辈子便纠缠了一世的仇辩了无数次的理,如今再谈起来除了无力便是厌烦,赵谨克的心中一派冷然,拨开那些注定辨不明白的开门见山,道:
“樊成早就死了,樊家满门抄斩,流放在外的那些旁支如今也所剩无几,当年是他定的主意他动的手,这一笔血债也该是还了,至于昌安侯府,臣还是那句话,上一辈的旧仇孰是孰非说不清,不必非要纠缠到不死不休,他的事,臣会给朝廷一个交代。可这些都是后话,臣还有一事要问太后,归政一事,不知太后考虑得如何了?”
☆、第93章
殿中刹那静止,原就极静的殿里针落可闻,明明早就是深春,却叫人从脚底里生出一股寒意。
月前忽然有人上折子踢出归政一事,只是皇帝年纪真的还小,是以并未掀起多大波澜便摁了下去,却是不想会在眼下被赵谨克重新提及。
“是你。”
赵太后忽然明白,为何无缘无故下头的人会上这样一道折子,小皇帝十二岁的生辰都还有些日子,还是个真正的孩子,朝中亦无大事,竟然会有人在此时提及归政。
“本朝原就没有垂帘听政的先例,当初不过是因为元庸太过嚣张跋扈无法无天,怕他伤及陛下,也怕当初陛下年幼不曾临朝弹压不住,才想出垂帘听政一法。
可眼下元庸一党已经肃清,陛下也已临朝第五年,朝堂应对愈发老练,便是有不及处也有老臣帮衬,陛下已能独当一面,着实无需再设太后垂帘听政,是以臣以为,太后该到了放心归政之时,无需再操心前朝之事。”
赵谨克拱手垂眸,一板一眼,便似在朝堂上进谏的模样,油泼不进水泼不入,如此阵仗一摆,公事公办,拒人于千里之外。
“元庸已死,那季申呢?”赵太后的眸底闪过一丝慌乱,却叫怒意掩饰,“陛下还这样年幼,你难道不知季氏朋党的厉害?还有那个孟子方在陛下身边蛊惑圣心,你怕是迷了心窍,就不管赵家在朝堂上的处境了吗!”
皇帝毕竟是每日临朝听天下事的皇帝,是元氏的皇帝,越大便越有自己的主意,倘若归政,这一颗心未必会向着曾经一心一意帮他的母族,届时赵家还能有今日的权势吗?
“赵家在朝堂上的处境不必太后担心,只要殚精竭力谨守臣子本分,赵家的前途便没有什么可叫太后担忧的。”
赵谨克的眉眼语气恭恭敬敬,可说出来的话却并没多少客气,有些话搁折子里写出来还能润色地好听,说什么眼下天下太平请太后颐养天年,但放到此时直接让他说,却是懒得雕饰什么了。
赵太后搁在桌上的手不禁握紧了桌角:“你如此做法你父亲可曾知晓?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
撤去垂帘,归政皇帝,此事说来简单,却是将权利交还。
当年有元庸这个宗室掣肘,这份垂帘听政得来的权利其实并不占多少优势,一言一行皆要百般顾忌,可眼下元庸已死,少了这一份桎梏便不一样了,握在手中的都是真正的权势,只要除去了季申,赵家便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自古外戚擅政都不得善终遗臭万年,倘若真的是为了赵家的基业,太后更当早做决断。赵家永远都是臣,是陛下的臣,太后倘若此时归政退位,在史书工笔下便是一样美名,必流芳百世,万世称颂。”
权势终究是会迷了一个人的眼,当年先帝龙驭上宾,幼帝拿着诏书继位的时候朝冠都戴不稳,下头元庸虎视眈眈,先帝也是料到了,才会在遗诏最后无奈加上那么一笔,险些还叫元庸揪住了这一点说那是先帝病糊涂时写的做不得数,不知费了多大的功夫才保住了赵太后垂帘听政的位置。
当年是走投无路的无奈之举,一介后宫女子临朝,便是赵太后开始时亦是硬着头皮坐在垂帘后,遭了下头不知多少明里暗里的挤兑,这几年来也不知多少的血泪才拿到了今时今日在朝堂上说一不二的威势。
尝到过这样的味道,再还回去何其艰难,可那终究不该是她的,不想还,便要培植壮大自己的势力,便终有一日要与自己的儿子反目成仇倒戈相向。历来后宫里权势的争斗无非这样的轨迹,那条路他当年随波逐流地走过,而今生,便要它断在这萌芽之处。
“流芳百世,万世称颂……”赵太后喃喃念着,唇角的冷笑嘲讽,“你到底是为了陛下为了朝廷,还是为了那个季家女?”
没了前朝全力给予助力赵太后,也不过是一个困在深宫里的女人罢了,身份再尊贵也只能在那后宫一方天地里翻云覆雨,朝外再伸不出触角去。
赵谨克的眸底微动,却不答,只道:“靖平侯府能从普州回京重新走到今日这一步不易,更该感念先帝皇恩浩荡恩泽赵氏,当兢兢业业片刻不敢懈怠来报效朝廷,辅佐陛下鞠躬尽瘁,而非大权独揽专断擅政,这一些,臣已与家父深谈过,家父亦希望国泰民安,希望这天下能有一位英明睿智威震四海的明君,而非一个能指点天下的太后。”
釜底抽薪,赵太后眼下最大的依仗无非是靖平侯府,可倘若靖平侯府也希望太后归政呢?
