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东蕴愧然望着帐中的人,咬了咬唇,终于还是开了口:“阿姊,是我对不住你,可阿沅并没有错,从小身世又苦,咱们怎么能……”
“那也怨不得旁人,谢氏女就是谢氏女,跟哀家当年一样,这是她的本分。”
谢太后干哑着嗓子一笑:“长乐王看中的便是她,那便只有用这个法子来对付,为了大夏,也为了谢家,她非去不可。”
“既然如此,那我也没什么好说了。”
谢东蕴听完,两行新泪从眼眶中滑落,默默行了一礼,幽幽转身向外走。
第85章波谲云诡
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终于给天地间带来了凉意,数不清的花朵被无情地打落。
满院狼藉,唯有井亭边那株桂树,之前莫名其妙蛰伏了一阵子,因此躲过一劫,这时刚开得枝繁花俏,满树金韵,恣情忘意的越过高墙向外伸展。
摘两捧新鲜的桂花,再加赤豆、红枣、糯米,添水熬煮成粥,便有调经理气的功效。
算起来已经三个月未来月事了,这在从前绝不可能。
自己把脉瞧不出丝毫病症,施针用药也全无效验。
谢樱时不是傻子,情知不对劲了。
但此刻身在中京秦府,无法向方先生请教,如今只好连这等食疗的法子都用上了。
灶间响起“咕咕”声,白雾在眼前升腾起来。
谢樱时似是嫌火候不足,又敞开盖子,边搅边熬了一会儿,才盛出一碗来放在旁边静凉。
这些日子,她连秦烺也见不到了,想来是早有防备,现下这秦府几乎与牢笼无异。
若在从前,谢樱时定然一刻也呆不住,可如今她无论如何也不能一走了之。
坐了片刻,拿手在碗上探了探,不那么烫了。
她拿只调羹在粥水里搅了搅,舀了一勺正要往嘴里送,就听下面有开门声,恭恭敬敬将什么人迎了进来,听动静便知道是母亲和小姑。
一日数次,天天如此,要么是半软半硬的开导,要么是嘘寒问暖的关怀劝慰,却什么实情也没有。
谢樱时早已不想听了,索性丢下调羹,躲出窗外。
脚步声很快来到楼上,就听母亲皇甫甯奇道:“阿沅呢?怎么没在房里?”
“这……奴婢也不知道,娘子她……她方才就在这里啊。”
有婢女嗫嚅应着,惊恐间也大惑不解。
“嫂嫂也别为难她们,你瞧,粥还是热的,那孩子是待不住的性子,兴许气闷了出去走走。”
谢东蕴开口宽慰,须臾大约是支开了那小婢,转而压着嗓子沉声道:“嫂嫂宽心,阿沅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她心里挂念着狄烻,定然是不会走远的。”
“提起这话我就恼!”
恨声中夹杂着细微的“吱呀”响动,皇甫甯像是坐了下来:“这丫头怎么偏偏就看中了狄烻……你说这不是冤孽么?”
“孽缘也是缘,现下再唉声叹气又有何用?”谢东蕴叹了一声,也陪坐下来,“想当初,嫂嫂和阿兄,我与阿鳞他耶耶,不也是为长辈不容,千辛万苦才在一起。”
窗外的谢樱时不料两人非但不走,还坐着说起话来,言语间更提起狄烻,那颗心不自禁地紧绷起来。
她贴着窗边的木栏,一动也不敢动,屏息凝气,生怕被母亲知觉,却又忍不住竖起耳朵,希望她们能再说些关于狄烻的消息。
“这是什么话,你还盼着他们两个真好了不成?”皇甫甯的口气愈加不悦。
谢东蕴苦笑:“那又有什么不好,现在想来,若是他们能早些在一起,纵然亏了礼义人伦,可总也不至于落到现下这步田地。”
说着又叹了一声:“我索性实言说了吧,阿沅的身子根本不是什么病症,而是……中了毒。”
“什么!”
