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不过辰时,便有车马来尚书府上接谢杳,道是奉太子之命,请她去看戏。
谢杳心下一沉,原先那点希冀登时灰飞烟灭——不必猜,她也知道看的是哪场戏。
马车果然停在镇国公府外。一股浓郁的血腥气透过马车并不厚重的帘子,便连车内燃着的熏香都掩盖不住——谢杳本就没用早膳,一路上晕得很,陡然闻见,再也受不住,半跪下去扶着车壁干呕起来。
镇国公府朱红大门自两侧缓缓打开,带刀侍卫自门内涌出分列两边。太子一路行至谢杳马车前,抬手掀开帘子,朝里头止不住地干呕,甚至有些抽搐的人儿伸出手,“来。”
谢杳耗了一阵儿方才平复下来,太子也不急,手仍伸在原处,静静等着。
末了谢杳撑着车壁,一点点挪下去,看也不看那人一眼。只是下马车仍有些勉强,一个踉跄摔下,终还是被那双一直候着的手扶了一把。
府门大开,里头的景象本该是她熟悉极了的模样,此时却蒙上一层血色。她忽的有些害怕,怕……
“放心,沈辞还活着。”
谢杳猛然扭头看向太子。
“人就在里面。怎的,不进去见一面?”
这话还未说完,谢杳已经抬步迈过了门槛。
越往里头走,血腥味便越重。地上却未见到什么人的尸体,只有连成一片的血泊,和拖拽出的血痕。
太子跟在她身侧,看着她本就憔悴的面容愈发苍白起来,抿了抿嘴。
拐入正厅前的院子,谢杳脚步倏地顿住。
她面前十步远,那个曾与月争清辉的少年,如今满脸血污,软甲上几处洇着血的口子,整个人像是刚从血海里捞出来——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血,还是旁人的。
他左右各有一名东宫的近卫,此刻正死死按住他肩头,“见了太子殿下,还不跪下!”
沈辞却只抬头望着谢杳。
恰在这时,太子踱到她身侧,伸手一揽,谢杳本就站不大稳,被他一带,径直摔在他怀里,被死死扣住。太子制住她的挣扎,低头在她耳畔低声道:“都到这份儿上了,挣扎得是不是有点晚了?”
这动作在旁人眼里,却是亲昵得很。
太子一笑,刻意高声道:“能将沈家余孽清剿,太子妃功不可没。沈辞啊沈辞,这一封封书信,还当真请得了你入瓮。”
隔得太远,谢杳瞧不清沈辞眼底情绪,只看得他勾了勾嘴角,颇自嘲地一笑。
那近卫没什么耐性,按他不得,便用剑隔着剑鞘狠狠打在他膝上。
“咚”一声。
谢杳闭上了双眼。
沈辞本就受了内伤,这一跪气血翻涌,喉头腥甜一时未能压住,一口血吐了出来,而后便失了意识。
“阿辞—!”谢杳猛然挣开太子,踉跄着奔过去,跪在他面前,把他接在怀里,一遍遍唤他,却在不经意抬头间才发觉,从他这个角度望过去——
正厅只开了一扇门,这门正对着一把上等黄花梨木椅,木椅后是一面竹院品古图织锦屏风。
沈夫人安坐于木椅之上,胸前一支箭矢没进去大半,将人死死钉了上去。而她背后那座屏风洇上的血顺着织锦蔓延开一大片,血迹暗红。
谢杳此时手上那只翡翠玉镯,正是沈夫人头一回见她时的见面礼。沈夫人知道她爱吃自己做的吃食,便时常做给她,即便她不在镇国公府上,也要差人送到她府上去。
沈夫人真心欢喜她,拿她作半个女儿,她又何尝不是真心将沈夫人当做母亲敬重?
谢杳怔在原地,脑海中空白一片,过了许久才有眼泪大滴大滴砸下来,胸口像是点了一团火,愈烧愈烈,将要将她点着时,她才找着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开口——却是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未能说出口,嘴便被一双从身后伸来的手捂住。
她听见太子的声音在她耳后响起:“嘘。这时候,你最容易口不择言。”
她被太子一面捂着嘴,一面往后拖,与沈辞生生被分开。
太子低头看着谢杳,她口中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挣扎着想要咬他。
他拖着她往后,她便往前爬,手脚并用,拼上命一般,伸手去拉沈辞。
太子心头莫名有些烦躁,早知如此,他便不该叫她来这一趟。
他开口劝道:“杳杳,睡一会儿罢。”手上却利落得很,径直一个手刀,将谢杳劈晕过去。
那两个负责沈辞的东宫近卫,见自家主子面色不虞地将带来的女子打横抱起便往外走,忙不迭上前请示。
太子头也未回,“虎符下落仍未问出来,暂且先关押到东宫地牢。”
谢杳醒过来时,映入眼帘的先是层叠的青纱床幔。
“醒了?”脚步声由远及近,太子掀开床幔,递进一碗水来。
谢杳没接,自顾自坐起身来,想要从榻上下去。
“以你的才智,当真没想到过沈家会是今天这样一副景象?”太子轻笑了一声,“你如今这般,是觉着孤罪孽深重,还是你自个儿,愧疚不安?”
