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注定要牺牲名声,牺牲他一人,总好过把两个人的声誉都毁了。
于是他当机立断,松开怀中少女,用那件玄色绣龙的外衣罩牢她,顺手拔掉她发间标志性的白玉璎珞半环,以手指轻托她下颌,俯首附在她耳边悄声嘱咐。
“别露脸。”
唇瓣摩挲耳廓,温热触碰冷凉,甜软缱绻间让他心生舐啃的冲动。
若不是后方来人越走越近的话……他大概真会唇齿相加。
就在他试着回身行出、制止对方靠近之际,那人停在某个书架前,小心抽出几本册页。
书页翻动声令夏暄蔓生侥幸之心:说不定能瞒过去?
然则,手中璎珞的小珠子不合时宜地轻磕,发出脆声细响。
“……”
夏暄终于明白,何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谁?”
温雅且低沉的男嗓带着警惕。
夏暄暗暗松气,端起太子的冷肃:“子翱,退下,别声张!”
偏偏他憋气太久,这话不光嗓音微哑,还混杂了奇怪的喘音。
齐子翱大惊:“殿下?您、您没事吧?”
夏暄为妹夫的过分关切而懊恼,未料臂弯内的九公主似因持久屏息而透不过气,张口深息时鼻腔藏不住嘤咛。
一时间,来自年轻男女的呼吸声交叠,令齐子翱怔忪又惶恐。
天知道太子殿下不用午膳,躲在书阁,与神秘女子作伴,会做哪些勾当,还气喘吁吁!
“是、是……殿下请自便,臣告退。”
他如临大敌,随手将书册往架上一丢,躬身退回厅室。
尚未转身,湘妃竹帘被掀起,小七好奇探头:“姐夫,二楼有好玩的不?”
“二楼……这、这没什么好玩的!”齐子翱急忙否认。
“我瞅瞅。”
“别、别别!全是禁忌之书!少儿……不宜!”
小七恍然大悟:“哦!怪不得你脸那么红!那……我不打扰你,你慢慢看,我不会告诉四哥的。”
“我不看,我对这个……没兴趣,咱们快走吧!若是有人瞧见,定要指责咱们仨不正经。”
齐子翱死死拽住小七,如被妖魔追逐似的,匆忙下楼。
···
耳听妹夫和弟弟说服四哥离开书阁所在院落,夏暄以手撑住九公主背后的墙,长舒一口气。
“储君私会女子”,总比“储君与未来嫂子私通”要好些。
想来驸马为人审慎,深爱夏皙,更有求于他,不至于把他给供出去。
脱困后,他只需谎称“心仪一小宫女”,让驸马闭口不谈,这事就能掀过,扯不到九公主头上。
思及此处,他低头笑望那微微细颤的少女,殊不知这居高临下的姿态,处处透着不容拒绝更不容逃避的强势。
她被那件绣有龙、山、火、华虫的玄衣,头发蓬乱,水眸莹莹亮着光,明亮如天上星月,羞中含怯,嗔中带娇。
像极了……被他欺负过的样子。
夏暄刚松开的手再度回到原位,继续困她方寸之间。
那些难以启齿的梦境,也有一模一样的眉眼鼻唇,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他曾无数次俯首贴向梦内娇颜,最终只是一次次吻上轻飘飘的香云,虚幻飘忽,毫无实感。
此时此刻,她那惹人烦恼的唇微微翕张,如若他真以唇相堵,将会引发何种后果?
被她小粉拳一顿暴揍?直接扇耳光,打完左边打右边?会不会顺带跺上几脚?或傻傻由着他胡来,而后哭得梨花带雨?
脑中窜出各类画面,无一不令他羞耻万分。
背地里肖想也就罢了!当面幻想,他自己都觉得非常过分!
由于至今不知她芳名是什么,他甚至偷偷给她取了小名,唤作“九九”。
潜藏在内心深处最隐秘的念想蠢蠢欲动——能否……让她别嫁给哥哥?不论三哥或四哥。
试问“三嫂”或“四嫂”,哪有“九九”来得好听?
晴容浑身上下僵硬如冰雕,极力平复呼吸与心跳融汇的混乱、赧然、恐慌。
她只道自身感官出错,未觉附近有人,才乖乖配合太子,一动不动。
待觉他竟寸寸俯下,鼻尖与她的相距寸许,她牙缝里挤出斩钉截铁又羞颤无奈之音。
“殿、殿下方才说的,我答应!”
