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我自己来吧。”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自己就接过了话头。付罗迦看着她弯腰埋头,散开的长发轻轻扫过地面。
“我们都以为一直到期末你都不会再回来呢。我要是你我就直接在家里呆到寒假,”付罗迦坐下后她笑嘻嘻地说,“你怎么请的假啊,叶琴居然肯放你这么久?”
他随意翻了翻桌面上的纸页,不少是学校自印的试卷,小一周下来就有七八张。
“都是我帮你齐的。旁边的是笔记,你的亲同桌为了你牺牲自我听了多少节课你知道吗?不准嫌弃啊,虽然肯定比不上你自己记的,但是比没有好嘛——他们说是期末重点我才记的。我拼了我这条老命为你的市状元铺路,你可要争气啊,好好考,气死某些柠檬精!”
“……她没准我假。”
“叶琴说她会自己掏钱奖励第一名——啊你说什么?”周临涯愣了愣,“她没准你假?”
付罗迦抬头就看见了黑板右上角的一行字,写的是“离统考还剩12天”。
颜色很醒目。怪不得周临涯能惦记起这事。
他没把笔或者这堂课对应的资料拿出来,手肘支在桌面,双手交握抵在额前深呼吸。
“回来了也一句话不说,越来越闷了。”周临涯撇撇嘴。“光我一个人瞎积极——”
“谢谢。”他说。
后来前边的李淑仪和后排的唐诚在想和他说两句时周临涯就自发地帮他挡了。
“人现在不高兴着呢。别去招惹了。”
语气是讽刺的,但内容倒是顺遂了他的心意。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正在黑板上板书方程式的雍老师停下手里的动作,偏过头看向门边。叶老师扶着门框,因为过来得比较急现在还有点喘,但这不耽误她抬手精确地指向自己。“我叫个人。付罗迦,你给我马上出来。”
一大片的脑袋都偏了过来。
他腕上的袖子滑下去一截,他赶紧把它拉住。“付罗迦!”雍老师见他磨蹭也开始喊了,“叫你呢。”
“你怎么回事!?你怎么回事,啊?”
这次没有老板椅能坐了。
“你知道你外婆急成什么样吗?你明明看见她了,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就甩下她直接走?她一个六七十的老人家,顶着大太阳跑到学校里来,挨个挨个问过路的同学知不知道你去哪儿了问了两个小时,要不是有同学告诉她我办公室在哪儿,她能一直问到天黑!
“你有没有良心,啊?你妈妈还在医院里你知不知道?她知道你没回家当晚就昏过去一次,连夜被送到省会医院去了!她什么情况你关心过吗?你了解过吗?你都没有!
“你还不来上学!你自己数数,你翘了几天的课了?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自己想想离高三还有多久离高考还有多久,这都开得起玩笑嘛?!还有,再有几天就期末统考了,你自己觉得拿出个怎样的成绩才能给你妈妈一个交代?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我教了你这么久,我觉得你不该是这样的人——你昨天是不是在许之枔家里住的?”
“……是。”
“没去什么网吧夜店吧?还有那些无牌照经营的小酒店——”
“没有。”
“哎,”她刚松一口气又提起来,“你外婆说你是跟别人一起走的我就猜到那是许之枔!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跟着他腻在一起?以前我不是没有提醒过你,他那种以后能靠家里吃一辈子的根本就不是来读书的,他爱玩可以,可他不能拉着别人下水!我现在就是怀疑你受了他的严重影响,我今天就去跟他班主任说清楚——
“你妈妈暂时不在,我有责任把你看管好。临时住校手续我已经给你办好了,一周的生活费等会儿拿给你。还有,这周末我带着你去一趟省会看看你妈妈。票我也已经买了。”她推了推眼镜,“这种时候不能让你乱来了。”
“我不住校。我不去。”
“你——”她呼吸又乱了。“你什么意思?闹脾气呢?你妈妈她——”
他抬眼,尽量轻描淡写。“随便她怎么。”
“付罗迦!”
“没其他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我让你回去了吗?”
于是他又停下。
叶老师的嘴还在不断张张合合,像一个功率巨大的鼓风机。他自己的胸口被吹得满溢了,被肋骨笼住的气流在脏器之间四处乱窜。
怎么还不完?他想。
回教室的时候李淑仪正在和周临涯聊天。见到他周临涯就收了声,但李淑仪仍在继续。
“说实话,你仔细看过他外婆和他妈妈的眉眼了没有?遗传的力量就是强大啊,他们三个的眉眼那一截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特别秀气特别漂亮——”
周临涯不尴不尬地笑两声,低头继续看手机。李淑仪还转脸向他征求意见:“是吧?你妈妈年轻的时候一定特别漂亮。”
付罗迦挠了挠手心的疤。“……忘了。”
因为太久不上课,最后一道下课铃响的时候他还没发反应过来。有人在经过时稍显刻意地撞歪了他的桌角,他抬头,一个团起来的小纸条被扔到了他面前。
——“你们睡过了?”