谢杳动作未停,“我同殿下没什么好说的。”径直便往外走。
东宫的侍卫拦了她一下,得了太子首肯,方才放她走了出去。
镇国公世子借扶柩归京之名,领兵入京,意图不明,以谋逆罪论。
念在镇国公沈征尽忠尽职尸骨未寒,仍以国公礼葬。
满京哗然。
镇国公府被封,整一条街上都不见人影。
东宫的车马将谢杳送到了尚书府门前,谢杳默然立了许久,终还是举步去了镇国公府。
她是一个人去的,京城今日出了这般变故,一路上委实也没多少行人。
朱红大门前,她先是抬头望了一眼那块还未来得及卸下的牌匾,御笔亲赐,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
而后她便跪了下去,长磕了三个头。
站起身时,脚边却落了个物什儿。
谢杳四处望了一眼,不动声色将其拾起,一面往回走,一面在袖中将那物什儿一点点拆开,末了里头只一张卷起的字条——丑时于谢府旧院,一事相求。
甫一进府,谢盈便跪到她面前来,两眼哭得红肿成了桃子,只道是自己办事不力,她赶到镇国公府时,沈夫人已然故去多时,而她被扣押下来,直待到今日巳时才被送回来。
谢杳接过她高高奉上的那枚玉佩,亲手将她扶起。虽是拿准了太子不会对谢盈动手,可心里多少还是担忧的,如今见人好端端地回来了,已是庆幸。
“我都未能如何的事情,怎会怪罪于你。”
谢大人和夫人早便为谢杳提了一口气,见她并未如所料想的那般全然崩溃,心下反而更不是滋味起来。
谢杳惦念着那张字条——所幸有这么一桩事给她个念想——便道是要去旧府住上两日,谢夫人虽觉不妥,也不忍再拒了她。
谢杳当夜便住回旧府,此举饶是太子也未曾多想,只当她是旧地旧景感怀故人罢了。
子正三刻,谢杳披衣而起,往后园去,恍惚间还当是那几年,还当是墙的那头仍有人相候。
子时刚至,隐隐有窸窣的声响,她一扭头,便见一黑衣人翻了下来。
那人朝她单膝跪下,将面上的黑纱扯下,“迟舟见过谢小姐。”
谢杳认出这是沈辞往常身边常带的人,一时心中五味杂陈——他怕是还不知沈辞这回是如何输了个彻底的。
果然,迟舟说是被沈辞派到了别处去,今日回京汇合,谁知甫一回京,便听到了这个天大的消息,这才一直候在镇国公府附近,伺机而动。
谢杳同他各自有所隐瞒,是以谢杳见他言辞含糊,也未再过问将人送出京城后,能如何安置。
“谢小姐若是能换得太子身上令牌,世子这一路定当畅通无阻。”迟舟将手中仿制的令牌恭敬奉上。
谢杳接过来翻看,同印象里太子身上那枚确是瞧不出甚区别来,“五日后找我来取。”
“谢小姐打算何时行动?”
“大婚当夜。你自去救人出来,剩下的我会安排。”
迟舟欲言又止,终只是道:“大婚之时,东宫的守备怕是会更森严。”
谢杳微微颔首,“可守备的,不是地牢。”
太子大婚兹事体大,尤其是这个议和的风口浪尖上,明面上的人都盯不过来,如何分得出精力去盯着地牢?
更何况大婚当夜,即便是发觉沈辞被劫,太子也不能大张旗鼓去追。
作者有话要说:问:如何解释这种那啥啥的局面?
谢杳:众所周知,蹴鞠比赛中,蹴鞠飞过来击中甲方并弹进甲方球门,是要给乙方计分的。
问:所以你就是那个被蹴鞠砸了的?
谢杳:不,我就是那个蹴鞠。
第11章大婚
谢杳在旧府待了足足三日,一日比一日缄默。第四日,她起了个大早,认真梳妆打扮了一番,叫了马车,去到东宫。
太子见她来还是有几分惊奇的,况且还是一个收了浑身尖刺的她。
谢杳行了礼后直奔主题道:“试礼服。”
太子闻言不由眉眼一弯,叫宫人去取早便备好的吉服。
谢杳一面抱着衣裳往里头走,一面淡淡道:“往前看罢。”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太子却放下心来,只当她是果真放下了的,不由得一笑,朝里头试吉服的人道:“杳杳,孤愿意给你你想要的一切,护着你过完这一生。你能看开,孤很欢喜。”
吉服意料之中地合身,长长的凤尾后摆拖曳于地,谢杳回过头来望向太子,甚至还极浅地笑了一下,“殿下不试?”
