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脑子一热,声音软软叭叭地迟疑道:“那我尝一口……”
其实也就是为了糊弄敷衍下对方,皱起眉的陶湘为难地就着顾同志的手小小吮了一口饭盒里犹冒热气的药汤。
本还以为必定苦似黄连,没想到竟是甜的?
甜中带着蜜香,苦味就显得不那么明显了。
陶湘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只觉得嘴中药香与蜜甜相互交织,神奇不已,且随着烫热的药液流进胃里,温凉的四肢百骸一下子就暖和了起来。
“你放糖了?”陶湘又主动喝了一口,慢慢细品,奇怪问道。
她总觉得这甜味不太对,不像是砂糖或者红糖。
顾同志回答:“是野蜂蜜。”
境况贫窘的顾家是买不起供销社专供的食用糖的。
回忆半小时前,在另一堵墙尾后头,牛棚里的顾老正抱着乌黑的小瓦罐气得吹胡子瞪眼:“臭小子,你做了什么!”
瓦罐里头澄黄的半凝固体被肉眼可见挖去一大坨,那是在山里得来的上好优质野蜂蜜,少见难得不说,具有极高药用价值,也是一贫如洗的顾家稍微值些钱的东西,如今被人牛嚼牡丹拿来调味,老人家难免觉得心疼。
而顾景恩闻言只姿势稳稳地持着手里的调羹搅转药液:“等开了春我再进山看看,那窝野蜂巢应该还在。”
顾老听了表情并未好转,但态度倒是迟缓了下来:“唉,那还是算了,野蜂凶悍得很,你可别去又被蛰着了,还剩这么多够用了。”
却见顾景恩瞥了眼罐头后摇头:“怕是不够……”
四物汤适宜长期喝才会有大效用,顾同志打定主意每天都给陶湘烹调一碗,区区一小罐野蜂蜜自然是不够的。
知道了外孙的打算,顾老搂着那可怜的小蜜瓦罐,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但既然是送给陶湘的,这让他心里好受了些:“唉,随你吧。”
正月隆冬的傍晚暗得几乎与深夜无疑,昏黑黢黢且寒风肆虐,但此时气氛正好。
不知不觉喝完那一饭盒补汤的陶湘舔了舔嘴角,就着隔壁四合院隐约透出来的煤油灯光,她的眼中仿佛缀满星星点点的璀璨光亮:“喝完了!”
“嗯。”顾同志应了一声,收拾好空饭盒,看着陶湘神色都温柔了几许,“明天还是这个时候这个地方,我再给你带。”
在陶湘眼中,此时此刻的顾同志纯得过了头,仿佛只晓得巴巴对人好,先前身上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气质荡然无存。
不,漠然还是在的,但只对别人,并不包括自己。
得知这一点的陶湘内心泛起浓甜,像咂了一口蜜糖。
她眉目好似弯月,眼眸荡着澄亮的水光,主动牵住顾同志闲垂下的袖管邀请道:“明天可是元宵,好不容易过个节,咱们不出去玩玩吗?听说镇上有花灯节……”
至此,男人的嘴边隐隐露出笑意:“好。”
然而还不待两人约定好见面的时间地点,周围却开始嘈杂起来,是那些跑出家门放未放完鞭炮的小孩子们。
因为年节还没全部过完,年味便也没散,屯里陆陆续续有吃过晚饭的孩童拎着摔炮烟棒出来玩闹。
三五成群嘻嘻哈哈,时不时泛出零落的脆响与光亮,露出这一方小小的角落,静谧的氛围即刻被打破了。
眼看着人多眼杂起来,被人看见就不好了。
陶湘下意识扯住顾同志的衣袖微微晃动,将脸塞在袄领里,压低了声音快速问道:“那我们明天什么时候去啊?”
她的嗓音软柔,无意识做出的少女举动又有着莫名的情态,绵软得紧,让人一刻也不舍得与之分离。
顾同志捏着饭盒的修长手指紧了紧,指骨处发白,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回握住陶湘青葱般的嫩指,唇角随之微微勾起:“明天傍晚前,我在村口等你。”
这手怎么能这么软,他这般想到。
陶湘却不似顾同志内敛稳重,性子要外露许多,只见她听完后,脸上露出明媚的笑意,衬得面颊上那抹小小的梨涡分外惹眼。
她将对方牵握来的手反捧住,细嫩的手掌托牢牢执着亲昵地托到下巴蹭了蹭,像只粘人的猫咪,眸光温软:“好,那我们明天见!”