“……嗯?”
夏暄顿住,心间一片凌乱,已然辨不清心里话有否说出口:她答应什么?不嫁给哥哥吗?唤她“九九”,还是能亲一亲?
他满目迷惘,拇指和食指不听使唤地挑起她下巴,以阻止她赧然垂首。
晴容彻底懵了:“殿下!小、小小九愿助殿下查余氏一案!”
夏暄:……好吧,原来在说这事。
“余氏一案”四字,火速摒除绮念,唤回他的耻辱感——他到底在干什么啊!借躲避之机图谋不轨?
“我适才在想事,”夏暄羞愧不已,悄然抽手,强行曲解意图,“瞧见九公主下颌蹭到灰,走神时忘了礼节。”
“……”
晴容瞠目:存心当她傻子?看他那迷朦状,分明想啄她一口!
要是他敢,她就……!
她、她就……!
她泄气地推开他,她又能怎样?难不成“以下犯上”?
夏暄从她恼火羞愤中意识到那套说辞根本圆不过去,慌忙退开,端肃面容,诚恳道歉。
“抱歉,是我近日忙昏了,一时失神失态,有辱斯文。”
他退至过道之侧,让出空位,恢复清隽从容的仪表气度,那张赏心悦目的脸溢满愧歉。
晴容自问未受确切冒犯,揪住不放并无意义,遂温声道:“殿下……往后请多加歇息,少熬夜。”
夏暄窘迫难言,讪笑颔首。
晴容理了理乱发:“殿下可否把璎珞还我?”
“刚才情急,我怕他们由此认出……”
他展开半环,捋顺垂下的珠子,笨手笨脚为她插回发髻上。
她眉目含羞,美不可方物,牵动他唇畔不受控的笑弧。
二人对望片晌,各自无话,冷不防一回头,正正对上鱼丽圆睁的怒目。
···
从西北书阁到西南面的重云宫,鱼丽一路风风火火,连拖带拽。
幸好绝大多数人到宫外试马巡林,没引起多大注意。
返回寝宫,鱼丽关起门,将晴容摁在圈椅上,直视她,一字一顿:“小公主学坏了!”
晴容哭笑不得:“小鱼姐,不是你想的那样……”
“还狡辩!”鱼丽气炸,“你说有要事商量,怕我口不择言冲撞太子,让我在湖边等,你去去就回!我等了大半个时辰,到处找你!你俩竟然躲在书阁最里端!你披着他的外衫!他帮你弄头发!你说说看,有什么‘要事’,能让他衣冠不整,让你蓬头乱发!”
“我……”
晴容贵为公主,原本无须对下人作任何解释。
但鱼丽并非普通的武侍,而是自幼相伴的师姐,情同手足,她既没法用尊者姿态去呵斥,也没法坦诚告知余家隐情。
她的吞吞吐吐,令鱼丽更坚信他们存在奸情,苦口婆心劝了一下午。
鱼丽认为,赤月国人向来无所拘束,但绝不该勾“三”搭“四”后,又和老五苟且,如果太子有意,就该把她从两位哥哥手中抢来,再给她太子妃的名分云云。
晴容无心理会她的异想天开,满脑子寻思所学香料中,有哪些可致幻的品类。
执笔摘录一夜,她迷迷糊糊入梦,原以为能睡个安稳觉,不料昏沉中又听见那熟悉的沉嗓。
“最近少眠,眼睛底下发青,得让医官想办法调养。”
甘棠在旁笑道:“殿下何止‘最近少眠’,分明是长年少眠!您一向不注重,何以今日才计较这点细枝末节?早跟您说了,您装懒惰,没用!不设嫔御,无‘房事过度’可伪饰……”
“胡扯什么!”
“您日后早些睡呗!再不济,您把眼周以外的皮肤涂黑,必定没人瞧出!”
晴容困顿不堪,终究因甘棠的惊人提议笑醒了。
她本凭睡姿推测自身成了鸟,睁眼才惊觉被困在笼子里,歪头见旁边也有个笼子,里头站着一只蓝灰色、拥有丰满气囊的鸽子。
——太子殿下又在大晚上玩鸟?
