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础略显尴尬,费昞低下头,耐着性子听下去,只有尹甫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插口问上一句,老仆说得更来劲,杂七杂八,与最初的问题越来越没有关系。
将近两刻钟之后,徐础不得不打断道:“我从前做过的那些荒唐事,待会再说不迟,费大人的问题呢?”
老仆这才回过神来,“对对,我说到哪去了?公子夜里舞刀、仰头质问苍天,好像跟这没啥联系。嗯……费大人问什么来着?”
“徐公子为何学静思,而不学行事?”费昞再次道。
“静思……就是一会的事,公子肯定还要行事。公子可聪明了,过目不忘,看书的时候,扫一眼就能看懂。有好几次我看公子拿着书边看边笑,好像很有趣,我认字少,于是偷偷拿书给别人看,让他们告诉我书上写什么,结果无趣到根本听不进去,读的人也说,书是好书,但是里面没有笑话……”
老仆又要陷入回忆,但这次及时收住,改口道:“就连公子的静思也与别人不一样,我见过和尚、老道的修行,必是僻静地方,坐在蒲团上,手里摆个法诀什么的,整天不动,别人说话也听不见。我家公子可不是这样,屁股下面没有蒲团,手里没摆法诀,来人他能看见,说话他能听见。所以让我说啊,我家公子的静思与行事没什么区别,他就是不愿意出屋而已。”
话一说完,席上三人都不吱声,脸上也无笑意。
老仆大恐,“我说错话了?都是我瞎编的,我家公子……我哪懂什么是静思、什么是行事啊?我就是个老糊涂,昨天我要打开一道锁,半天找不到钥匙,还向别人发脾气,结果那钥匙就在我身上……”
徐础在席上摆正姿势,向老仆道:“谢谢你多年来对我的照顾。”
老仆更加惊恐,“公子……要撵我走?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要饭都找不到人家……”
“如果我身边只能留下一个人的话,只会是你。”
老仆大大地松了口气,见两位大人似乎已无意问话,笑道:“这哪是闲聊?光听我一个人唠叨了。两位大人接着聊,我在外面守着,一唤便来。”
老仆转身抱起陶瓮出屋,到了外面,吐出一口气,喃喃道:“亏我总想教公子怎么说话,原来最不会说话的人是我啊。”
屋里三人的想法却不是这样,去除那些琐碎的回忆,尹甫与费昞都以为老仆的回答极好。
尹甫道:“尊仆对徐公子可谓至忠,人虽糊涂,对徐公子多年前的一点小事,却都记得清清楚楚。”
徐础微笑一下,“而我居然从未察觉到,此前逃离东都的时候,从来没想过他过得如何。”
“毕竟是一名仆人,虽忠,但无大用。”费昞道,并不以为老仆值得太过感激。
“我连他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徐础却被勾起许多情绪,“不只是他,我辜负太多人,尤其是在称王的时候。曾有一位将领,对我极为忠诚,诸将无出其右者。只因他自作主张,做了几件我事先不知道的事情,我就逼令他自杀……”
“那时候你是吴王,就当令行禁止,自作主张者,杀之无错。”费昞反而替徐础辩护。
“吴王无错,错在我。”徐础勉强笑了笑,“从前读史的时候,我与同窗曾有争论:天下大乱时,必然群雄并起,这没有错;群雄争锋,或存或亡,最终只剩一家,一统天下,这也没错。我们纳闷的是,无论存亡,无论多少,群雄麾下总有一些忠心耿耿的追随者,他们征伐时百战百胜,出谋划策时无计不中,劝说敌酋时无往不利,个个可算是上上之才,为何不肯自立?与之相比,一些称王称帝者反而只有中下之资。”
“争论出结果了?”尹甫问。
“没有。有人说他们有自知之明,有人说他们时运不济,有人说他们怕担危险,有人说尊卑天定,他们注定为臣。”
“徐公子以为呢?”
“我当时以为他们胸无大志,现在我以为……史书记错了。”
“徐公子以为自己没错,史书有错?”费昞语气稍显生硬。
“我当然错了,最大的错误就是非要从书中先学道理,然后再一个个践行。我说书中有错,不是记载有错,而是论断有错。天成朝史书,只记张息帝如何一步步定鼎,好像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人心怀天下,其他诸国只求偏安之计。我想,心怀天下的人从来不缺,成功者却只有一个,遗憾的是,败者只是败者,在书中,他们是恶人。为什么有些人拒绝自立?无它,被击败了而已,败而不服,为恶人,败而追随,为忠臣,其中并无更多道理可言。”
“徐公子以为自己被击败了?”尹甫问。
“我败了,一败涂地。”
费昞刚想问徐础是败而不服,还是败而追随,尹甫却站起身,深揖一躬,“由实端入道,虽永远不得大悟,且漏洞百出,常获败绩,但是或多或少终有所得。由虚端入道,看似大悟,无懈可击,永立不败之地,终是一场空,于己无益,于世无助。徐公子后悔称王,先师也曾后悔思多行少。”
尹甫顿了顿,“徐公子应当留在思过谷,但是不该久坐席上,正是万物复苏之时,徐公子何不踏行山水?”
费昞吃了一惊,“尹侍郎真的不争此谷?”
尹甫仍看着徐础,“徐公了想让天下人忘掉‘吴王’,需要另寻一个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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