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虞去封地才是安全的,留在长京就像踩在刀锋,稍有不慎就会被人拿捏丧命。
事关裴虞性命,裴子西这回晓得怕了,一下子就压弯了脊梁:“我……朕会好好坐在皇位上的,丞相不要伤害他。”
“朕”这个字,代表着九五之尊万万人之上的高贵,他用了好一会才勉强挤出。
“臣听说皇上跟殿下相交甚好,看来是真的。”陈末年十分满意裴子西的驯服,看他一直低着头,更加愉悦,“皇上这才乖。”
“……朕要见他。”有一有二,这次很容易了。
“殿下受伤了,皇上见不着。”
“你不是说朕是皇上么,怎么连一个人都不能见?”他十分不愤又气恼自己的无力,气冲冲地质问陈末年。
“臣说,皇上见不着殿下。”陈末年不轻不重地回了一句,每一个字都说得极慢。
他在陈末年面前,永远显得太过生嫩,他撒气闹事在他眼里就跟小孩子过家家差不多,于是裴子西又缩回了那点可笑的锋芒,抿着唇沉默了。
陈末年轻轻掸了掸衣袖,一边往外走一边道:“臣乏了先行告退,皇上素来体弱,喝了药也早些休息吧。”
天生身体底子弱,裴子西这么多年也未曾调理好,喝药已是常事,如今到了这太和宫来药食更是三餐不断,之前倒没什么,现在陈末年一提总让他觉得居心不良。
不过心思不良又如何,还不是只能照样喝。
只是见不到人裴子西的心便放不下,如今他最担心的人就是裴虞,但现在这皇宫他也是自身难保,在陈末年这边碰了壁,他能求的人也就只有深居后宫的陈秾月了。
他出不了太和宫,只能托人把陈秾月给找了过来。
“你能让我见见阿虞么?他受伤了,我怕他……”
“恐怕不能。”陈秾月都没有多犹豫就拒绝了他,“我便知道你唤我来是为了他,他昨日回宫,叔父将他安置在长远殿里,你也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外头多少人守着,我都没法子进去。”
她越是说得严重,裴子西便越是担心,他从前被保护得好好的,在皇家享受的是富贵安逸,从未如今日这般陷入绝境要他一人面对,他慌了,无助了,便哭了。
“你现在是太后,他是你叔父,肯定有办法的……”
“这……”一见他哭,陈秾月就显得有些为难了,又是心疼的,连身边宫女递上来的帕子都没有接,就用手替他拭着落下的泪。
这落下的哪里是泪,分明就是金珠子。
“子西快别哭了,这哭得我心里难受,我答应你便是了,去求求叔父让他放你去见殿下。”
正说着,外面就进来一人,不是旁人正是陈末年:“再过几日都要登基了,皇上怎么还哭,哭有什么用。”
被他见着这样哭,裴子西觉得很狼狈,自己抬手狠狠擦了擦脸,但是眼里的泪却一时收不住,不管不顾地往外落,倒像是故意犟着脾气不肯认输的小孩子。
陈末年显然从未把他放在眼里,看着裴子西,当着众人的面忽然伸手一抬他的下巴:“瞧瞧咱们这如花似玉的陛下,真是可怜,
哭也好看,哭得楚楚动人,哭得梨花带雨,后宫里面的嫔妃怕也不遑多让,男人爱色相,女人也看皮相,你看太后娘娘多怜惜你。”
陈末年捏着他的下巴硬生生转向了陈秾月,裴子西被这番话羞辱得忘了反抗,面色只余一片空白。
“对太后用美人计,皇上真有心思,不过臣早说了皇上手段生嫩,这么轻易就被瞧出来多尴尬。”陈末年却还不肯放过他,像上次那样故意曲解奚落他,要他无地自容。
这番话故意将裴子西踩低,他容貌是生得颇为秀美姣丽,但从前还从未有人这么说过他……
“还从未有人这样说过陛下是不是?”陈末年洞悉所有,他看着脸上还带着泪痕,眼睫上也挂着泪珠的裴子西说,“那臣来说,陛下比女子还娇,嫩花一样,哭哭啼啼,滴滴答答。”
他说话的时候,不管是高兴或发怒,旁人都不敢吱声或打断,甚至大气都不敢多出,只能默默听着。
陈末年就看着裴子西长睫颤了颤,上头的泪珠弱不胜力的滚落下来,顺着发红的眼角洇下湿润的痕迹。
等他终于放开了裴子西,气定神闲地将手负在身后时,才又说:“臣原想着皇上就要登基了,也该要立一位皇后了,
还想着要找一位怎样的绝色佳人才能入得了皇上的眼,现在看来是谁都不行了,毕竟皇上一人便要艳压后宫佳丽了。”
将人贬够了,陈末年又说:“你以为你哭着求太后有用?除了臣,你求谁都没用。”
要求他?陈末年将他说得一文不值,那样的言辞让裴子西觉得自己在他眼里万分低贱,他也是有傲气的,这么多年养尊处优的他,咬着牙开不了那个口。
陈末年也没有逼他的意思,反倒是也觉得他不开口才好:“记得上次臣说过什么吗,‘反正以后也见不着了’,让你们见了,皇上倒要跟臣翻脸,臣也懒得枉做好人。”
以退为进,拿捏人心,陈末年最是擅长,裴子西确实被他那句“以后再也见不着了”给刺激到,也再顾不得其他,服个软而已,拉下脸而已,尊严比阿虞重要吗?
