虔子文伸手够了一把,白猫才回过神来,他动了动耳朵,往后缩了一下站得更稳当些。
乍一看到这张脸,虔子文也想起了一些东西,一些早被他埋在回忆里懒得挖出来的东西。时间一长,回忆已然褪了色,他再也不愿回忆往昔。
没想到罗浮杀了他以后,竟然还留着那具躯壳,大约算得上是情深义重吧。
可惜罗浮并不明白,对他而言,躯壳这种东西可有可无,随时都能换。
虔子文低下头,手指舒张了一下。
少年的手指是纤弱白皙的,指节也太柔弱,似乎稍一弯就能折断,和棺内那双握剑的修长手截然不同。
然而这具炉鼎资质天资平平的躯壳,让他隐约触碰到了一线天机,既是脱困之机也是开天之机。
没用了,留着干嘛,虔子文摇了摇头。
他拔剑出鞘,嗡地一声,赤红剑身轻鸣。大约是心有感应吧,这把剑好像也在颤抖也在悲戚。
虔子文直接挥剑,一道剑光破开了冰棺,冰碴四溅崩裂跳动,像无暇水晶碎了一地。
冰棺已碎,那具正在沉睡的躯壳也跟着灰飞烟灭,连带着最鲜明的恨意与不甘,连带着被人背叛的愁苦与凄惶,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白猫不声不响地看。它只当自己是玩偶,唯有眼见那具躯壳消失的时候,怅然地蹭了下虔子文的脸。
然而冰棺之下,还有一枚玉简兀自闪耀。纵然挨了虔子文一道剑气,它仍然完好无损。
虔子文看了一会,拾起了那枚玉简贴在额前,整个人都被卷入了一道漩涡中。
旋涡裹挟着他平缓落了地,天上是一轮发蓝的月亮,清冷寂寥地照着地上的人,显得白衣修士的背影分外孤独颀长。
背对他的白袍修士回头了,他毫不见生地冲虔子文招了招手,就连语气也是一如既往地熟稔,你来了,我想大概也只有你能来。
白袍修士自顾自走上前来,又伸手和虔子文比了比高,啧声道:这回你倒比我矮了,不像以前,我怎么样都比不上你。
罗浮仙尊的眼睛怅然地眯了一下,末了还叹了口气。然而因为他一张脸太秀丽圆润,看起来年纪越发小了。
传说中的罗浮仙尊,就是这么个身量不太高脸也显得太幼齿的少年。他没有半点剑气也无威严,总被人错认成虔子文的徒弟。
这人还能全然无事地跟他说笑,当真脸皮够厚。虔子文眯细眼睛骂:罗浮祖师这句夸奖,我可担不起,天底下也找不出你这样的混账人物。
挨你这一句骂,我也不冤枉。白衣修士苦笑着摇了摇头,你肯定是怪我的,毕竟我做事不厚道,捅了你一剑。大概天底下,也只有我有这个胆量了。
虔子文嗤笑:不,除了你以外还有别人捅了我第二剑,也是你门派里的小辈。
这我真没想到。罗浮仙尊挠了挠头,可惜一张娃娃脸不管做出怎么愁苦的表情,还是显得太年轻,大概我太衍门,天生跟你犯冲吧。
所以我这次进了太衍门。虔子文的回答让罗浮仙尊噎住了。
这还真是,不出所料啊。白衣少年摸了摸鼻子,他只惆怅了刹那,又立刻精神抖擞了,所以说,你有没有在祖师殿里对我弯腰鞠躬?单是这份经历,都够我吹一辈子了。
有啊,罗浮祖师。虔子文刻意强调后两个字,晚辈虔子文,在此拜会罗浮祖师。
这我可不敢当啊,不过得你这一句问候,也不枉费我花了那么多心思。白衣少年脸上的得意之色已然溢于言表,白石给你了那张地图吧,也唯有拿到那神识印记的人,才能找到这把钥匙。
虔子文冷冷瞥他一眼,你不是都安排好了么,卦必应验的罗浮祖师?你早算到我会拜入太衍门,也算到我会去找白石,所以才对我施了点小恩小惠。
然而没用,我这个人最记仇。哪怕你把这间屋子留给我,也不能抵消你我之间的仇怨。你捅了我一剑,一剑穿心,我找到你的轮回转世就照样一剑捅回去,一命还一命。
那我估计,你是找不到了。白衣少年光棍地拍了拍手,我死了,神魂俱灭,残留在玉简里的,只是我的执念。你看,不管你怎么厉害,最后仍是输给我这一次。
虔子文不说话,他只淡漠地看着罗浮。
原本好友相见的热络气氛,瞬间冷却下来,一切不过是虚假的掩饰罢了。自从那一剑之后,他和罗浮之间已然没了情谊。
有风吹过,是肃杀凄冷的风,掀动了白衣修士的袍角。
浮生,我后悔了。罗浮忽地说。
你也会后悔?虔子文扬眉笑了,罗浮仙尊生性刚烈说一不二,天下谁人不知。原来罗浮仙尊,也会后悔?
