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什么叫子睿、衡平的我也清楚,是我兄弟杀的。
颜烛扶住茯苓,让韩月琴先出去。
韩月琴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略有不妥,也没坚持,出去了。
“她没有恶意,”颜烛叹了口气,“你师父师兄的事……节哀。”
茯苓垂下眼,不太想听颜烛帮好月琴说话,他缓缓的坐下,苦笑着摇头:“她会怪我也是自然,是我没用,师父师兄死了,我武功最低,却还活着……”
这话表面听起来像是在为韩月琴开脱,其实是拐了弯骂她,因为这件事压根儿就怪不到程宿雨身上去,茯苓这么说,意思是韩月琴不分青红皂白的就怪罪他。
师父起了色心被人报复,还牵连徒弟受伤,这怎么也怪不到徒弟头上去。
颜烛果然皱眉打断道:“这如何能怪你?是她说错话了,你且放宽心好好养伤。”
真矫情,茯苓心想,他堂堂万仇门门主,江湖上让人闻风丧胆的邪刀阎王,竟然在这里装无辜扮柔弱,跟个姑娘绕弯子争口舌是非。
不过效果还不错,他想。
茯苓低头不语,看起来还在自责,颜烛不知如何开口安慰,有个弟子端了碗药进来。
颜烛道:“先喝药吧,齐长老通晓医术,给你开了增气补血的药,你……”
颜烛下面一堆师弟师妹,年纪小的不爱喝药的不少,他刚想劝几句,茯苓端着的药碗已经见了底,一口接着一口,不急不缓,仿佛碗里苦的发酸的药只是一碗清茶。
放下药碗,茯苓眨了眨眼,看起来乖巧无比。
颜烛把他扶起来,送回床上躺好,道:“槐山派路途遥远,已经和那边说好了,等你伤好了再回去。”
茯苓躺下,从被子里伸手拉住他:“颜师兄,你明日还来看我么?”
“来。”颜烛把他的手放进被子里。
茯苓乖乖的躺在被子里,眼睛却一直看着他出了门。
等外面的人走远,茯苓闭上眼。
这会儿他才觉出口里苦涩的药味儿。
真是太苦了,茯苓想,生嚼黄连也不会有这么苦。
在霍山派待了几天,茯苓的伤好了大半,本来也没伤到筋骨,霍山派给他用的又都是好药,他这辈子都没有这么舒服的养过伤,万仇门的事全都一股脑甩给了丁淮,茯苓每日不是歪在床上梦星星,就是躺在树荫下看太阳。
颜烛傍晚会来看他,一身青衣站在夕阳的那头,然而无论是骄阳还是皓月,都比不上他的光华。
今日茯苓已经完全可以下床了,颜烛来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练剑。
茯苓没练过槐山派的剑法,来之前学了一点,在峡谷又见韩元光用过,他不善使剑又压了内力,使出来的效果倒真像程宿雨。
程宿雨能拜在槐山派掌门师弟的门下,天赋自然不错,但他疏于勤学苦练,比起茯苓这种十年如一日早起练功,后来又日日在刀口上舔血打磨出来的功夫,差得很远。
为了配合手上的伤,茯苓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
颜烛走近,从他身后伸出手握住剑柄:“注意手腕的力度,既要有力又要迅速。”
感觉到身后人的气息,茯苓一下屏住呼吸。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足够快就能占据先机,速度达到极致,无论什么武功招数都能破解,”颜烛握着剑柄,带着茯苓使出一套行云流水的剑法,“动无形,快无影,剑气凝于无形无影之中——”
无影!茯苓心中一凛,《三无刀法》第二重,就是无影!那一瞬间,茯苓感觉心中茅塞顿开,仿佛手中的剑变成了龙牙刀,他努力克制住自己,手腕还是不自觉的发抖。
颜烛以为他是伤势未愈,于是停下来,松开握住的手,温和的说:“不要着急,先把伤养好,慢慢来。”
茯苓点点头,心里真是急死了,好想找个地方把刀拿出来,他马上就能突破了!
