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领头的那人彪悍魁梧,一脸深褐泛红的胡须,倒是眼熟得紧,仔细瞧瞧,赫然就是那个一贯跟随在狄烻身旁的胡人侍卫阿骨。
对方老远也已瞧见了她,除了略有诧异外,却也没什么奇怪之色,加了几鞭,顷刻间奔到了近处,上前打量。
窄袖胡服的打扮让人不禁记起在中京教坊秀楼上的那一幕,但这次没刻意粘假胡须装成男子,也不是一副杀气腾腾的架势,女人家本来的模样就显出来了。
当时那情形只道是别有图谋的对头找上门来,后来看她被自家大公子毫无顾忌地揽在怀中抱走,惊诧之下才有些恍然,没曾想在这里又碰上。
不知是什么缘故,她半夜里倒在街头,大公子又将人带回府中救治,连粥水都亲自端到跟前。
内情如何,下面的人不便开口问,但这事已经很清楚了。
大公子向来不对任何女子假以辞色,即使皇甫家的未婚妻也是一样,独独眼前这个看上去才刚及笄的小娘子是个例外,必定是搁在心里头了。
而这小娘子显然更是情根深种,先前冲进教坊胡闹了一通,后来知错了,过意不去,竟追到了这里,今日想是身子刚好些,便又找来盼着见一面。
阿骨挥手示意随从下去,望她叹了口气。
“你,找大公子?”
谢樱时一路到这里都觉得没什么不妥,此刻却被问得耳根一热,但又不好否认,没等答话,便听对方又道:“大公子今早出城巡视各处营务,两三日之内是回不来的……”
还真是扑了个空,她不禁更是失望,为免尴尬,赶紧趁着那话就坡下驴:“哦,我……其实也没什么事,不过就是想来面谢一声而已,烦请转告狄将军便好。”
随口应付了两句,连礼也省了,扭身便走。
低垂着头,手不自禁地摸到揣在怀里的那瓶药膏,想起这几日的辛苦,胸中蓦然涌起说不尽的委屈,再想想自己单凭着一厢情愿就找上门来的傻气,在这些行伍粗汉眼中简直可笑之极,心里更是难过。
谢樱时咬着唇,眼圈也红了,快步走下石阶,有点落荒而逃似的奔向自己那匹马,刚牵起缰绳,背后忽然听到阿骨叫了一声。
“哎,要是真有话说,不妨先等一等,我交代几句话,稍时带你出城,一同去见大公子。”
第17章闲庭花影
明明是件尴尬无比的事,也暗悔之前自作多情,可一听说能见到狄烻,谢樱时竟鬼使神差地没有拒绝,还真就跟着去了。
她闹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奇怪,一路上都别别扭扭,耷着脑袋心不在焉,又像芒刺在背,总觉别人偶尔看过来的眼神都透着异样。
边地荒凉,出城没多远满眼已光秃秃的难觅青绿。
砾石遍地的黄土间,蹄铁践踏出的印痕连风沙也抹不去,一串串交错压叠着,遥遥指向西北边天地苍茫的远方。
谢樱时没留意到底走了多久,骑在马上踏着数不清的深沟浅壑,翻过连绵起伏的土丘,终于望见一座背靠断崖的营寨。
那营寨阵势不小,帐幕重重,箭塔林立,沿着山谷间蜿蜒的小河,接连数里之遥。
策马一口气奔到辕门外,带班轮值的校尉迎上前来,冲阿骨插手施礼,转而望了谢樱时两眼,面露诧异,再回头时却插科打诨似的笑起来。
“石参军走了这大半日的工夫,莫不是城里有什么看入了眼,舍不得回来?”
“嘴里嚼什么蛆,皮肉痒了想吃板子不成。”
阿骨瞥等着一双铜铃似的眼,扬手照他肩头轻抽了一鞭子,领着谢樱时径直往里走。
旁边几个当值的军卫站在原地目送二人走远。
“日娘的,后头是哪里来的小郎君,生得跟瑶台仙女似的。”
“可不,亏了是个男儿身,要真是个小娘子,还不活活要了人老命!”
“一个个眼珠子只管出气的?”领班的校尉咂唇眇向左右,“瞧仔细了,喉咙下头没凸,可不就是个小娘子么。”
一句话引得身旁惊呼迭起。
“爷娘哟,天底下还有这般标致的人!”
“该不会是石参军的家眷吧?这也太……啧!”
“奇了,平常没见有什么动静,今日怎么连人都接来了,这福分……”
几个人七嘴八舌,仿佛眼瞧着一朵娇艳欲滴的花插到了牛粪上。
那领班校尉却还存着顾忌,瞪着眼每人一脚踹过去:“都嫌舌头长是不是,也不看清楚把人往带,狄帅还在校场,那是安置家眷的地方么?都把心思收了,给老子站班去!”
