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器重的陶湘已经不像当初那般容易受宠若惊,她顺势放眼看去,只见在场的不光有四个面熟的老知青,还多出来七位新面孔,甚至还有以前的大队长和一些他的亲信,那些人持着农具站在人群最边上,看上去在屯里地位低下。
新面孔见到陶湘大多都很激动:“原来您就是陶知青,我们在全国日报上读到过您……”
“没想到能跟您分到同一个地方,真是荣幸!”
“以后一切听从陶知青指挥……”
众人一一与陶湘握手,态度十分热络。
但轮到最后一个穿着薄呢衣的年轻女知青魏颖时,对方只是轻轻地颔了颔首,随后就面向一旁,一副冷淡无比的模样,仿佛对任何事物都看不上眼。
陶湘在她的身上嗅到了一股来自上层阶级的傲慢味道,犹如前世在圈中碰到过的那些玩票性质的世家子女,充斥着上流社会的漫不经心。
不过这和自己没什么关系,没放在心上的陶湘轻笑着收回了自己的手。
这时,老支书摆摆手乐呵道:“好了,大家也都认识了,今天都早点回去,地里的活还差一些,明天继续……”
春耕翻土犁地最是累人,能早些收工再好不过,场上的人都轰得四散开来,连知青们也个个面露喜悦。
不同于上一个大队长,老支书同知青们的关系明显要好上许多。
或是吸取了前大队长动用权力霸占知青安家费的教训,老支书这回也不贪,直接将钱发放至个人,分派下来的活计也较为轻省,这使得知青们听话了很多,双方的关系融洽又和谐。
陶湘被知青们围拥着也想走,但却忽得被老支书叫住:“陶知青,你留一留……”
老支书明显有话要说,其他知青们知趣地帮陶湘拎着行李先行离去,留下陶湘与老支书讲话,场地顿时一空。
本以为许是要被叮嘱一些关于管理知青的事,陶湘已在脑海里想好了接下来的说辞,却没想到会听到有关于顾家当家的消息,那人竟死了!
“是前些天下个屯的人在河边发现的,一直冻在冰里,也不知死了多久……”
在老支书和陶湘交谈的时候,两人谁也没发现不远处草垛旁蹲着几个脏兮兮的小鬼正浑身戾气地盯着他们,那便是赵家的孩子。
之前受有个杀人犯亲爹名声的连累,几人在屯里非常不招人待见,大队也不太管他们,三个半大不小子只能辗转在几户赵家亲邻里要口饭吃勉强填饱肚子,平日偷鸡摸狗的事更是没少做,相当惹人厌。
而自从赵家男人的尸体被人发现后,他们就彻头彻尾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被排挤在旮沓屯的边缘地带,比起住牛棚的那些坏成分份子也好不了多少,像几颗毒瘤子。
“陶知青知道些什么吗?想来他也是当初在你跟黄知青受伤那天以后不见的……”老支书说到这里时看向陶湘,眼神颇有些微妙。
他倒不至于怀疑是陶湘杀了顾家当家,毕竟有黄自如头破血流在前,娇滴滴的城里女知青对上村里常年干重活的中年男人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只是双方归根结底有主要矛盾在,且陶湘多日不回,嫌疑便大了许多,总要例行问上一问。
“死了?”陶湘面露诧异与震惊,“这,这怎么会呢……”
话虽这么说,她心里却一个咯噔,后知后觉回想起那天是顾同志出手救了她,难道是……
陶湘不愿深想,微微收敛了心神,继续说道:“我只记得那天他在后头不停追我,说要杀我,后来我跑着跑着不小心从山道上摔了下来掉到河里的冰面上,差点落进冰窟窿里,那人还紧跟到岸边,在我身上砸石头,我不敢回头,就只好在河的另一边爬上了岸……”
“之后怕他继续在路上截我,我也不敢回屯,窝在山道旁的一个野鸡窝里躲了好久,到了半夜实在待不住了才出来的……”
结合那天晚上的说辞,陶湘这回说得完整多了,又怕话语里有什么瑕疵被老支书捉到,她还刻意引开话题道:“总不会是看我在冰河上跑了,他也跟在后面追我,这才落水淹死了吧?”