颜烛自然不知道他心里是如何想的,眼神平和的看着茯苓好一会儿,他开口道:“明日我不能来了,泰泽门出了点事,师父派我去查一查。”
他不欲多说,江湖上纷繁杂乱,很多见不得光,颜烛并不想茯苓接触这些,在他眼里,程宿雨年纪小,又刚失去师父师兄,从小生活在槐山派门内,未曾知晓江湖险恶。
颜烛查过程宿雨的身份,茯苓来之前就做好了准备,程宿雨小时候身体不好很少出门见人,茯苓只要装模作样的当一朵不谙世事的小白花就行。
颜烛查完后确实没发现什么不妥,性情心性这种事难说的清,但这段时日的相处来看,在师父和师兄如此混账的情况下,程宿雨还能保持如此单纯的心性,实属不易。
颜烛想起很多年前,他在雪地里见到的那双清澈的眼睛,漫山遍野的雪映照其中。
如此干净纯粹。
可惜茯苓不是程宿雨,他一路摸爬滚打的,该见的不该见的都看遍了。
茯苓心里有些怅然,他想,颜烛果然会喜欢这样的程宿雨,干干净净、不谙世事,他若是见过自己提着刀、浑身是血的样子,大概就不会这么和风细雨了吧?
颜烛不说,茯苓自然也就不多问,只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最多一个月,查完了就回来。”颜烛看茯苓盯着自己剑上的玉佩看,于是问道:“喜欢这个?”
倒不是真喜欢,茯苓对于这些吊坠挂饰向来没多大感觉,但这玉佩他见过的,十年前挂在颜烛的腰间,三年前也出现过,但在霍山派里却未看见颜烛带,似乎只有出门才挂出来。
茯苓开玩笑道:“颜师兄给我,我就喜欢。”
颜烛闻言一笑,竟然真的解下来,挂在了茯苓的剑柄上,轻声道:“好好养伤,有什么事可以去找孙墨。”
如此轻易就送了人,不像是重要之物,但若不重要,怎么会带在身边十年之久?
茯苓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着颜烛的背影和最后那一点夕阳,都消失在视线里。
十年来,他练武从未懈怠过,为报仇,也为赶上这天边的一点太阳,如今他在江湖上声名鹊起,刀锋一出无人不避其锋芒。
然而当他再见颜烛时,无论面上如何镇定自若,他心里知道,他还是当年那个只敢躲在树后目送他离开的孩子。
茯苓心中五味杂陈,等颜烛走后,他把玉佩解下来,挂在自己脖子上,和长命锁一起藏在衣服里。
第二日一大早颜烛就离开了霍山,他不在,茯苓马上就不安分了,先是练了一天的刀,破了第二重,接着当晚就把霍山派摸了个遍,提前在梁如竹那里踩了点,为报仇做准备。
他过目不忘,霍山派地势布局记住后,丁淮带人摸黑上山找他,替身代替茯苓待在霍山派,茯苓则跟着丁淮下了山。
反正除了颜烛,这几日根本没人来,送饭的外门弟子把饭放到院子里就走,不会露馅。
茯苓下了山,见丁淮一身风尘仆仆,那身白衣竟然也沾了灰,这太不符合丁淮洁癖的毛病了。
茯苓感到不妙:“出什么事了?”
丁淮道:“门里接了仇案,派人去杀泰泽门的徐以昭,但是有人先一步把徐以昭杀了,派的人也没能回来。”
茯苓眼皮一跳:“派了多少人?”
徐以昭是泰泽门的二掌门,派去杀他的武功定然不低。
丁淮沉声道:“三块红木牌,全都没回来,只有一个最后撑着传了信。”
茯苓问:“上头说什么?”