“朕……朕会记得丞相的好。”他动了动唇,说,“朕求丞相,让朕见一见殿下。”
“见谁?”
“……见长靖王。”
第3章可我不脏
陈末年带着他去了长远殿,裴虞果然在里面,不过他待裴子西的冷淡,一如那日。
陈末年在外面等着,殿内没有旁人,两人默默无言许久,裴子西才嗫嚅着说:“我听说阿虞受伤了……”
“我很好,皇上不用担心。”裴虞的脸色有些白,但是说话却并没有多虚弱的病气。
两人如此生分让裴子西心中酸涩难受,眼里湿润了又忍下,忽听裴虞问:“丞相还给你了?”
“嗯?”顺着他的视线,裴子西看到了自己腰间挂着的玉牌,便点头应声,“是。”
裴虞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又目光复杂地看了裴子西一会,才缓缓说:“父皇待你是好的,你……”
他没有说完,大概是觉得自己在说什么可笑的废话,及时住了嘴,转而道:“人心变了,是挽回不了的。”
“我没变!”知道他在说自己,裴子西很急迫地解释,“阿虞我没变,你知道我的,我怎么可能和陈末年他们狼狈为奸?”
“我知道你没变。”裴虞很平静地说,“你只是……太单纯了,单纯的白纸,最容易被染脏,这是本性,不是变心。”
“可我不脏。”
“要做皇上,哪有不脏的。”
“陛下又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臣是不是不该让你来看长靖王。”从长远殿出来之后,陈末年就看着神色郁郁的裴子西说。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裴子西厌恶他喊自己“陛下”,忍不住想要回嘴:“帝王多变,喜怒无常,你不知道么?”
“现在知道了。”
又过了三日。
那日他同裴虞说的话这几日总在他脑中辗转,让他寝食难安,他能说的都说了,裴虞却仍旧是不信他,与他形同陌路。裴子西心心念念着这件事,几日都不得安生。
他还想去见一次裴虞,于是又去央了陈末年。
“长靖王只是病了,又不是死了,过几日病好了便能出来走动,皇上到时候就能见到了。“
陈末年几乎每天都会来太和殿,然后坐在那里慢慢品他的茶,今日也是,他呷了茶,过了一会才说:“再说殿下他正病着呢,需要休养,皇上若是真的关心他,就该让他清净些,现在不该去的。”
往往很多时候,陈末年说话的语气越是淡而随意,那越是代表了他不容忤逆。
或如这次,他都这样说了,裴子西便以为这次是真的去不了了,上次……只是奚落他之后兴之所至的破例罢了。
以往陈末年来是要喝完一盏茶的,但是这次他只喝了那一口便放了茶盏,用手指扣着桌面,像一株经寒历霜的松柏一样端正而沉稳的坐着——他不论什么时候,仪态都不曾放松,松柏的松针永远苍翠,永远冷硬扎人。
他的身形动了,侧首去看也坐着的裴子西,像是在思量着什么。
或者说……算计。他在算计什么?裴子西正心下暗度,他却先开口了:“曾听闻陛下茶艺甚佳,先皇在的时候也常嘉奖陛下。”
“……是。”
“不知道臣有没有这个荣幸。”
陈末年要他煮茶,裴子西便照着做,他素来是个皇宫的金贵人,也就会这些风雅事,但他又是灵巧的,有旁人所没有的灵动,煮茶的动作十分的流畅且优美,先皇并未虚夸。
单是看他煮茶,便是赏心悦目。
广袖微微滑落,那一双腕子白生生的,隐约能看到一点还未消下的青痕,但是很美,像软白玉上生出的一抹点缀。
他的指尖有灵气,一举一动行云流水,雪白的十指在茶熏出的水汽里灵动的飞舞,像在隔雾看花。
陈末年眼角有些纹路,眼神深如暗井,姿态岿然不动,用一种微沉而并不突兀的声音随意说:“陛下的手很漂亮,会弹琵琶吗?”