见陶湘表情中的惊诧不似作伪,说话也有理有据,老支书还当真思考起赵家当家失足落水的可行性。
“这倒也不是不可能,他家婆娘都没了,肯定迁怒到你俩知青身上,瞧把黄知青害成那样,想害死你也是该的。”
老支书自言自语猜测了几句,又摆了摆手:“也罢,天快黑了,你先回去吧,咱们说的也不算数,如今出了人命就归公安管了……”
陶湘没想到其中还牵扯上了公安,心中越发涌上不安,决定等天黑了先去找顾同志了解下当天的内情再说。
因此她也没留意老支书接下来说的话,“对了,陶知青,你那个院子里原来赵家的房子又住进去个女知青魏颖,她跟其他知青不怎么一样,你俩既然住在同一个院就帮忙照顾照顾,对你有好处……”
最后一句话,老支书说得嘟哝又轻,陶湘没怎么听清,只顺口应道:“行。”
老支书说魏颖不一样,到底怎么个不一样法,陶湘不知道,但她很快就见识到了。
-----------------------
四合院比起以往迥然不同,陶湘一踏进院子,便见里头热闹非凡,院中央站了好些婆嫂,她们的手里都端着家中最好的吃食,正一个接一个往原本属于赵家的正屋里进。
那间屋子灯火通亮,每一个出来的人都面带喜色,手里还攒着几张钱或票,恨不能一步三回头,话语中透露出谄媚:“魏知青好好吃着,明儿个还给您送!”
送饭的人光陶湘见到的就不下七八位,魏颖这拿钱票换丰盛餐食的奢侈行为简直令人咋舌,也不知她一个人吃不吃得完。
陶湘没打扰他们,兀自回了西厢。
陈家祖孙俩见到陶湘回来倒是高兴极了,自打离知青们回屯的日子越近,她们就开始帮着陶湘晒隔间里的被褥棉被,可这一晒就是大半个月,眼看陶湘始终不回来,两人都有些着急,如今总算可以放下心。
陶湘笑了笑,从门边行李中掏出一份属于祖孙俩的南方特产递给两人道,“这不家里头有些事,就耽误了……”
陶家叔婶的事毕竟不甚光彩,陶湘没打算拿出来细说,好在陈阿婆也本分守礼,没有追问,还特意叫果果开了储物木柜的门,捡出来三颗巧克力糖送给陶湘尝鲜。
这外国糖果稀奇昂贵得很,供销社里根本买不着,陈家的这几块还是魏颖刚来时随手送的。
那位女知青出手极为大方阔绰,住在周围的大部分人都或多或少受过她恩惠,因而没有一个说魏知青是资本主义大小姐做派,大抵都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缘故。
陶湘一边听陈阿婆絮叨近闻,一边收拾着自己的行李,而心思早就飘到了一墙之隔的牛棚里,她从回来到现在都没见上顾同志一面,不知为何,内心深处总是冒出一丝不安。
好不容易等到天色完全昏黑下来,四合院外的土道上也再无人走动,陶湘取了些南方的食点,与陈阿婆说了一声后便匆匆忙忙往院外走。
于是也就没看见陈阿婆面上欲言又止的表情,更没瞧见西厢旁的正屋房门紧闭空空无人……
此时,离牛棚最远的墙边隔角
魏颖堵在身姿清冷的男人面前,径直将手里三层高的大提笼使劲往对方怀里塞。
“你接不接?不接我就直接拿进去给外祖父了!”魏颖蹙着眉头,露出鲜为人见的娇蛮神态,哪还有白日里的高贵冷淡。
顾景恩避之不及,被塞了满怀。
他拧眉侧过身,语气却薄凉如冰:“跟你讲过很多次了,不要再过来。”
“怕什么?又没有人看见。”魏颖满不在乎,甚至有些生气,“就算看见又有什么要紧?我是你未婚妻,我们是有婚约的……”
“未婚妻”三个字闯入陶湘耳中,犹如雷击,耳边顿时一片嗡鸣。
她才刚走到拐角处,便听得咫尺斜方处的魏颖这样说道。
陶湘看不见被墙壁阻挡住的两人到底是什么神态什么动作,她只知道脑海里忽然涌现大片大片的白斑,就连呼吸也即将喘不上来,周遭的空气在一点一滴被抽干。
而顾同志似乎也没有要辩驳的意思,良久没有出声。
陶湘忽然想起以前顾同志也曾说过自己有未婚妻,可直到今天之前她都只以为对方所说的未婚妻是托词,是拒绝她的一种体面方式,从没想过竟是真的。
自己成了横插一脚,陶湘感觉无颜再待下去,忍住发热的眼眶扭头就走。
也正是在她走后,顾同志暼了一眼魏颖从衣兜深处拿出来的一佩一环两个老物件,不容拒绝地说道:“我在信里已经跟你们说得很清楚了,信物归还,婚约作罢,以你的家世想必能找个更好的。”
魏颖却越听越气,她握紧了两枚环佩:“可你找不到比我更好的了……”
“这回要不是我凑巧过来,你外祖父的急病能这么快送医治好吗?”