往里走了一程,谢樱时被领进营内的中军帐。
里面算不上宽敞,陈设也极是简单,但处处都和外面井然严饬的营务一样,齐整有度。
阿骨照旧以礼请她落坐,甚至还略带一丝恭敬,亲自端了茶水。
“娘子稍候片刻,待我去禀报一声。”
谢樱时“嗯”声点点头,随意拣了把椅子坐下来,一边拿茶水润喉,一边无聊地四下暗瞄,蓦然看到帐中长案的签令筒旁伏着一只小猫。
那猫儿也正睁着两颗圆圆的瞳瞧她,似乎在打量这个新来的陌生人。
“这是前些日子大公子在中京捡到的,没曾想就丢不下了。”
阿骨看出她好奇,在旁边解说,跟着又正色提醒:“娘子只管隔远瞧瞧就好,可千万别撩摸,这蠢畜生性子躁得紧,好抓咬人,仔细伤了自己。”
“抓咬人?”
“可不是么,除了大公子以外,这蠢畜生谁也近不得,别人就是想喂口吃食都不成。”
没曾想样子生得蠢,倒还是只傲气的畜生。
谢樱时暗觉有趣,眼眸微亮,不禁对这猫儿多了两分好感,全不在意阿骨的提醒,搁下茶盏,嫣然冲那猫儿招手示意。
大约是没见过如此美貌如花的人,那猫儿眼中的疑色尽去,慵懒地“喵呜”叫了一声,慢悠悠地爬起身,真就跳下长案,竖着尾巴毫无戒备地朝她走来。
谢樱时很是高兴,俯身将这可爱的小东西抱起来放在膝头,抚着它背上纯白细软的绒毛,越来越是喜欢,还不忘得意地朝边上睨了一眼。
阿骨粗豪的脸上闪过尴尬,兀自有些不敢相信。
同时也不由想起那个皇甫家的三娘子早前见到时,才刚摸了一下就差点叫抓花了脸,结果连哭带吵,不依不饶地闹翻了天,哪里像个大家闺秀,分明和市井泼妇没什么两样。
再加上中京城里流传的那些不堪入耳的传闻,如此无德无行的女子显然不是自家少主的良配。
反倒是眼前这个年岁不大的丫头,不光样貌是上上之选,脾气性子也是少见的直率可爱,上回大闹教坊算是真情流露,现下跟这猫儿投缘,似乎更像天意。
毕竟少主人年纪已不算小了,倘若当真看中了她,对中州狄家而言,还真是件大大的喜事。
正想着,外面有兵士来传报,他又叮嘱了两句,转身出帐。
谢樱时自然不知道他暗地里寻思过什么,只顾抱着猫儿逗弄。
那猫儿在怀里也乖巧得出奇,任由她捋捏,连“喵喵”的叫声也带着讨好的甜腻。
说来也怪,原先在广陵时,各种名贵的猫狗虫鱼她看得多了,因着姑丈掌理市舶司,西夷外邦的稀罕玩意也见怪不怪,但从没动过半分养宠的心思,可现下对这只寻常之极的小东西却莫名中意得紧,竟有些爱不释手。
一人一猫玩得欢畅,直到日影西斜,谢樱时才醒觉已经过了好久。
狄烻没有来,那个阿骨去了之后也不见人影,外面的营号人声却依旧响亮。
她抱着猫起身走过去,隔着窗子望见对面校场中央的幡杆上高悬着青底白虎的大纛。
谢樱时年幼时常在外祖身边,耳濡目染,军中的规矩也懂得不少,知道这是帅旗,主将在营时必然要挂起。
狄烻就在这里,却不知现下在做什么。
见不到人,也无事可做,她心里没个着落,无精打采地望着校场发呆。
那边远处竖着一溜靶子,发号的旅帅一声令下,便有一名全副罩甲的骠骑飞奔而来,在马上弯弓搭箭,“嗖”的射出,正中百步之外的靶心。
谢樱时还是头一回见军中操练,对射艺也算略有兴趣,自己偶尔会竖个靶子练几箭,除了心绪不佳借此发泄外,多半都是玩耍一般随心所欲,根本不得其法,因此平日里没少被秦烺揶揄。
这时见人家一箭中的,心下不由暗赞,索性就站在那里观摩。
对面校场上却没有人欢呼叫好,只听战鼓声隆隆,指挥操练的校尉继续扯着嗓子发令。
那边列队的骑兵一个接一个地疾奔而过,弯弓轮射,竟全都箭无虚发,没有一个失手的。
谢樱时看得津津有味,一边瞧一边揣摩,不自禁地心痒手也痒,耐不住性子,干脆翻窗而出,打算到外面视野开阔的地方看。
走了几步,悄悄绕过旁边那座营帐,眼前豁然开朗,才刚挨到竖桩子旁,余光就瞄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探着脑袋望过去,果然见狄烻远远站在一处丈许高的土台上,旁边还有两个偏将模样的人侍立在左右。
原来他就在这里,先前只是被那片营帐挡着一直没发现,这会子蓦然瞧见还真吃了一吓。
谢樱时只觉心跳得忽而有些急,校场上热火朝天的骑射操练似乎也没什么趣味了,目光不自禁地定在狄烻身上。
他此刻穿的不是武官朝服,也不是那件皂黑的长袍,而是一袭紫金环扣的铠甲,自然而然给那挺拔轩昂的身形增添了一股英武雄浑的气度。
夕阳斜照,金熠烘映下,甲胄上泛起精铁特有的晕光,整个人更像充盈着蓄势待发的力量。
或许这才是沙场男儿该有的样子,没有一丝世风浮华的靡靡之气,淡然坚毅,与众不同。
就像他那双眸看人时的神情,总是带着点肃然,沉沉的让人捉摸不透,甚至还有些迂腐的味道。
谢樱时不觉瞧得出神,冷不防背后有人叫了一声。
她霍地回头,见是阿骨才松了口气,随即像被当场抓包似的耳根一热。
“怎么出来了?”