太子自然是试过了的,只是此刻瞧着她一身火红嫁衣,鬼使神差地又试了一回。
谢杳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他腰间令牌,往他那边挪过去,展开双臂,前后转了转,问他道:“殿下看着可还合适?”
许是她靠得近了,也兴许是两人一身吉服太迷人眼,太子伸手一勾,将她揽进怀里拥紧,“很合适。”
侍候的宫人齐齐低下头去。谢杳的手慢慢搭上他腰间,一颗心像是要跳了出去一般,手上动作倒是极轻巧地将令牌掉了包。
在太子看不见的地方,谢杳回府后连午膳都未用,先是叫了水,足足沐浴了半个时辰。
谢盈进来替她加热水,却见她整个沉进水中,好一会儿才探出头来换了一口气,将脸上水珠潦草一抹,又低头嗅了嗅身上。
谢盈这几日总隐隐觉着她家小姐是越活越回去了——话少这毛病费了好些年才好转,如今给一棒子打了回去,且更见沉郁。
要说早年的谢杳是一副安定的皮囊死死镇压着一颗不安定的心,那她如今,仿佛陡然抽掉了鲜活,是当真从里到外都死寂下来了的。
毕竟是打小一起长大的,谢盈见谢杳这动作就明白过来,敛了眉目低声劝道:“东宫的龙涎香,小姐往后,要闻一辈子的。”
谢杳抬头望她一眼,笑了笑,示意不必添水,站起身来任谢盈细细擦干身子,忽的喃喃了一句:“是啊,洗不掉了。”
谢杳从东宫回去时,便径直搬回了尚书府,好做大婚前的准备。谢夫人拿不准她心里究竟如何作想,只好小心翼翼看顾着。
第二日正是与迟舟所约五日之期。谢杳借了去东宫的名义,才从谢夫人无微不至的关怀里溜出来。
路上她假意一时兴起去看胭脂,在胭脂铺里刻意多等了一阵儿,直到与迟舟扮作的过路人擦肩而过,两人眼神只一交汇便各自移开,而谢杳别在腰间的暗色锦囊已不知所踪。
所幸太子这日并不在东宫,谢杳象征性开口过问了两句,便十分脆快地回了府。
她前脚刚进门,后脚便有下人来请她去到书房,道是谢大人的意思。
谢杳行礼问安唤了一声“父亲”,便恭敬立在一旁,一副认真听教的样子。
“杳杳,我只你这么一个女儿,自小放在掌心里疼大的。正因如此,有些话为父不得不叮嘱你。”
谢杳去倒了一杯热茶递给谢大人,应了一声是。
谢大人接过茶来,终还是不忍心苛责于她,只叹了一声道:“父亲知道你是个什么性子,看着不声不响的,实则心里头疯得很。沈辞落魄至此,你不仅对大婚毫无抵触,还三天两头往东宫跑。”
他顿了顿,抬眼看她,又接着道:“无论你是何打算,往后的路,须得步步为营,时时考量,切不可再由着性子乱来。明哲保身,能护住了你自个儿,便是极好。”
谢杳低垂着眉目回道:“女儿记下了。”
谢永笑得有些苦涩,终究还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无用。末了只道:“你母亲这些日子总夜不成寐。待你大婚后,回府也难了,这两日多去陪陪她罢。”
元平十五年七月初一,良辰吉日。
礼乐震天,锣鼓齐鸣,百官观礼。太子与太子妃拜过天地,开国宴。
与此同时,东宫地牢。
沈辞作为“重犯”,自然被单独收押在最里头。
负责的狱卒听迟舟一行人是来提沈辞的,狐疑地打量几眼,“此人非同小可,须得卑职派人去请示......”
迟舟亮出手中令牌,打断道:“不必。殿下今日大婚,出了半点纰漏,都不是你我担待得起的。”
那狱卒一见着太子令,先是接过来细细看了一遍,核对无误后方才跪下行过礼,“不知大人是要将此人提到何处,竟在这个节骨眼上提人?”
迟舟面露难色,招招手让那狱卒凑近,“这本不是我等能置喙的,不过既然你这般问了……”
他把声音压低,“太子妃娘娘同里头这个早年有些瓜葛,想必你也有所耳闻。今儿个殿下大婚,天大的喜事,这人在这东宫里,可不就晦气了。”
迟舟看着那人恍然大悟的样子,熟络地拍了拍他肩,“这不,奉了殿下的命,把人移到大牢里去。”
谢杳把大红的盖头一把扯了下去,喜婆忙不迭上前来要劝,她只冷冷一眼,喜婆便噤了声。
太子进到寝殿之时,沈辞也刚在京外换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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