她从竹笼缝隙中窥望,夏暄已换过宽松道袍,正将两张墨迹初干的纸条分别塞进竹筒;而甘棠则负责抓起她隔壁笼子的鸽子,将其中一小竹筒绑于脚环上。
晴容这才悲催地发现,她这次成了信鸽。
不、会、吧?
负责送信?先前她化身过相思鸟、猫头鹰、鹤、鹦鹉和孔雀,最多只会扑腾飞几下,这事她干不了啊!
当甘棠放飞那只鸽子时,夏暄亲手打开笼门,探手抓她的背……
她心下嘀咕,双腿乱蹬表示抗议,遭他长指顺了顺前胸光滑亮泽的羽毛。
晴容整个鸽子僵住了:“咕、咕、咕。”
够了!连鸽子的便宜也要占?殿下您实在太……太没下限!
趁鸽子直挺挺躺卧,夏暄快速固定竹筒,随即走到窗前,不顾“它”怪声怪气,双手往上一送。
晴容被抛向半空,只等坠地后惊醒在床,这任务便可交由鸽子本鸽完成,然而翅膀本能扇动,竟带动她飞上了屋檐。
欸?她会飞了?她居然会飞了?
突如其来的痛快和兴奋,冲刷掉心中惊惶。
她快速挥动翅膀,直闯云霄,追随着另一只鸽子盘旋于空中。
夜色浓如墨染,山风呼啸,风摇树影,簌簌作响,十里楼阁华灯璀璨,美好如梦。
风在翅膀下滑过,一览众生之感油然而生。
当了那么多次的禽类,这回最值!最爽!先不管太子的信,爽完再考虑!
她不停拍打羽翼,享受飞翔的自由,绕行宫上方一周后,猛然警醒。
遭了!关键并非会不会飞,是目的地何在?送的是机密还是情书?
殿下好歹跟她“咕”一声,明言去哪儿呀!最好当然是再画个地图……
眼看另一鸽子展翅往南,她想着返回原处,装作不适,等太子“另请高明”。
偏生行宫各处亭台外观相仿,她徘徊好一阵,寻不着太子和甘棠,又恐信件误落旁人之手,只好朝着夜幕下渐远的黑点,努力南飞。
她忧心忡忡,一会儿担心被夜间出没的山野猛禽抓了去,一会儿又怕被人用箭射下来烤了吃……直至目睹京城万家灯火,才稍觉心安。
“前辈鸽子”直飞皇宫外五里处的华丽府邸,依稀是太子的东府。
晴容直觉不可能两只鸽子同往一处,疑心自己另有任务,决定折返回行宫。
俯瞰京中夜市、房舍、官邸,隐约瞄见城西与城北交界处的赤月行馆,她有心了解留守的桑柔能否稳住局面,又想观察菀柳有没有埋下别的隐患,干脆收拢羽翼谨慎落在卧房屋脊上。
环顾雅洁院落,轻嗅疏淡返梅魂香,晴容·鸽子因归来而激动溢出“咕咕咕”声。
她正准备飞向仆役居所觅食,骤闻南面轻微瓦片晃动声,转眼已见一只球状三花猫“滚”上屋顶,嘴巴翕张,喷出“喀喀”怪声,乃捕捉猎物的前兆。
是妙妙!可这下“不妙”啊!
虽说妙妙圆嘟嘟的,在猫中属于笨拙的类型,但对付她这“弱鸽”,绰绰有余!
万一……太子殿下的信鸽死在行馆,手书公诸于众,将引发何种后果,不堪设想!
她爪子来回往踱步,举翼而展。
妙妙碧绿猫眼如琉璃珠子,前爪磨蹭,似乎算准“鸽子”凌空扑飞的角度和高度,弓身向她窜来!
没想到,晴容·新手鸽太过迟钝,面对“巨猫”伏击,毫无反应;妙妙扑了个空,骨碌碌从屋顶半滑半滚,“叭唧”砸落在地,狼狈万分。
晴容歪着脑袋确认它没伤着,当即振翅滑向后花园,站在余家叔侄的墙头。
夜已深沉,房宅无灯无烛,想必两人已歇下。
晴容轻巧落入院内,意欲寻口水喝,顺便填饱肚子再飞回去。
转悠须臾,昏暗处忽地响起古怪摩擦声响。
她循声望去,只见角落大盆前那株形态奇特、树冠如伞的树苗下,立着一名瘦削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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