阿骨有点明知故问,本来就是冲着自家少主来的,既然瞅见了,哪里还坐得住。
他虽然是耿直性子,可也知道女人家脸皮薄,这么问未免太尴尬,于是转望了校场一眼,“哦”声道:“你也喜欢弓马?”
谢樱时趁着话摇头讪笑:“皮毛而已,不值一提,你们军中的骑射功夫可当真了得。”
“哪里有什么了得,几个新操练的儿郎,战阵还没经过一回,差得远呢!”
阿骨一哂,粗豪的脸上泛起无限自豪而又钦慕的赞叹:“你还没瞧过大公子的射术吧?那才真是当得起‘出神入化’四个字,但凡箭一上弦,在他手里便像生了眼似的,不论人马鸟兽,任你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也休想躲得过。”
真有这么厉害?
谢樱时将信将疑,暗忖家奴替主人夸口,少不得有阿谀吹嘘之嫌,真假自然另当别论。
正不以为然,战鼓声忽然停了,像是操练已毕。
“收营了,稍时人多眼杂,等大公子传过今晚的号令,便能见着了。”阿骨提醒了一句,闪身比手。
谢樱时莫名紧张起来,也觉应该先回避,走出几步,鬼使神差地回头张了一眼。
夕阳下,那衣甲熠熠的人仍伫立在高台上,似乎正朝这边望。
作者有话要说:阿骨:我家大公子今天也是帅帅的!
第18章暗香浮动
日头半沉在山脊下,彤晕染尽天地。
这里的霞浓得出奇,远望间莫名让人心潮澎湃。
谢樱时脑中自然而然地勾想起“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的诗句,可眼前挥之不去的还是狄烻衣甲轩昂的身影。
刚才那一下,他到底是瞧过来了么?
她拿不准,觉得像又不像,心里还是别别扭扭,闷着头跟阿骨回到主帐,里面的案几上已经摆好了碗盏。
她瞧了一眼,黄乎乎掺着菜叶的粥,几大块焦黑的牛肉,两条巴掌长的醩鱼,还有一小碟切成薄片的黄瓜,勉强凑满了桌面。
谢樱时看惯了馔玉炊金的席宴,从没见过这般粗制的营伙饭,再看陶罐里盛的粥分量不少,显然不像是单给一个人预备的。
“你们狄帅平日里也吃这些?”
这种事儿用不着猜疑,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她还是忍不住绕着弯问。
阿骨苦笑着一叹:“军中向来都是这样,陇西、关中连年不是闹蝗就是闹旱,南边水运也不畅,边关各镇时不时就缺米断粮,肉食菜蔬更是难见,平日里全靠咱们自己想法子,偶尔筹措了些东西,大公子也都叫先分拨给各营将士吃用。”
像是不愿多说,比了个手势请她落座:“这鱼和黄瓜是咱们军中引水自养自种的,侍弄得用心,可惜产得却不多,但其实也不比别处差,娘子莫嫌简慢,将就着用些吧。”
谢樱时不禁想起狄烻之前入京就是为了筹措军需粮草,堂堂的崇国公世子,统率一方的持节大将,居然不能安心御敌,还要为麾下将士的冷暖温饱四处奔波,实在叫人听着又是心酸又是义愤。
之前她私下里帮着说过几句话,在宫里时,姑丈也答应会鼎立相助,事情究竟办成了没有,如今也不知下文。
谢樱时琢磨着回去后得让秦烺打听一下,现下不便多言,索性不再问了。
然而,跟狄烻呆在一处用饭毕竟太过尴尬。
她耳根子不自禁地又开始发热,有点呆不住,甚至想打退堂鼓,却见那只猫儿蹲在桌案旁,仰头冲她“喵呜呜”的叫,像在邀她入席,又仿佛撒娇似的在求喂食。
瞧着那眼巴巴一副可怜又可爱的小模样,谢樱时不由自主就坐了过去。
等阿骨退出去之后,便夹了条醩鱼,把大半都给了那猫儿,自己只留一小块,看它吃得津津有味,也放在嘴里品嚼。
“分了这条鱼,你也算是我的狸奴了,懂么?”
“喵。”
“乖,对了,狄烻给你取过名字没有?我还不知道呢。”
“喵……”
“没有吧,我就说么,像他那种大忙人,哪里能得闲来管你,罢了,还是我帮你取个称心可意的吧。嗯,就叫,就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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