琵琶素来都是女人拨弄的东西,裴子西以为他又在羞辱自己,闷闷答:“只会琴。”
“还是琵琶好。”
说完这句之后陈末年就再也没有说话了,只坐在对面等着裴子西的茶,等茶煮好了,他品了一盏,赞赏道:“陛下果然是心灵手巧。”
又一盏后,他才起身理了理衣裳:“走吧,去长远殿。”
这次裴子西没有同裴虞说上话,他去的时候裴虞正在休息未醒,等了一盏茶也没见人醒。
裴虞受着伤,裴子西轻轻唤了他几声也没有动静,便不敢多扰他休息。
一直到离开,裴虞也没有醒,裴子西跟陈末年一起往回走,路上闷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开口:“前几日来看不是还好好的么,怎么今天看着病情重了不少。”
明显是怀疑的语气,谁都听得出来。
“皇上这是在怪臣?”
裴子西不说话,算是默认,陈末年有些可怜地看着他,不轻不重的点破:“陛下难道看不出来么,长靖王是在装睡,他不想见你。”
裴子西愣住。
陈末年说:“臣就说陛下不该来的。”
一直等到快要到行大典的日子,在登基大典的前一天,陈秾月又到了太和宫。
裴子西却不想见她,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乱了心绪的他什么都没有理清,也不想见现在对他来说实在是不知道是什么立场的陈秾月。
但是陈秾月直接闯到了寝殿来,见裴子西正坐在殿内出神,她便走过去,很温柔又冷静地问:“为何避我?”
被扯回神思的裴子西也茫然了片刻,其实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倒也不是非要避着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但是陈秾月却好像非要他说出个原由来,一直耐心地看着他,等他开口,裴子西也知道不能一直沉默逃避,半晌才勉强憋出一句:“现在你是太后。”
有多勉强?勉强到谁都听得出这是借口。
“不。”陈秾月一双眼盯着他,她很漂亮,这样认真地看着人的时候双眸有些凌厉,但是眼梢却又带着丝丝少女般的干净柔情,她很直白地说,“我是陈丞相的亲侄女。”
在裴子西诧异的目光下,陈秾月自嘲一笑:“在子西心里难道不是这样想的?说什么我是太后,我们生疏了,其实呢,归根结底还不是在介怀我是陈丞相的侄女。”
她早知道这点,却偏偏要他说,故意问他,也知道他不可能说出实话,就看他为难地想出借口,裴子西觉得无地自容。
但是他们毕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这么多年的情谊不可能说断就断,何况陈秾月并未做过什么伤害他的事情,他这样闹气反倒有些寒了人心,于是还是忍不住想要解释:“丞相他……”
“是叔父让你落到如今的地步,你恨他,我知道,也理解。”陈秾月在他犹豫时接过了话头,“但那是他而已,与我无关。”
“你以为我跟他沾着血亲,就是也要害你的,也要替他做些让你难过的事,但是你该知道叔父如今在朝中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哪里用得上我这个后宫无权无势的女流之辈?我于他无用,他也没必要利用我做些什么。”
“在皇宫里,我没有任何特殊的点,只是一个被关在这里的寻常人,和那些宫女一样平庸,没什么分别。”
“你把我当做在这宫里,信任依靠的亲人就好,你我竹马青梅,你也不想我们变成你和殿下那样,我们本没有芥蒂和误会,莫要因猜疑生了无端嫌隙……我还是你的月姐姐。”
她轻轻将他揽到自己怀里贴着自己的肩头,声声剖白,也在一点一点剖开他的心:“我不想让你难过,如果可以,我想子西一直如从前一样,在宫里一辈子做一个无忧的小贵人。”
她的话让裴子西冷静了。她是聪慧的,自小如此,她是疼他的,也是自小如此,裴子西听了她的话,顺着她的话拨开了云雾,瞬间理清楚了这杂乱的思绪,让自己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在她面前卸下扛着的重担。
陈秾月抱着这段日子以来一直不曾放下心防好好休息过的裴子西,让他在自己怀里安安心心的,暂时不去想那些复杂的人心,她雪白的手指慢慢抚着他的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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