皇甫甯闻言惊问,窗外的谢樱时也悚然一震,抬手掩住口唇。
“我也是昨日进宫才知道的,如今四方纷乱,朝中更是波谲云诡,长乐王党羽遍布天下,声势日大,有他在,陛下的皇位便坐不安稳,让阿沅嫁过去不过是一件谋略,为的便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对付他……”
谢东蕴说到半截,已忍不住哽咽起来。
谢樱时抽扯了下唇角,除了对这种尔虞我诈的伎俩齿冷之外,倒也不怎么在乎,只听皇甫甯在里面冷冷地问了句:“是太后一手安排的……对不对?”
谢东蕴没应声,但应该是默认了。
这也在意料之中,皇帝还只是个孩子,太后垂帘辅政,生杀决断,除她之外还会有旁人么?
谢樱时和这位大姑母原本就没什么亲厚可言,现下为了儿子的江山社稷,区区一个不受宠的侄女,自然可以毫无顾忌的舍弃。
她只是弄不明白,自己是合适中的毒,又中了什么毒,这跟嫁入长乐王府又有什么关系?
里面沉默良久,才听谢东蕴哽咽道:“其实都怨我,当初若是咬定了不答应把阿沅送回中京,或许就不会走到这一步。唉,事已至此,伤心难过是无用,更不能意气用事,咱们须得好好计较一下,绝不能让阿沅再受苦了。”
“计较什么?我早就想好了,再过两天就带她走。”
“只怕不成,先不说能不能离开中京,就是阿沅身上的毒……差点忘了跟你说,她们用的是宫里的秘药,里面暗藏玄机,成婚同房之时便是触发之机,不出一月,男子便会毒发身亡,所以才能用这法子对付长乐王,而女子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也会脏腑具伤,从此不能生产。”
“呵,果然是条够阴够毒的妙计。不过也好,省得成婚嫁人,以后伤心受苦。”
屋内传来起身的响动,谢东蕴叫了声“嫂嫂”,也跟着追下楼去。
不知过了多久,风蓦然大起来,一声一声如尖啸般刺耳。
谢樱时抬起泪眼模糊的脸,木然向上望。
天上浓云攒聚,一片铅沉,很快檐头上响起嘀嗒声。
又开始下雨了。
只隔了一日,入宫的旨意便传来了。
谢樱时知道避不过,事到临头反而淡然。
而且,她有自己的打算。
宫城森罗万象,以她的身份是没资格走正道的,只能经掖庭绕行。
从恭礼门到虔化门有一条数里长的夹道,走在其间足以让人昏昏然,来到丽正殿前时,谢樱时已然有些木怔,撩帘迎接的内侍连叫了几遍,她才恍然回神。
顺着石阶走上几丈高的月台,再踏进竟有几分阴冷的殿中,她并没即刻被引进内室,而是先安排在外面的偏厅等候。
这似乎也在意料之中。
谢樱时呆坐了片刻,忽然听到外面急促的脚步,还有异样欢快的童声:“在哪边,这里么?”
话音刚落,小皇帝高煜便径直闯了进来,一见谢樱时,双眸登时亮起来,奔上前抱住她。
“沅姐姐,你真的来了!朕还道是他们胡说呢。既然来了,怎的不来见朕?”
时隔一年,这孩子瞧着长大了许多,但仍是稚气未脱,圆圆的小脸说不出的可爱。
谢樱时蓦然心痛,不愿叫他瞧出端倪,勉强挤出笑来,先依规矩行了一礼,才起身说话:“今日是太后召见,不可耽搁,预备后半晌出来再向陛下问安的。”
高煜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我还以为你跟那帮人一样,专门为了狄烻求见母后呢。”
“为了狄烻?”谢樱时不由一奇。
“可不是么,这些日子三天两头便有人来,有时还是一大帮子,有的说该杀他,有的又说该放他,吵吵闹闹,烦也烦死了。”
高煜皱起眉头,小脸上满是厌恶,转而又欢喜不已地笑道:“现下好了,母后定是让你进宫来陪我玩,太好了,太好了,去年你画的那些东西我还留着呢。”
虽然贵为天子,但小儿便是小儿,只识玩闹欢乐,尚不知人世间的悲苦。
谢樱时有心想多套些话,敷衍了他两句,转而问:“陛下以为那个狄烻是好人还是坏人?”