他撑着额头盯着这熟悉的字体看,直到教室的灯和风扇都被关了。
人都走了。
他站起来,慢吞吞绕过几排桌椅,来到一个后头摆着扫帚和撮箕的角落。
那个桌椅下面有可乐渍和饼干渣。他翻开桌面上的书确认了一下,然后后退几步。
桌椅倒地的哐啷声让他没听到门口有人在叫他,直到他被人架住拖开。
“你干嘛?!你发什么疯——”
他皱着眉偏偏脑袋——那个人对着他耳朵吼的时候把唾沫喷他脸上来了。“松开。”
“你再继续我喊校警了啊!”看他态度平静,那个人试探着松开了一点。“你踹他桌子椅子有什么用?踹坏了他们绝对让你背个大过。当面约架不行吗?”
付罗迦把胳膊从他手底下挣出来,没接话。
他转身准备出去。
“哎哎哎等一下,我带你过去啊——”
“……你是?”
“学生会生活部的。你不是办了住校吗,宿管那边要给你录入,我带你去找你床位。床垫被子叶老师都弄好了,你直接拿东西过去睡就行。”
他闭了闭眼。“麻烦你了。但是我现在先不过去。”
“哎那个,叶老师已经在那边了啊,她叫我一定要让你马上过去。”
“没事。你先走吧。”
“这……不太好吧?你去哪儿总得告诉我一声吧,要不然她问起来我怎么说?”
“蒋正源?干嘛呢这是,你找付罗迦有事?”又来了一个人往窗边一趴。“怎么这么慢,我一直在楼下等着呢。”这个嗔怪的语气是冲着付罗迦的。
“那个,枔、枔哥——”蒋正源磕巴起来,“我帮部里跑个腿,带他去登记住校。”
“登记住校什么时候要人带着去了?谁找的你?”
“就他们九班的班主任嘛。”
“叶琴啊。”许之枔微微一笑,“开校庆的时候陈主任让你干什么你也有这么积极就好了。”
蒋正源脸一红。“……我知道了。没事了,你们先走吧。”
第61章第61章
“打人可以,弄坏了学校东西是真的麻烦。”付罗迦经过时他往旁边让了让,插着腰叹了口气。“枔哥你前几次没来开会还不知道,现在团委那边天天都在强调‘维护学校公共财产’。书记说要严查,从桌椅板凳粉笔擦抓起。领导特别不爽上次孟羽他们把花台撞塌那个事——”
这段话太长,付罗迦听都没听全。许之枔倒是接了话,“花台其实是孟悦那帮女生踩垮的。”
“我也听说了,后来说是要记过,孟羽恨不得去把甩锅的那几个女生砍了——”
于是付罗迦又退回来,在一地的狼藉中挑了个干净地方下手,扶起了倒下来的扫帚。
许之枔把头探进窗户,“坏了就算了。没事的。”
“啊啊对,没事没事,你不用管,我来处理——”蒋正源把他拉起来。“你不是要跟枔哥走?快去呗。”
“你脸很红。”下楼时许之枔问他。“怎么了?”
他意识到许之枔没看见踢桌椅的场面,为可以省去解释松了口气。但胸口里那股具有极强腐蚀性的情绪还在蔓延,所以他只仓促一笑,“……没什么。”
怕被看出来僵硬他越过许之枔走在了前头。然而还是难免显得奇怪——他觉得一下一下砸在每一级楼梯上的不是自己的脚,而是硬邦邦的铁杵。
这楼道跟夏日的午后一样,冗长得好像没有终点。
……
“我去趟阳台。”
这时付罗迦拿着手机窝在许之枔家客厅的懒人椅里。他忙着把叶老师的号码拉黑,听到这句话后摘下眼镜揉了揉眼,抬头看向占据了一整面墙的落地窗。
许之枔站在那儿摸索了一阵,在看起来明明没什么缝隙的玻璃上摸出了一道门,随后跨了出去。
因为昨天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再加上窗台上有长势喜庆的绿植,他就没发现这外边其实有个挺大的阳台。
阳台对面是同样的一面落地窗,连着的应该是另一户业主的客厅。
许之枔从一排花架底下钻了过去,在对面的玻璃窗上敲了敲。
过了会儿那边的窗户嘎巴一声打开了,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响起:“今晚河边烧烤,你姐夫开车,去不去!”
“算了吧,又不是周末。黑咪呢?”
“哎怪了啊,没看到你哪次把‘不是周末’当理由啊。在她自己窝里呢。你那幺女今天又去啃墙皮了,你还不买点什么矿物质给她补补——”然后拔高声音吼,“黑咪——!!你爸爸叫你——!!”
