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吧,我瞧你才是一脑袋稀泥,狄帅是何等样人,能婆婆妈妈地为这点小事请旨跑来,那才真有鬼嘞!”
“信不信由你,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你没听说那小娘子生得,月宫里的嫦娥也比不上!”
“行了,仔细你这张嘴吧,回头捅到狄帅耳中,少不得跟那小郎君似的,挨一顿结实板子。”
外面略静了静,像是两人心存忌惮,各自都收了声,但很快又低声道:“哎,你听说了么,那小郎君被发赴回洛城了。”
“那还能不知道,我起夜解手的时候亲眼瞧见的,天不亮就走了,瞧那样子一脸的不高兴,临走的时候连半句话都没说。”
“昨日挨完板子不还有说有笑的么,这又是为什么,好歹是亲兄弟,狄帅这处置未免有些过了吧?”
“正因为是亲兄弟,狄帅如何处置用不着别人多言,你跟着咸吃萝卜淡操心干嘛,快些走吧……”
谢樱时在车里终究还是待不住了,悄悄下来,一个人绕到石山背面,坐在突起的页岩上发呆。
日头高升,天光越来越亮,映着香色的男装袍摆一片晃亮。
她双眸却一眨不眨,反而盯着那片耀眼的光出神凝望。
狄烻是自己请旨来的,为的便是来寻她。
就像那人说的,这本身听着便像个笑话。
要真是如此,她几次三番那般真情流露的告白,他早该有所回应才对,更不会再答应与皇甫宓成婚。
事实似乎清楚得很,根本不必多思量。
但这无意间听到的流言,却莫名其妙深印在她脑中,又一遍遍的在耳畔回响,怎么也挥之不去。
仿佛正应了困扰在心里的那个结,自己对狄烻仍然余情未了,所以才会生出如此毫无意义的期盼。
然而她隐隐感到,这期盼又不像是无中生有。
如果说阿焕靠在车旁和自己说了几句话,被他撞见,因此受罚是赶巧了的话,那昨晚敷药时半途里被叫走,转而就勒令回洛城,就不能不让人觉得有点刻意为之了。
狄烻难道是故意这么做的么?又为什么这么做?
谢樱时心头不免涌起春草萌发似的激动,但一想到那个阿焕竟是他的亲兄弟,就不能不怀疑这仅仅只是个可笑的错觉。
刻板严肃的兄长对顽劣不羁的兄弟小以惩戒,不过是人之常情,有什么可怀疑的?
她本是想出来透口气,脑中翻来覆去转悠着这些东西,不由越来越烦,两只脚垂在山岩下踢来荡去,手上抠拨着碎石子,一把一把往下丢着发泄。
“谁!”
粗沉的喝问声中,阿骨快步从高耸的岩石后绕出来,仰头之际,脸上的怒色一滞,随即尴尬地咧开嘴。
“我道是哪个胆大的呢,原来是娘子你。”
谢樱时没料到他会来,独处的气氛一下子没了,在上面居高临下的说话也未免失礼,索性身子微弹,从几丈高处轻飘飘地落下来。
“好轻功!”
阿骨竖起拇指,由衷赞了一句,随即插手行礼:“多时不见,没想到娘子竟在洛城。”
谢樱时有点心不在焉,干笑了下:“我不爱呆在中京,正好随师父在这里习学,姑且算是打发日子。”
她略顿了下,忍不住探问:“你们……怎么会突然来的?”