陶湘准备就这样告别完离开,但顾同志却又舍不得了,倒映在墙上的男人影子推也不动。
彼此三番开始难舍难分起来,两人在偏僻无人的角落难免又多耽搁了一会儿,这才互相分开。
因着明天要与顾同志一同过元宵,陶湘这一晚就兴奋得有些睡不着。
白日睡了太久,她本就觉意少,索性披上袄衣点了蜡烛盘腿坐在床下一块毯子上,开始扒拉床底下的那些东西,煤炉取暖燃起的淡淡炭烟在她身旁轻袅飘荡。
左不过就是几个大木箱匣子,大部分用来装着原身的财物体己四季衣衫,陶湘随意翻查了下,发现并没有被挪动碰触的地方,显然在她昏迷的时候没有人来动过。
剩下的就是一些买了还没吃动的糕糖点心瓜果肉铺,这些将她的床底塞得满满当当。
陶湘先前受惊晕厥,由此正月里大部分时光都躺在床上休养,因此也顾不上祸祸这些贫瘠时代少见的昂贵美味,余了不少下来,硕大的食匣子里几乎未动。
乍见到眼前堆积着的琳琅满目,陶湘一下子来了兴致,顺手从包袱里捡了块手帕,东翻西选开始趴在地上兴致盎然地挑拣起明天同顾同志一起逛灯节时要吃的东西来。
看看这个不错,瞧瞧那个也好,陶湘跪坐在食盒子旁越整理越精神,神采奕奕挑了半宿……
不同于生活闲适的陶湘,人丁稀零的陶家此时却无比孤寂冷清,形成鲜明对比。
屋内摆设凌乱,灶台柜面上浮了一层薄灰,造饭生火的炉子也随意摆着,无丁点人气的房子竟比外头寒冬腊月天还要更加寒凉。
显然可见,陶家叔婶俩已很长时间没回过家里了。
之前陶家叔叔在外头找活干时与竞争的盲流起了冲突,被陶兰所指使盯梢的小红兵当械斗典型抓了个正着,刻意关在学习班里久久不放。
唬得陶家婶婶很是着急上火了一阵,涕泗横流地拉下脸面四处去找人求情。
然而四处碰壁没求来个结果不说,她也逐渐自顾不暇,手心烫伤的伤口开始大面积溃烂,连累整个人高烧不退,不得已只能住进最便宜的卫生所治疗,每片药都要数着铜板花费。
这是住进诊所的第五天夜晚,病情稍有好转的陶家婶婶独自躺在简陋的通铺病床上默默流泪,再不见往日尖酸霸道的脾性。
唇角干得起了皮,但床头的杯子里却一滴水也没有,她并没有能照顾她的人。
医院逢年过节也难得冷清,旁边数个空床位上只睡着两个病人及他们的家属,此起彼伏的呼噜在空旷的病房里打得震天响,吵得人越发心神意乱。
也不知是遭了什么报应,流年不利得很,陶家婶婶目光恍惚地想着。
她从孤身在外的陶湘想到叛逆造乱的陶兰陶光荣,又从被关的丈夫想到手里仅剩下的家当钱,脉络便在心底一点一滴清晰起来。
是陶兰这个小贱妮子!一定是她在报复!
联想到在火柴厂流言四起的换子传言,陶家婶婶喘着粗气全凭内心一口气强撑着床坐起,她眼珠不停转动着,目光愈渐愤恼怨懑,如同淬着无法言喻的悔怒。
这么多年竟养出来了只白眼狼,所有的事情肯定都与陶兰脱不了干系。
此时的陶家婶婶还不知道陶湘给他们寄了封信件,而那封千里迢迢寄来的加急信如今却是在陶兰的手里……
第四十四章
第二天冬雪暂停,地上却仍积攒着厚厚的冰雪。
屯里的道上有不少人握着铁锹铲雪,“唰唰”声杂乱闯入梦境。
陶湘拥着厚实的棉被足足睡到日上三竿才起,醒来便只觉得浑身暖和有力,看来昨晚的半饭盒药汤确有奇效。
今儿正月十五元宵节恰巧是个好天,天边露出了久违的冬日阳光,晒得地面的厚雪反光又刺眼。
只是气温还算不上高,呼吸间都是刺凉的寒意,但起码光线明媚。
按时新的阳历,眼下正是二月初,显然离下地播种的阳春三月不远了。
西厢外头陈阿婆正与人说着什么,陶湘打头一听,莫名觉得女声有些熟悉,又细细听了几句,这才认出原来是陈家母女俩。
院里冷冷清清,家家户户忙着过节看灯会的日子,往日里的那些婆婶今日并没有往西厢这凑,便就只有陈家母女上门。
陈丹桂之前在西厢帮忙照顾陈阿婆时与陶湘闹了许多不愉快,后来又涉及□□、煤炭被毁的事,关系已然僵得不成,而这回她们腆着脸上门,正是送元宵认错来了。
说是打着对陶湘道歉的旗号,但其实更多的还是冲着陈阿婆而来。
“唉她姨婆,丹桂这孩子都给俺惯坏了,先头还说是要送来伺候您的,结果不添祸都算好的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可别跟自家小辈一般见识……”
陈家婶子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在陈阿婆面前说了许多软话,还狠狠痛骂了陈丹桂一顿,里子面子都给阿婆做足得很。
不得不说她的这一举措十分有效果,倒说得陈阿婆不好意思起来,想起侄孙女总归是侍候了自己一段时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当下她便安慰道:“瞧这说的,丹桂还小着呢……”