高煜似是不喜这个话题,但听她问,倒也偏着头认真想起来。
“这个么,好多人都说他什么不法,什么谋逆,可我听邢先生说,他是大将军,沙戎人一提起他便闻风丧胆,要是专打沙戎人的,那他该是好人才对啊。”
说到这里,见谢樱时脸上绽开温柔的笑:“沅姐姐,你也是这么想的吧,可母后却不是,我一这么说,她就立时不高兴了,真是奇怪,难道是我错了?”
“陛下差矣,明者晓乎万物,思近虑远,识微知小,明辨是非不在人言,而在自省,陛下若能时刻以明字为本,鉴行己身,则大夏幸甚,万民幸甚。”
蓦然响起的语声冲淡和缓,又正气沛然,更奇怪的是竟然还有几分耳熟。
谢樱时抬头望着缓步走进来的朝服男子,一眼便认出是去岁头一回到洛城时半夜为妻子奔走买药的书生。
那男子也和然望了她一眼,并没多看,转向高煜行礼。
“邢先生,你怎么来了?”高煜就像寻常怕被抓去读书的孩童一般,神色立时忸怩起来。
“陛下又差了,今日没有小讲……”
“那就好,那就好!朕就准……嗯,准先生休沐十日,缺了多少课,回头再一并补齐。”
如此孩子气的话,连心情郁郁的谢樱时都不禁莞尔。
这时候便有内侍进来,请高煜入内觐见。
“正好,沅姐姐你也不用等了,随我一同进去吧。”
“陛下且慢。”那内侍立时插口拦住,“娘娘特意吩咐了,只说让陛下觐见,谢家娘子还请稍待。”
“怎么这样?”
高煜不满意地嘟起嘴来,可也不敢违逆,只好委委屈屈地叮嘱谢樱时在外等他,然后随那内侍去了。
那姓邢的男子并没走,转向谢樱时,恭恭敬敬长揖到地:“翰林学士,御前侍读讲官邢立文,见过谢家娘子,洛城赠金解困之德,永不敢忘。”
谢樱时也还了一礼,却有些不解:“些许小事,邢讲官不必放在心上,只是……你当时又没见到人,怎知是我?”
邢立文直起身,从怀中摸出一只金纽,双手捧过去。
“在下虽然愚钝,但一见此物上的家纹,便心中有数了。”
谢樱时接过来,释然叹了一声:“倒是我糊涂了,当时身上没有银钱,只有这东西,也不知帮上忙没有。”
邢立文又深深一躬:“当时在下已走投无路,多亏这颗金纽,才给拙荆请了郎中医治,也终于赶上了春闱大考,侥幸金榜题名,家父也原恕了在下忤逆之罪,准我二人正式成婚,如今家中和睦,都是娘子所赐。”
第86章雨恨云愁
当初机缘偶然下一时兴起所为,同情怜悯也好,仗义解困也罢,谢樱时完全没想过,自己看来毫不起眼的一颗金纽竟能帮一对患难中的恋人苦尽甘来,终成眷属。
如今时过境迁,一切都恍如隔世。
回想起来,正是自那时开始,狄烻才真正闯进她心里。
倾心相许,却得不到回应,辗转分离,待到重聚,终于两情相悦……
谢樱时晃了晃神,叹然微笑:“这话言重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邢讲官情深意重,自有福报。”
邢立文依旧恭恭敬敬行满了那一礼,直起身时目光与方才略有异样,朝门口瞥了一眼,稍稍靠近。
“刚才娘子问到狄将军,在下这里倒是有确实的消息。”
谢樱时浑身一震,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眼神不由警惕起来。
邢立文却正色不变:“中州狄氏一门忠良,为国家社稷出生入死,屡立奇功,如今蒙冤受难,朝中却多是心怀不轨,落井下石的,但幸而也不乏正义直言之士。”
他没提别的话,只暗示事情还不至不可为。