阿骨像是早料到她会问,眼神正色起来:“说实话,我也没料到大公子会忽然上疏请旨,甘愿降职到这里来。”
“甘愿降职来这里?”谢樱时扬起头一脸愕然。
“可不是么。”阿骨也嘬牙叹了一声,“南疆平定之后,朝廷并没封赏,只给大公子加了个虚头巴脑的赏衔,随即便解了兵权,后来回中州待了一阵子,没多久又去了关外,半个月前中京忽然传来旨意,我还以为是入京述职,没曾想却是调他仍任洛城,于是纳闷问了一句,原来是大公子私下里请的旨,自降半级入职,只做一镇统军都督。”
原来那番浑话无意间竟说中了。
谢樱时一时闹不明白,脑中懵懵的开始感觉到事实在不断颠覆她深信不疑的设想。
“听他说其实去年冬天时便有这个打算了,没曾想却耽搁到现在,朝中的事真是难说得紧,也不知这中间费了多少周折。”
阿骨还在“絮叨”之际,谢樱时嘀咕似的插口冒出一句:“或许是皇甫家暗中助了把力,可他到这里来做什么……”
“皇甫家?这事老令公根本不知道,就是想帮也帮不上,再者,现下两家已说不上什么牵连了。”
谢樱时悚然一愣:“没牵连,他和皇甫宓不是已经……”
话刚出口就觉出唐突,跟着便发现阿骨看她的眼神也古怪起来。
“你这是从哪听来的,大公子跟那女人早就一刀两断了!”
像是急于把话说清楚,阿骨一双眼瞪得像铜铃:“当时她拿着一封老公爷的亲笔书信,说是婚约一切照旧,可大公子该是早就看穿了她的嘴脸,心意也决绝,不惜当场就将那封书信烧了。”
他说着说着,咬牙带着股愤恨的味道:“当时我也闹不清,老公爷向来秉身持正,怎么会糊涂起来,后来回了中州才知道,原来那女人拿了一封说是老令公讲和的书信亲去了趟中州,在老公爷面前哭哭啼啼,一面诉说自己可怜,一面说大公子的不是,自己那些肮脏事却只字不提,老公爷受了蒙蔽,才写了那封信,老夫人是知根知底的,可惜劝不住,气得几日都没吃下饭。”
谢樱时听得目光怔然,说什么也没想到事情竟会是这般模样,喃喃问:“那后来呢?”
“后来?烧掉书信当晚,大公子就将那女人送走了,回到中州还被老公爷家法处置,打了两百背花,后来事情说清楚了,老公爷便默认退了这门亲事,只是念着和皇甫家往昔的交情,没当真闹到撕破脸罢了。”
阿骨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目光凝在她身上,也是一脸恍然大悟。
“我就说呢,在南疆时你明明好端端的,怎么忽然间连句话都不留就走了,原来也是受了那女人的骗,以为大公子要和她成婚。嗨,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当初在颍川就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我跟在大公子身边十几年,从没见他为哪件事犹豫不决,出尔反尔过。”
他是言出必践的人,她当然知道。
可既然如此,当日在河边茶寮里相见的时候,又为什么不当面解释清楚?
难道在他看来,这些话根本就不必说,自己仍旧是个任性的孩子,全然不可理喻。
那刻意请旨来这里又算是什么?