丁淮:“大凶,不敌。”
颜烛去的就是泰泽门,应该也是查的这件事。
茯苓眸色一沉:“走。”
作者有话要说:岧峣仙境倚层丘,百尺泠泠瀑素流。——张镇孙《水帘洞》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苏轼《失题三道》
第14章
泰泽镇酒楼——
李忠犹豫良久,还是开口:“公子,那玉佩……”
“给他了。”颜烛道,其实他自己心里也说不清,他看见“程宿雨”的时候,会想起十年前在冬青山上见到的孩子,但总感觉有些不太一样,想来想去,又想到了三年前戴着面具的茯苓。
月下如此张扬恣意的人,却有一双比月光还清澈如水的双眸。
但这是毫不相干的三个人。
忽然听见窗外有动静,颜烛起身向外看——
有人在湖上逃窜,穿黑衣戴面具的人正紧紧的追在后面,他提着龙牙刀,立于楼外的湖上,脚下轻功极快,在湖中游船上跳跃,仿佛乘风踏浪而来。
逃窜的人很快被追上,一道刀锋扫过,前面的人栽进了水里,鲜血在水面蔓延开,很快就消散了,湖上的人似有所感,握着刀抬头向上望,正对上颜烛的目光。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是邪刀阎王!”
湖中游人像受惊的池鱼,划着船拼命散开,有些害怕的甚至跳进水里。
“跑什么?”茯苓笑道,“我不杀无仇无罪之人,你们没做亏心事,有什么好怕的?”
不知道这帮人听清了没有,反正跑得更快了。
脚下轻功不停,茯苓几步就跳上了二楼,坐在包厢的窗前:“颜少侠,这么巧?”
身后李忠想要上前,颜烛伸手一拦,收回目光,语气淡淡的道:“茯门主,幸会。”
后来颜烛确实派人去春风楼查了廖鹏远的事,这事儿本就是事实,春风楼中有记录的,再者,春风楼都快算作茯苓的私产了,颜烛除了能查到廖鹏远有多禽兽多不是个东西,还能查到茯苓有多光辉多英雄。
万仇门这三年做的事颜烛也有耳闻,虽然以仇杀仇的行事还有待考究,但万仇门的出现,无疑达到了制衡的作用,各大门派若以大欺小,仗势肆意妄为,就要考虑一下受不受的住万仇门的复仇。
当然如果做的无人知晓,杀的无人申冤,自然无人去找万仇门报仇,但事情一旦出现,就不可能无迹可寻。
所以颜烛对茯苓的为人,其实并无不喜,江湖上说杀师父同门,虽然也有传闻说他是为自己真正的师父报仇,但他凶名在外,树敌颇多,人们更情愿相信第一种。
茯苓坐在窗台上,开门见山的问:“颜少侠可是要去泰泽山,查徐以昭被杀之事?”
颜烛问:“泰泽门封锁了消息,你是如何得知的?”
“杀手的消息自然是最灵通的,”茯苓翻身进屋,“正好我也要查此事,颜少侠可否请我进屋一叙?”
茯苓自己翻窗上楼,如今都站到人家屋子里了,他还非要这么恬不知耻的问一句能不能进来。
反正无论对方回答什么,他也不会出去的。
颜烛没生气,反而给他倒了杯茶:“请。”
“多谢。”茯苓毫不客气的坐下,端起来就喝了半杯,他的动作利落却不粗俗,身背是黑鞘大刀,更显得他身姿挺拔,很有几分侠士的潇洒风度。
颜烛带着些惊讶抬头看了他一眼。
江湖门派中身居高位的人,一般都不会轻易喝不熟悉的人给的茶水,对于高手而言,暗毒比明枪明剑更危险,也更致命。
茯苓知道颜烛在想什么,他笑道:“江湖中人都说颜少侠为人光风霁月,我与颜少侠无冤无仇,你又怎会下毒害我?”