“顾景恩,你还想窝在这个破地方多久?”
“如果你是放心不下外祖父,我可以去求我爸,他什么都听我的,你也不用再顾忌你父亲……”
魏颖许下重诺,又期待地将掌心家传的玉佩伸到顾景恩面前:“只要你跟我结婚!”
然而手头一重,两样意义不同寻常的物什差点坠地破碎,原来是顾同志将提笼重又挂回了魏颖的腕间。
“不可能,我说出的话从不反悔。你早些回去吧,不要再白费心思,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至此,顾同志再不留恋,转身快步离开。
徒留魏颖在原地气得将提笼连同饭菜一道掼倒在地,弄得满地狼藉:“我为了你都住进了死人的房子,你竟然这么对我!”
魏颖的气咒声在空地上传开,惹来丛植摇曳,偏偏夜晚的凉风掩住了这些细碎的动静……
第六十二章
重回旮沓屯的第一个夜晚,陶湘躺在床上一夜都没有睡着,直到天方蒙蒙亮,才略合了合眼。
等到起床,她又恢复了来时平静温婉的面容,仿佛那些悲伤难过的心情在心底打了个转,旋即就消失不见了。
只有陈阿婆人老觉浅,知晓陶湘翻来覆去摊了一整晚烙饼,可她并不准备劝些什么。
从前陶知青与屋后的小顾走得近,这是陈阿婆一早就察觉担忧的事,如今又多出了个魏知青与小顾不清不楚起来,同住一个院的陈阿婆更是第一个发现的。
于私心上讲,她情愿陶知青能因此与那些后进份子撇开关系,难过一时也好过日后耽误光明前程。
此时陶湘还不知道陈阿婆的良苦用心,三人吃过早点红薯粥后,上工的哨声就响了起来。
陶湘许久没有务农,临了才想起要去隔间套件防脏的褂子,便让腿脚稍慢的陈阿婆和果果先走,自己落后一步。
然而等她一边低头从下往上扣着衣钮,一边往院外走时,前头的路却突然被出现的男人挡住了。
陶湘没有注意看路,一脑袋撞上了那人的胸膛。
对方倒是没事,身形一动未动,她却额头一疼,撞得不轻。
已等候多时的顾同志看着撞进怀里的软糯娇小女子,面色虽毫无变动,但唇角已不甚明显地勾起,俨然心情不错。
“谁啊……”陶湘被撞疼了头,也顾不得还未看清来人,恼火极了。
不远处传来人走动说话的动静,下一刻男人伸出双手主动环住陶湘的纤腰,使了个巧劲后两人就变换位置来到了偏僻无人的院外侧墙根边上。
“别怕,是我。”顾同志将陶湘抵在墙前,垂下眼安静看她,眼神满含少见的温柔,与昨夜的冷漠简直判若两人。
陶湘听见声音,略带惊讶地抬起头与顾同志对视,复又很快别过眼去:“哦,是你啊……”
她话还没说完,闷疼的额前忽得一暖,是顾同志将手掌放了上来轻轻搓揉:“弄疼了吧?”
那掌心格外宽大,直接盖住了她的半张脸,遮挡在眼前似蒙上了层黑布,什么都看不见了,陶湘只得不停眨巴着眼睛。
她的睫毛浓密且极长,如同忽闪的墨色羽扇,映衬着边上细腻白皙的肤色,远看只觉得美,密切接触时又有另一番别样精致。
顾同志感受到了掌心的瘙痒,好似有人拿着羽毛一下一下挠动他的心弦。
过了一会儿,他问道:“还疼吗?”
“不疼了!”
陶湘心里别扭着,未婚妻的事梗在胸口,一时不大习惯与对方贴近,闻言连忙摇头,希望顾同志能拿开他的手,两人继而拉开距离。
果然,她的话一出,男人就把手放了下来,而那种被睫毛扑闪的痒意似有若无,依旧盘旋在掌心。
顾同志忍不住将垂放在腿边的手攒成拳捏了捏,心头软成一片……
于是还不待陶湘松气躲开,一道身影压低靠近,头顶被轻吻,酥酥软软的,鼻翼间也满是清凉冰润的男性干净气息。
搁以往,陶湘会很开心顾同志的主动亲近,但现在她却并没有喜悦的感觉,反而下意识想推开,可惜一推还没推动,只能险险将手撑挡在对方胸前。
gu903();
手机版阅读网址:wap.11e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