一切的误会都解开了,但谢樱时心中却像堵噎了块石头,更加难受得厉害。
她只觉眼圈酸痛得厉害,说什么也不愿让人瞧见自己这副样子,连礼数也顾不得,转身便快步而去。
越走越快,最后已是发足狂奔,没留神转过山脚时,整个人迎头撞上一副宽厚坚实的胸膛。
作者有话要说:阿骨:大公子,就靠你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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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含情脉脉
谢樱时猝不及防,被撞得眼前一懵,酸麻的鼻中却嗅到了对方身上那种常常令她面红耳赤,方寸大乱的气息。
一瞬的怔愣之后,她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离开男人宽厚坚实的胸膛,仰起头对上那双也正垂望过来的眸。
时隔大半年,狄烻的样子几乎没什么变化。
面容沉毅,目光中依旧深蕴着看不透虚实的意味,淡淡的神色间甚至连一丝情理中原本该有的诧异都看不出,只是默然注视着她。
此刻谢樱时全然没去想着究竟是巧遇,还是有意为之。
满心只是想不通,在这种“狭路相逢”似的情形下,他面对自己居然竟能若无其事,仿佛没有半点心绪上的起伏。
或许,阿骨纯粹就是一厢情愿的揣测。
而她也会错了意,他之所以会回洛城,其实跟自己毫不相干。
谢樱时只觉说不出的难受,过往那些委屈一股脑全都充塞在胸肺间。
她不是他,怎么也没法子装作淡然洒脱,可又说不出的不甘,红着眼圈咬唇回望,总想从他脸上瞧出些含情难抑的痕迹。
又像在等着他先开口。
然而,那双眸却始终幽沉似海,除了凝望便是静默。
僵局维持了好半晌,就在她快要绷不住的时候,铁甲颠震的窸窣声蓦然打破沉寂。
“原来大公子真在这里。”
一名赤盔赤甲的兵士大步走来,隔着丈许远便肃然插手,暗觑了谢樱时一眼,欲言又止。
“你且回营,无事不要随意走动。”
狄烻醇酒般沉厚的语声终于响起,没有回头,目光仍旧垂在她脸上,显然方才的话不是同那兵士说的。
瞧着也不像有什么紧急军情的样子,这时候难道不应该叫下头的人先行回避,好让他们两人说话么?
谢樱时心中立时涌起酸溜溜的失落,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恨恨地瞪了他一眼,闷头快步径自去了。
她赌气走出老远,忍不住又回眼去望,山脚边已是空荡荡的,人影也瞧不见了。
谢樱时无精打采地回到营中,看到方先生正督促下面的医馆伙计把装药的大车移到阴凉处停放。
她心想不好躲着不见,于是也走过去帮忙。
“脸色这么难看,昨晚歇得不好?”方先生搭眼便瞧见她微微泛青的眼圈。
她知道自己现下这副模样在别人眼里定然好看不了,干笑了一下:“头回出关,还真是不习惯,夜里风大醒了好几次。师父的腿寒还没利索,先回车歇息吧,这里我支应着。”
方先生却已从她神情间打量出了端倪:“怎么,有心事?”
谢樱时闻言当即一怔,暗忖岂止是有心事,先听了阿骨一番信誓旦旦的解说,然后却是狄烻淡漠至极的表现,一热一冷,简直要让她患上心病了。
可这些话没法对外人启齿。
她故作无事地翻理着药材:“师父说笑了,我哪里有什么心事,嗯……就是睡得不好,人有些懵懵的。”
方先生见她刻意藏掖,微微一笑,跟着喟然长叹。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不要说你一个女孩子家,正是多愁善感的年纪,就算我这半百老儿,也时常为点心事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听他忽然吐露心弦,谢樱时忍不住问:“师父也有牵挂的事,莫非是师母……”
话刚出口便觉后悔,方先生平素只身一人,并无伴侣,也没听他提过家室儿女,兴许早已都不在人间了,这般贸然提起,实在有些太过唐突。
见她掩口歉然,方先生倒不以为忤,含笑慈蔼地看着她:“若真有个师娘,瞧着你不知得有多喜欢,可惜啊,我没这个福分。”
他像是打趣,看她诧异地望过来,鼻息轻叹:“我行医几十年,走遍天下,治好的人何止千万,有些名望,也入过宫,在人家眼里算是风光,可心里头的苦呢,没有人知道。”
说到这里,他忽然目光转沉,像在自言自语。
“那时候有多大?想不起了,只记得第一次瞧见她,大宅院里好人家的娘子,竟然没嫌一个小叫花子邋遢,不光收留了我,还能笑着说话。我就在她家的医馆做了学徒,日子安定下来,可没过两年她却突然离了府,后来才知道是应选入宫了。”
“我也不知为什么,心里像着了魔似的放不下,大病了一场,好了之后便废寝忘食的习学,渐渐在医馆里站稳了脚跟,名声也有了些,后来终于有机会被举荐入宫做了医正,也终于在先帝身边见到了她,但她却已不记得我了,只是还会那般和善的笑……”
谢樱时听得怔怔出神,鼻尖一阵阵说不出的酸楚,忍不住问:“那后来呢?”