陈家婶子笑得抿起唇:“也不小了,等过两年就打算给她看人家……”
照理说陈丹桂过了年二十的岁数已称得上大龄,搁屯里结婚生子的也大有人在,但陈家婶子还想将这个女儿多留一留,谁叫家里还有两个半大不小的小子需要照顾。
寒暄了几句,见陈阿婆态度和煦,陈家婶子忍不住打听起赵家房子的事,那可是独栋的四合院正屋,青瓦砖墙地方宽敞,羡慕的人不少。
陈阿婆都不知道应付过几波人了,当下只草草扯过话题,想着晚些时候再询问下陶知青的想法。
眼看四合院里的双方还有的聊,陶湘也不着急出门去洗漱,索性披上夹袄斜靠在床头,举着木梳慢条斯理地梳理着自己的长发。
至于外头提及的赵家房子,她也早已有了打算,那间房子自己绝不会再接手,甚至之前付出的定金与□□欠条也必须一分不少的地拿回来,免得便宜了别人。
原身这头长发生得乌黑油亮,再加上许久未剪,层层叠叠馨软地散落在背后,千勾百搭蜿蜒缱绻已然长及腰际。
念着下午与顾同志的约会,陶湘特意从床底下翻出了首饰匣子,里面除了原身父母的镯子项链、大钞手表及粮副食品本外,还有许多漂亮的水晶发卡与头绳。
堆得整个匣子显得分外堆金叠玉。
发饰等物都是城里头小姐用的,精致是精致,就是太华贵了些,并不适宜在这个偏僻的山屯里拿出来用。
陶湘琢磨半晌,还是打了退堂鼓,重扎回原来的素头绳,又懒得将面前的匣子重新塞回床底,便顺手都收进了空间里。
朴素的双麻花辫衬得她下巴尖尖,脸上的婴儿肥已悄然退去。
这段时日陶湘肉眼看着孱瘦了许多,但这根本无暇于她的貌相,甚至身段也开始凸显。
时间漫漫,陶知青避而不见,饶是陈家婶子有再多话也说完了。
陈家母女俩站在院子里,眼看西厢的门一直没打开的动静,也不好再厚着脸皮待下去。
幸而刷陈阿婆好感的主要目的已经达到,陈家婶子又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留下一碗滚肉元宵就先行带女儿打道回府了,只道以后有机会再找陶湘赔礼道歉。
见人终于走了,被堵在隔间里憋了许久的陶湘也总算可以出来,她不是爱计较的性子,但跟不喜欢的人也热络不起来,尤其双方还闹过矛盾。
“陶知青起了?这里有一碗元宵给你热热吃了吧?”陈阿婆用手触碰着灶台上的一小碗元宵有些爱不释手,边上灶锅里的红薯粥翻滚着麦香。
家里早已没有了猪肉荤腥,而陶湘早些时候拿回来的富强粉也用来做春节的面食汤团用了个干净,当下陈家婶子拿来的这碗元宵真是救急,也勉强算是给陈家应了过节的景。
老人家眼睁得很用力,原来她那完好的一只眼睛不知何时漫上了一层阴翳,黄白黄白的浑浊体萦绕在棕色的瞳孔周围,视力已然不大好了。
因为陈阿婆低埋着头,走到近处的陶湘便也没察觉。
自己哪里会吃陈家婶子母女俩拿过来的吃食,陶湘当下只摆了摆手,眼神望向旁边的冒着热气的木锅盖:“不了,肚里胀紧得很,怕吃了积食,我随便喝几口粥汤就好,元宵还是给阿婆和果果吃吧……”
她说的不是假话,一连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期间也没有下来解决排泄问题,像得了便秘一般,肠胃着实不太舒服。
况且若真想吃汤圆,陶湘大可自己买面粉回来做。
算算时间,也到了去镇上领取新津贴粮票的一个月,有固定的的收入总是让人觉得安逸欢喜。
“阿婆,我今天下午要去趟镇上,到医院看看黄知青,顺便要是办事处开门,再领些粮食……”陶湘装作自然地开口道,“可能会晚点回来。”
这些都是要紧事,陈阿婆没有不答应的。
只是想到尚未出现的赵家男人,老人家依旧有些担心,怕陶湘独自出门再遭遇什么不测。
陶湘却是要心定一些,她自然也怕,但料想赵家当家应该不会蠢到在这风口浪尖上露头,更何况还有顾同志的陪伴,当下连连答应陈阿婆会早些回来,对方这才松口。
“对了阿婆,还有件事……”陶湘打定主意,同陈阿婆开口道,“隔壁那屋我看着晦气,还是不买了吧,定金我准备去找老支书要回来……”
赵家的房契与陶湘的三十块定金先前都被双方存放在公证人老支书那里保管,纵然陶湘执意反悔,但如今老支书既许了诺,讨要回那钱应该也不成问题。
这件事出钱的陶湘做了主,陈阿婆得到准信,便知道往外头该怎么说,心里甚至还隐隐有些高兴。
于公于私,老人家还是希望陶湘能同她们祖孙俩住在一起,毕竟家里的日子有了陶湘的帮扶,眼看是好过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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