当年的靖平侯府与太后一条心,可眼下,不会再是了。
“你这样做,难道不会后悔吗?你这辈子仕途的最高处或许便只剩下将来承爵了。”
历来帝王懂制衡,皇帝若以后不想赵家独大,便不会再给赵家擢升的机会。
“臣不悔。”
赵太后的神色彻底冷了,“出去。”
赵太后如何心性?赵谨克知道,赵太后必是不会这样轻易便放弃,只是有些事情不由得她不放弃。
赵谨克行礼跪安,“臣告退。”
……
日升又月落,养孩子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不知觉间日子便从指间缝里流走了。
孩子满周岁靖平侯府摆宴的时候,季柔只觉得明明昨日好像才生下孩子没多久,一回头竟然都办上周岁宴了。
“我这腰身细回来没有?”
对着镜子穿衣裳的时候,季柔忍不住用手掐着想量自己的腰,去岁刚生下孩子之后不久,因着听了赵谨克的自己喂奶,她每日衣裳穿得宽松,也不曾在饮食上节制。
只是她奶水不足,后来入秋后索性便将孩子交给了乳母喂,她这般断了奶之后偶然试了一件以前的衣裳,竟发觉腰身和胸围那边胖了一大圈,衣裳带子都系不上了,季柔这才觉过味儿来自己的身段没了,暗中想着法儿地想减去身上的肥肉。
秋娥道:“姑娘的身段好着,以前就是瘦,如今虽然不如从前的纤细,丰满了一些瞧着正好是凹凸有致,一点儿都不走样。”
“胖了便是胖了,这一年里都不曾好好照过镜子,怕是已经成了黄脸婆还不自知吧。”
季柔有些惆怅,孩子生得辛苦,她这一年里头大多半的时辰都给了孩子了,除了必要的时候跟着韩氏赵谨克出门应酬一两回,也不曾为了散心出府,每日里睁开眼睛送赵谨克出门去衙门,回头便全身心扑将在孩子身上。
纵使府中帮着养育孩子的嬷嬷就有三个,可她到底不能就这么把孩子交出去了自己不管,一来二去便越发脱不开手,那些脂粉首饰铺子都好久不曾去过了,都不知现在京中都时兴些什么。
季柔叹了口气,正是想对镜自怜两句,便见着镜子里赵谨克过来,上来便一把搂住她的腰,低头嗅她身上的香味,道:“怎么,这新作的衣裳是不是很好看,都对着镜子照了半晌了,我让他们像这样的再去做多两套?”
季柔拍了拍赵谨克的手背,“别闹,衣裳都皱了,松开。”
赵谨克不松手,唇就贴在季柔的耳边,以前季柔稚嫩,他不喜欢季柔上妆,可这自生了孩子以后人变得成熟,甫一装扮精致了,真是另有一种风味,那涂得鲜艳的口脂总诱惑着他想上去啃一口。
“我怎么瞧着你脸色不太好?哪儿不高兴了?是不想去应酬?那一会儿你甭搭理那些人,我和大嫂嫂知会一声,你抱着孩子歇着就是。”
“我哪里有不高兴,”季柔道:“今儿是释儿的周岁宴,一会儿还要抓周呢,我高兴还来不及。”
“哦?”
赵谨克似是而非地应了一声,转眸睨了一眼秋娥,这人愈大,是愈发不容易讲真心话了,敷衍他敷衍地愈发顺手。
秋娥见着,笑道:“姑娘方才是在担忧自己的身段,总觉得自己的腰身胖了,身段走样不好看了怕叫人笑话。”
“哪里走样?”赵谨克眸底染了笑意,故意更加贴紧了季柔的耳边,低低道:“我昨儿晚上不才给你量过?哪儿多了一寸少了一寸,我可是门儿清,不都刚刚正好吗?”
“你松开,松开!”季柔给他吹得耳边发痒,整张脸都要烧红了,挣扎着从他怀里出来,理了理衣裳,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青天白日这样的话就当着下人的面说出来了,愈发不知羞耻。
赵谨克摇头失笑,“都是当娘的人了,怎么脸皮子还是这么薄,我要是不这样,咱们的释儿从哪里来的?”
季柔臊得脸色发红,“不与你说了,我去抱孩子,一会儿还要见沅姐姐呢。”
“不急,还早着呢,”赵谨克跟着贴上去,道“让奶娘把孩子先抱去母亲那里,你昨夜不累吗?眯一会儿再出去吧。”
“不许你再说。”
季柔抬手捂住他的嘴,一双妙眸眸光水润,似是能滴出水来,娇嗔羞赧招人怜爱,赵谨克心中泛起无限柔情,拉下季柔的手摁住她的脖颈飞快同她唇间啄了一下,“那就不说。”
赵谨克退开一步负手而立,便是正人君子的端方好模样。
周围下人一双双眼睛都瞧着,季柔的脸色绯红,匆忙道:“你一会儿记得亲自把孩子抱到母亲那儿去,我先去前头了。”
说着,飞也似的转身出门去了。
☆、第94章
正月底的天儿,太阳好的时候便已有了几分春日的味道。
季柔到前头的暖阁里等了一会儿,没多久下人便来通禀说是季沅来了,季柔赶忙让人将季沅请过来,看到季沅脸的时候,季柔不由得便红了眼眶。
“沅姐姐……”
gu903();季沅嗔怪道:“瞧你,哭什么?难道见着我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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