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雩猝不及防往前一倾,抬头怔住了。
津海市第一人民医院。
步重华解开安全带:愣着干嘛,等我请你下去?
你来干什么?
检查。
检查什么?
步重华这才吝啬地吐出了一个字的答案:背。
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步支队长都完全不像是那种春风化雨的、会关心手下身体的上司,他对敌人和对自己人都同样是暴风冻雨,绝不厚此薄彼,这点上到津海市公安局长下到看守所里那个三进宫的小毛贼都深有体会吴雩动作一下就收住了,果然只见步重华笔直的剑眉略微一挑:不检查清楚,等你下次有机会再来碰瓷?
医院大楼前人来人往,所有人经过都回头偷觑这辆涂着津海公安的大SUV,只见车里外两个人僵持不下,步重华那一身正气凛然的架势看就知道是刑警,反衬得吴雩倒有点像刚从扫黄打非现场拎出来的犯罪嫌疑人。
吴雩迟疑几秒,深吸一口气,低头说:是,步支队,麻烦您费心了。不过我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现在已经没事了,您看这医院
这医院怎么?步重华冷冷道。
看,快看警察好帅!偷偷拍两张别被人发现了车里那个也好好看哦真可惜怎么就被抓起来了呢?拍一张拍一张!
窃窃私语从几个方向同时传来,步重华一回头,正撞上有两个女生隔着花坛若无其事地举起了手机。
吴雩:关于这个费用的问题
下一刻他被步重华眼明手快一把拖出车门:你给我立刻下来!
啧啧啧啧,怎么会摔成这样,小年轻就是登高爬下的不注意。老副院长扶了扶眼镜,刷刷写下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食指戳着检查单语重心长地道:幸亏没摔成内伤,否则你家现在就得准备卖房子了别不当回事,多少人都是撞了车以后活蹦乱跳的,还以为没事,过两天一头栽倒下去,嘿就没救了!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啊,平时都不知道多关注关注大V,多看看科普
吴雩低着头坐在医生办公室里,几次想开口都被无情地打断了。
行了,按时上药注意消毒,不要贪凉不要做剧烈运动,老副院长终于把检查单往他面前一拍,挥挥手:回去找你们队长吧。
吴雩终于无可奈何,接过检查单问:那缴费的话我是上哪去
缴费?副院长没当一回事:不用,你们步支队已经缴过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缴过了?
步重华?
吴雩终于一呆。
暮色四合,夜幕初降,行政办公室外的走廊空空荡荡,雪白墙壁反射着明亮的光。吴雩拿着检查单出来,只见不远处走廊长椅上一道侧影,脚步略微顿住。
步重华没有走。
公安局业务部门,尤其是刑警支队跑外勤的,因为经常要上本辖区公立医院办手续、开证明、押嫌疑人体检等等,所以跟医生护士们都非常熟悉。步重华作为南城区的支队一把手,来这里就跟回家一样轻车熟路,找副院长打招呼给吴雩插了个队,自己就在办公室外走廊上找了张长椅坐下了,头微微扬起靠在墙壁上,双手插在警裤口袋里,闭着眼睛小憩。
夜幕初降,办公室外这片区域冷冷清清,走廊尽头几个小护士开药经过,羞红着脸窃窃私语,然后又笑着互相打闹走了。
吴雩默立片刻,转身走了过去,停在步重华面前。
睡着了,他想。
睡着不奇怪,步支队再精力充沛得像怪物,也毕竟不是精钢打的,出任务出现场审讯嫌犯一把抓,高强度工作不眠不休二十多个小时当然也会困。
但在这么高强度工作的情况下,他竟然还记得一个初来乍到、面目平庸的手下背上有伤,还能体谅到对方不好直言的难处他并不像那种人。
吴雩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他略微俯下身,眯起那双淡色的瞳孔,打量这个名义上的上司。
他看过太多事,见过太多人,经历过太多的颠沛流离和无可奈何。像步重华这样的上司他一眼就能看透精力旺盛,作风锐利,顶尖学府精英出身,个人品德无可挑剔,从骨子里就刻着忠诚而坚定的信仰,是绝对的完美主义者。背景加能力的双重光环让他从一开始就拥有别人望尘莫及的起跑线,未来也理所应当将青云直上,拥有大好前程。
这种完全正面的、毫无瑕疵的精英形象,受到媒体公众的赞誉,基层碎催们的拥戴,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吴雩轻轻垂下眼睫,藉由这一轻微的动作掩饰住了异样没人能看出那温和的好老人面具下,丑恶隐秘又见不得人的愤恨,正慢慢从灵魂深处一丝丝浮现出来。
凭什么他们的人生就那么顺遂?
凭什么他们的成就和荣耀都聚焦在高光处,而有的人就要在黑暗中苦苦挣扎,铁骨忠心俱被碾碎,热血头颅抛于深渊,连名字都要被埋葬在世人永远也不会知道的地狱?
吴雩站起身,颤抖着呼出一口滚烫的气。
步重华并不知道自己遭到了怎样的评价。他似乎睡得很沉,头顶抵着墙壁,呼吸轻微均匀,结实的双肩难得放松垂落,脊梁挺拔得似乎被一把剑给撑住了。
吴雩打消了叫他的念头,准备不出声地转身离开。
但就在这时,他蓦然注意到了这军姿般严正的睡姿,动作微微一凝。
这么坐着睡觉的人不多,潜意识深处突然蹿出的熟悉感,让他刹那间有些恍惚。
怎么可能光睡姿就能看出不对来哎,我到底还有哪里露馅的地方,你说?
说啊你?
医院走廊安静空旷,步重华无声无息地睁开眼睛,打量站在身前的吴雩。
然而吴雩却没有看到。他略微抬起头,这个动作让深陷的锁骨阴影在灯光下清瘦而明显,他视线涣散在虚空中,瞳孔仿佛凝固住了,听见回答一字字响起,仿佛依然就在耳际:
你看这个地方的马仔平时都是什么样,再看看你自己,连睡着都直挺挺的,你站军姿啊?
条子把你训练得太好了,怎么能不露馅呢。
你看我做什么?步重华突然开口问。
吴雩整个人无声地一震,猝然低头望来,两人目光隔空对视。
一般来说,天生长相好看的人,因为从小被人容让夸奖惯了,长大后气质上总会有点不同的感觉,或者至少也会更加自信。但吴雩却完全相反,在步重华眼里他都谈不上有气质这种东西沉默寡言、站姿不直、反应略慢;合影不看镜头,走路喜欢贴墙根,没有墙根的话就贴路边。即便别人点名问他话,他的每句回答也都要犹豫个几秒才能出口,仿佛随时都得小心翼翼地掩饰着,注意着,避免跟任何人产生争执似的。
刚来时那帮毛头小年轻不知道他是个关系户,还曾经拿这个取笑过他,但吴雩从来不生气。他对谁都很友善,对步重华的各种刁难和严厉训斥也从不反抗,温顺到了一种似乎软弱可欺的地步当然现在步重华知道了,这小子心里大概一直在问候自己家祖宗十八代。
不过这一刻,当他站在医院走廊上,低头望向步重华,毫不掩饰的眼神在眉骨阴影中淬着寒光,眼底布满红丝,犹如血腥利剑出鞘,足以令人心神俱震。
步重华有刹那间以为自己看错了,紧接着吴雩又恢复了那副老样子,微微佝起脖颈含混道:没看什么。
步重华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你刚才站那想什么呢?
gu903();吴雩哦了声:琢磨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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