“江湖传闻怎可轻信?茯门主还是谨慎些好。”颜烛自嘲的想,生于皇家,行于江湖,他能有多磊落?不过外人不知罢了。
“我自然不信江湖传闻,否则哪有命活到现在?”茯苓倾身凑近看他,道:“我是相信你不会下毒害我。”
对上那双眼睛,还是记忆中清澈明亮,颜烛握着茶杯的动作一顿,他迅速的移开眼,转移话题道:“不知茯门主为何要查此事?”
茯苓坐正身子,正色道:“万仇门接了仇案要杀徐以昭,却被人抢先一步,派出去的人都死了,我自然得来查。”
颜烛没问为何万仇门要杀徐以昭,万仇门在接仇案之前,必定是确认过真相的,颜烛自己也有眼线,泰泽门这些年的行事确实有些不好看,徐以昭作为二掌门难辞其咎。
但这并不是颜烛所关心的。
颜烛问道:“我听闻万仇门鲜少失手,但茯门主没考虑过可能是估计有误吗?”
“不可能,”茯苓摇头,“泰泽门所有人的实力都考虑过,那三个杀手配合无间,是暗杀的老手,杀掌门高中兴都够了,更别说徐以昭。”
颜烛问:“茯门主并未和他二人交过手,为何如此笃定?”
“不止是他们两个,江湖上排得上号的人,实力如何我都有个大致的估计,”茯苓说着话锋一转,“不过颜少侠如何得知,我没与他们没交过手呢?”
“我自有方法知晓,”颜烛道,“你又是如何得知他们的实力如何?”
茯苓撑着头,伏在桌案上看他:“我也自有方法知晓。”
茯苓自己当然没办法知道,但人在江湖走,总是有几个朋友的,这些全都是从金天问那里得知的,当然也不是白得,茯苓带人把找天机阁麻烦的人挨个问候了一遍。
金天问这人博学多识,但是心胸却不怎么宽广,要说记仇这事儿,金天问排天下第二,只有茯苓敢排第一,连在天机阁门口吐痰的人,都被金天问记下来,让茯苓往人家头上倒了一桶臭鸡蛋。
茯苓不肯说,颜烛也就不再多问了,他拿着手里的茶杯,自顾自的品茶,青瓷茶杯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煞是好看,他仍穿着霍山派的青衣,青色很淡,新一代弟子中,谁也穿不出他身上这种清淡儒雅的气质。
茯苓问:“刚刚我杀的那人你可认识?”
颜烛答道:“彭伟,刽子手出身,因犯法被官府通缉,逃入江湖。”
茯苓又问:“武功如何?”
颜烛:“一般。”
茯苓:“可是我追了他两里路才追上。”
茯苓的轻功颜烛是见过的,以彭伟的武功,竟然能跑出两里路才被茯苓追上,在湖上逃窜时彭伟轻功拙劣,但却并不笨重,必有深厚的内力支撑。
要有这样的内力,必须从小习武,彭伟是“半道出家”,根本不可能。
茯苓问道:“颜少侠可知有什么功法,能够在短时间内提升一个人的武功?”
“江湖上功法千万,肯定是有的,但想走捷径,不会有好下场。”颜烛想了想,又问:“你为何要追杀彭伟?”
“彭伟一个月前遇到了仇家,本来难逃一死,是泰泽门派人救了他,我顺着查,发现彭伟做了泰泽门的采买,”茯苓笑道:“一个刽子手,没转行去做屠夫,竟然去替人买菜,于是我派人盯着他,发现他在卖万仇门的腰牌——真是活腻了,非要往我刀口上撞。”
颜烛问:“那查出腰牌从何而来了吗?”
茯苓摇了摇头:“一问三不知,说是自己捡到的,我让他再捡一个来看看,他就吓得浑身发抖,夜里趁我手下人没注意,跑了,我就追到这里来了。”
颜烛:“那腰牌——”
gu903();“是真的,应该是派出去的三人里其中一人的。”茯苓任门主后,翼山大换血,杀手走的走,反的反,但既然留下来了,就都是他的人,现在不明不白的死在了外面,他心里如何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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