很快就有一道深色的影子轻轻巧巧从窗台上窜了下来。
许之枔拍拍手蹲下,吹了声口哨。旁边低矮的花藤把他挡住了,只露出一个发顶。
“今天在小区门口碰到一只柯基,那家伙小是小,叫起来那叫一个凶哦,还来咬你幺女的尾巴。不过你幺女超级高冷,看都不看人家一眼。”
说话的是个带着波浪形压发圈的年轻姑娘,付罗迦在照片上见过。
——许之枔的表姐。
“我带她过去玩会儿。”
“小心点儿啊,她最近掉毛厉害,别舅妈一回来又因为过敏进医院。”
“没事。她跟我爸估计到年末都不会回来了。”
年轻姑娘大笑了起来,探出身伸手使劲揉了把黑咪的头。“哎哟黑咪,你说你爸惨不惨啊,年年都是空巢儿童——”
“是挺惨,生下来也没被爷爷奶奶抱过一次。”
一阵草叶的窸窣声过后,一颗棕黑色的脑袋从门口探了进来,脖子上有个皮质颈环。
付罗迦没法让自己不去看她,甚而至于屏住了呼吸。
能看出她也在第一时间发现了付罗迦这个陌生人,抖了抖耳朵停住脚步。许之枔进来后她绕着许之枔的腿走了两圈,不时瞄付罗迦一眼。
付罗迦发觉她的体型比他想象中还大一点。
“介绍你们认识。”许之枔用小腿抵着把她往前送了送。“她倒是不叫也不咬人,就是容易怕生。”
德牧还能怕生?付罗迦想也不想朝她伸出手。
……她一下躲到了许之枔身后。可惜许之枔的腿完全遮不住她。
他看了眼自己悬在半空无处着落的手,皱起眉。
许之枔强行给她调了个方向,让她直面付罗迦。“她应该是还没习惯你的味道。你叫叫她试试?”
但其实他身上的衣服裤子都是许之枔的。“……叫什么?”
“叫幺女。”
他叫了。但这一声“幺女”跟那只手一样没得到回应。这次黑咪连许之枔也不再搭理了,跟沙发上的枕头滚作了一块,好像对自己多了一个爸这个事并不是特别上心。
“……多大了?”他试图转移注意力以克制不耐烦。
“两岁半。这边平时没什么人,基本都放在我表姐那边养。”许之枔跟过去,尝试着挤上另外小半块沙发。这挺难的,因为黑咪一只狗就占去大半,还总在扭来动去。
他没成功,于是干脆把狗连着枕头一块推到了地板上。
“过来坐。”
黑咪呜咽一声,委委屈屈盘坐在了许之枔腿边,狗头又被狠狠一揉。
付罗迦跨过她耷拉在地板上的尾巴,好在这次她没躲开了。他坐了下来,发现这是个近到不可思议的观察距离。
脸颊上细密绒毛的纹路,湿润的黑色鼻头,起伏着的胸腔,还有嫩粉色的舌头。
明明只多了道比人类急促一些的呼吸声,空气却一下子被鲜活感填满了,能让人感受到一种的蓬勃的生命力度。
付罗迦慢慢放松发紧的喉头。
“叶老师让你住校?”许之枔跷起腿,黑咪一下对悬自己头顶上的人字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她是这么说。”付罗迦垂下眼。“……但是无所谓。”
“她和你妈妈有联系?那她有告诉你你妈妈是怎么回事了吗?”
他觉得自己的神情肯定一下子古怪了起来。他妈——他妈到现在还没出现一定是不能出现,绝对不是不想出现。这样很好——当然很好,只要能一直保持下去。但他还是很害怕,不光是因为“不出现”背后的一些可能性,也因为自己脑子里突然翻涌起来的混沌念头。
恍恍惚惚就站到了烈日底下,阳光像寒霜一样挂满全身,他作为一个错误,进入了所处的空间的消化道里经历碾磨挤压,等待被彻底排出。
可能仅有的真实就是他不知什么时候攥住的许之枔的手腕。
“她应该……应该没什么事。”他尽量使自己语气笃定一些。
许之枔似乎什么也没察觉到,朝他粲然一笑,凑过来亲了亲他的侧脸颊。“你住这里就好。暑假想不想出去?”
“……带上狗吗?”他不自觉问了句。
许之枔一边笑一边把他伸出的那只手捏在了手里。他全身一颤,随后反应过来那是右手,什么痕迹也没有。
说不清是为了掩饰还是想起了上午的那个纸条,与许之枔对视了那么几秒后他就掰着许之枔的下巴用了那么点力度亲了上去。
这次他没闭眼。
他发现许之枔有几根睫毛往跟其他睫毛不一样的方向支棱着,眉骨下边飞着几颗小到看不清的痣。
他发现每隔几秒许之枔就会睁眼看他一次。
他觉得自己又快流泪了。
突然膝头一重,付罗迦偏过头,看见了趴上来的黑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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