“邢讲官的意思是……”谢樱时心中略宽,但仍旧不敢轻信。
“在下绝无它意,狄将军如今就暂押在刑部大牢中,家父刚巧之前升任尚书左仆射,兼领刑部尚书,虽然无法私下里开脱,但也特意关照过,绝不会让忠臣义士受半点委屈。”
听他说得磊落坦然,谢樱时不由感动,得知狄烻并没有受苦,也芳心暗慰,松了口气,放下戒心,颔首道:“如此多承邢讲官高义,也请向令尊代为致谢。”
“谢字万万不敢当。”邢立文连连摇头,“常言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娘子对在下恩同再造,可在下却只能……滴水相报,实在有愧。罢了,这里是禁宫重地,在下不宜久留,牢中的一切娘子只管放心便是。”
正要告辞之际,谢樱时忽然叫了声“等等”,他又转回身:“娘子还有吩咐?”
谢樱时垂着眸,不断咬噬的唇间早已沁出血的味道,但远远比不上心头锥刺的剧痛。
现下的她已不是那个如鲜花般绽放的少女,貌似光鲜的人身之下不过是具害人的躯壳罢了,再没有资格像从前那般期盼着和狄烻厮守终身,只能把一腔痴恋永远埋在心中。
但无论如何,总还是应该“知会”他一声,现在不正是难得的机会么?
心如刀绞,可又不能不舍。
谢樱时木着脸,感觉整个人摇摇欲坠,勉强稳住身子,终于拿出那柄时刻带在身边的西域弯刀,最后看了一眼,双手递过去。
“若不为难的话,烦请邢讲官将此物转交给狄将军,我这里拜谢了。”
邢立文眼中的犹豫一闪而逝,随即便接在手里,又问:“娘子可还有话转达?”
“没什么话,狄将军见了这东西,自然就会明白。”
谢樱时语声干涩,勉强说出这句话,已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邢立文面色也愈发郑重:“娘子放心,在下必定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言罢,深深一躬,转身快步而去。
谢樱时怔然无语,泪水终于涌出眼眶,颓然坐回椅中。
脚步在空寂的廊间促促踏响,不多时便来到门口,内侍尖细的嗓音朗声道:“太后娘娘召见,谢家娘子请随咱家来吧。”
谢樱时抬袖不着痕迹地拭了拭脸,起身回头时,面上已淡色如常,不见丝毫伤痛,道声“有劳”,盈盈出门,沿着长长的通廊一步步走向赭黄垂幔后的寝殿。
入更时分,雨下得更紧了,风一裹立时飘飞四溅。
檐头下那几盏灯早被打湿,烛火摇曳,黄朦朦的糊成一片。
刑场对面,绵延里许的高墙铁壁般横亘在那里,将阴阳生死两界分隔开来。
沉重的牢门徐徐打开,幽深的黑暗中涌起一片亮眼的白,仿佛是一点点从禁锢中挣脱出来,充盈着力量又从容不迫,很快就到了眼前。
狄烻没什么变化,还是和从前一样,腰身笔直挺拔,眉眼间止水无澜,眸光中似又凝聚着似有若无的专注。
只是或许在牢中待得太久,不见天日,此刻阴雨的傍晚竟也有些晃眼。
他狭起眸,抬手在额前遮了遮,刚跨出牢门,先一步出来的阿骨便迎上前将一件墨色披风搭在他肩上。
“小的贺喜狄将军。”
旁边的刑部牢头也过来拱手赔笑,随即神神秘秘地凑近:“前面厅里候了许久了,有要事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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