白衣修士却说:我当然会后悔。
他面上玩世不恭已然消失殆尽,真正显出了几分大能气度来。白衣修士怅然仰起头,有风吹动了他的头发。
忽有乌云遮蔽了天空,月光也只剩狭而窄的一线,刚好映亮了罗浮的脸,也映亮了他那双雪亮的着火般的眼睛。
我捅你那一剑之后,心都要碎了,疼得要死。纵然罗浮竭力压抑,他的声音还是免不了透出了几分癫狂,直到那时我才明白,我还有心,未能忘情,我一颗心全在你身上。你不想要也不肯接,固然我挖出心来捧到你面前,你都不屑瞧上一眼。你这个人,不,这个魔,一向是这样的绝情。
怪我么?虔子文只用那双浅银眼睛看罗浮,眼瞳里像凝满了一池月光,是你先背弃我,我从来不明白你的心思,也不知道你中了什么邪。你要杀我也成功了,罗浮仙尊斩魔神平世间,几千年过去了此等威名仍在世间流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要怪也是我怪你,我只恨自己当初不够果决,没有拽着你一起同归于尽。
当真是意料之中的回答,罗浮一点都不意外。
他在这寂寥空旷大殿里等了几千年,纵然只是一缕残念也会感到无趣,唯独想见他一面的念头支撑残念活到现在。
可见了一面,残念却滋生出无穷无尽的贪恋来。他想把自己满腹心事讲给这个人听,想说出他的无奈他的煎熬他的悔恨,然而那个人已然不想听了。
是,一切全怪我。其实你对谁都一样,所以我不敢说,至于我说不说,结果也没什么区别罗浮忽地沉默,他已然说不下去了。
虔子文只答:我不明白。
月光下的少年平静地注视着他,浅银掺金的眼睛似两粒琉璃珠,晶莹剔透却无情绪。
是啊,他什么都不明白,罗浮惨然地笑了笑。
真好啊,不管何时他都是这般模样,倾倒众生又冷然绝情。他大概永远不知道什么是痴狂愁苦求而不得,如此一来真的挺好。
白衣修士向前伸出了一只手,想碰碰虔子文的脸,然而那人一扭头避开了。
我不原谅你。小少年继续剜着他的心,字字绝情,若有可能,我希望你我从未相识过。
罗浮仙尊,还请赐教。赤红的剑出了鞘,斜斜指向对面的白衣修士。
罗浮的瞳孔收缩了。那是他为浮生铸的剑,用了他找遍天下才搜到的一粒火玄晶与好些块千年寒铁,甚至还用了罗浮三滴心头血,事后罗浮修整了足足十年才缓过劲来,但是罗浮从没说过。
光是见到那人面上淡淡的微笑,罗浮已然心满意足了。
时隔千年这人却用这把剑指着他,纵然剑身哀鸣似要碎裂,虔子文的手都没有发抖,赤红剑身直指向他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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