“后来?嗯,我心想这样也好,不认得反而省却了许多麻烦,只要能陪着她,哪怕就这么过一辈子也好得很。只可惜,她连三十岁都没能熬过,也没瞧见自己的孩子出生。”
方先生说到这里像才回过神来,略显尴尬地一笑:“瞧我,老糊涂了,没来由的提这些陈年往事做什么。你别多心,况且凭你的身份,大可不必这么多顾忌,心里有什么牵挂,总要靠自己决定究竟是抓住还是割舍,别到了我这般年纪再来叹息想念。”
谢樱时暗觉这话像在点拨自己,没有再接话,脑中的杂念像一下子全被清空了,只剩下狄烻轩昂如松的身影。
理清了药材,把方先生送回车上歇息,谢樱时也下定了决心。
她不想再这么稀里糊涂下去,无论是怎么想的,今日都要让他亲口说出来。
打定主意之后也没了顾忌,大步径直走向中军帐,还没到门口,就被两个赤盔赤甲的守卫拦住了。
“做什么,中军要地也敢硬闯?”
“烦请通报一声,我有要紧的事要同你们狄将军说,请他相见。”
她满以为对方会通融,谁知那两个守卫却同时肃然摇头,连传信都不肯。
谢樱时不肯罢休,对方也软硬不吃,说不上几句,其中一人便挥手赶她:“军令如此,谁敢违背,队伍马上就要开拔启程,不必多说,快些回去准备吧。”
这时候忽然要动身,当真让人摸不清头脑。
她见不到他的人,那股犟脾气顶上来,索性扭头便走,肚里暗骂了几句,发誓就算他以后亲自找来,自己也绝不原谅。
午后,队伍果然徐徐启程,原本护送的天德军依旧在前开路,赤嵬军分作两部,掩护左右侧翼。
谢樱时心里别扭,一路都在车帐里生闷气,可又耐不住去想究竟是他不愿相见,还是那些兵士头脑简单,只知军令,不懂变通。
有几次她忍不住撩开帘子偷偷朝外望,到处都瞧不见狄烻,也不知去了哪里,甚至一度怀疑他是不是就这么不辞而别了。
天气尚好,又没有阻碍,队伍便走得极快,傍晚时分终于赶到了关外的方城。
那城本就是黄土堆砌的堡垒,如今更有种莫名的荒败感,仿佛是间硕大的破房子,已然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可能坍塌。
甫一进正门,便能嗅到弥漫在四下里,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简陋之极的草棚几乎将城中所有能算宽敞的地方都占满了,数不清的伤兵躺在随意铺成的草苫上,撕心裂肺的喊叫和呻.吟不绝于耳,活像阴间的阿鼻炼狱,却只有区区几名医士手忙脚乱的来回奔波。
谢樱时从没见过这样的情景,不由心惊肉跳,听迎候的军士说这还算不得什么,除了上千战死沙场的兄弟外,好些重伤残废的人这两日熬不住,接二连三都自尽了,有的甚至来不及掩埋。
一众新来的医士都忍不住唏嘘叹惋,也顾不上一路辛劳,当即便开始上阵救人。
谢樱时也撸开袖子投身其中,挑灯一夜未休,天亮时抱着一袋止血的药草没走几步,忽然眼前一黑,闷头便栽倒在地上。
迷迷糊糊间,她好像在做梦。
梦见她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抱起,周遭渐渐听不到痛苦的呻.吟,也闻不到刺鼻的血腥,很快被轻轻放在柔软的榻上。
疲惫至极的身子终于有了安适的感觉,旁边的人却忽然转身而去,连一眼也没多看她。
gu903();“别走……你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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